第275章 第275章
“锵!”一声巨响。
一个丫鬟撞上人,手里盛着血水的铜盆落地,血水泼洒开,渐在轻焉脚上,轻焉猛然惊醒,低头一看——
血!阿姐的血!
她深深看一眼昏迷不醒的轻心,拔腿便往产房外冲,撞了李炀她也不管,她冲进小厨房,照着记忆里的药方,将先前便已备好的药材拿出来,配一副止血药,放入药炉里煮。
医书上有关妇人生产遇难用的药方,轻焉早已全部烂熟于心,她记性不好,便日也背,夜已背,好在,让她全部背下来,后来,认药材又难住她,但不管有多难,能让阿姐平安,她都愿意去做!
炉子上的药壶“咕嘟嘟”冒着热气,轻焉去揭盖子,不小心被烫着一下,她也管不得疼不疼,只想快些将止血药送去阿姐身边!
一只手忽然伸来,一把抓住她烫伤的手,似有些心疼地数落道:“怎么如此不小心?”
轻焉抬头看去,眼中一瞬布满惊恐之色。
李炀笑一笑,揽住她的腰身,“二妹怕我?”
轻焉推搡他不动,反被他带着一转,还未定神,已觉背撞在墙上,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轻焉怕得直发抖,“你、你别过来!”
李炀仍旧笑着往前走,“二妹,你很美,比你阿姐更美……你阿姐倘若抗不过这一回,你一定得留下!留下照顾你阿姐拼死生下的孩子,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没名没分地留在李家,我会娶你,娶你做我的正妻!”
轻焉瞪着眼睛,“你、你休想!”
李炀挨近她,抬手摸她的脸,“我敢想,自然敢做……”他忽然钳住轻焉的下颌,“别忘了,你此时在哪儿!”
轻焉吓得直哆嗦,瞪他一眼,绕过他要去端药。李炀一把将她拉回原处,“急什么?你阿姐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他的语气十分冷漠,好似此时受难的人不是他的发妻,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即便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倘若他还有一些人性,也不能如此冷情!
轻焉又急又气,想给他一个巴掌,却反被他钳住手腕。
“放手!”
“呵呵,温岂之都已死,你在为谁守身?”
轻焉咬紧牙,憎恶地瞪着李炀。
岂之哥哥没有死!温全早与她说过,岂之哥哥只是假死!
李炀掐着她的脸,“二妹,你不如跟了我……”
轻焉盯着炉子上的药,再熬下去,药便要熬干了!阿姐还等着这药……
她收回视线,瞪着李炀,道:“好!”
李炀见她答应得如此爽快,倒现出几分诧异之色。
轻焉又道:“只要阿姐能平安,我便答应你。”
李炀犹豫一瞬,松开她的手,侧身让到一旁。轻焉顾不得被他捏痛的手,匆匆奔到炉子旁,正要揭开盖子,又被李炀抓住胳膊,一路拽出小厨房。
轻焉挣扎着,大喊:“你、你放来!我要将药给阿姐送去!阿姐得喝那药!”
李炀走在前面,死死拽着她的胳膊,如拽一只倔强的小羊羔,毫无放手之意,他冷声道:“不必如此麻烦。”
轻焉挣不脱他,被拽到产房门前。
李炀叫住一个丫鬟,让她将老大夫唤出产房。不多时,老大夫惊慌失措地奔出来,着急地说:“李府尹,令夫人情况危机,再不……恐怕……”
李炀扯唇一笑,朝老大夫点了点头。老大夫眼中顿时神光迸现,转身进入产房,轻焉想跟着进去,被李炀一把拽回身边。
“等着。”他说。
轻焉捏着拳头砸他,“松手!”
李炀发狠地掐住她的两只手腕,眯着眼威胁道:“你的命、你阿姐的命,都在我手上,你最好安分一些,别惹恼我!”
轻焉吓得一哆嗦,僵住身子,瞪着紧闭的房门。不知过去多久,轻焉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已经冷得冻住,房门终于再次打开,老大夫疲惫不堪地走出来,朝李炀道:“李府尹,令夫人已经脱险……”
李炀面无表情,道:“有劳。”
老大夫临走时,朝轻焉看去,眼中带几分惭愧,轻焉心头一紧,想到那颗她亲手喂给阿姐的药,再见老大夫对李炀言听计从的模样,她……她难道……也是李炀的帮凶!她难道……难道差点害死阿姐!
轻焉瞪大双眼,恐惧的眼泪滚落眼眶。
她猛然甩开李炀的手,冲进产房中,冲到架子床旁,跪在床头的矮脚几上,望着脸色煞白、闭眼躺着的轻心,她哭得更加厉害,“阿姐……”
李炀走进产房,本来,男人进产房是要被拦的,可此刻没人敢拦他,丫鬟、婆子全都退让开,房中还有浓重的血腥味,李炀嫌恶地皱起眉头,走到架子床前,扫一眼昏迷不醒的轻心,眼中一片冷漠,目光转向轻焉时,他眼中又变得灼热。
“二妹,别忘了,你答应的事。”
他说完,便转身而去。
看着虚弱昏迷的阿姐与刚出生的侄儿,轻焉已经确定,上一世,阿姐并非难产而死,是李炀故意为之!是李炀害死了她的阿姐!
李府这贼窝,她不能再待下去,阿姐也不能再待下去!这刚出世的小娃娃,虽然是李炀的种,但留着阿姐的血,也不能再留在这里!
轻焉在床边守了一夜,三更天时,小奶娃许是饿了,哇哇大哭起来,吵醒轻焉。
轻焉将小奶娃抱起递给奶娘,回头一看,登时大喜,阿姐竟有苏醒的迹象。轻焉激动地趴过去,唤着:“阿姐!”
轻心掀开眼皮看她,虚弱地抬起手,摸上她的脸,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全须全尾的,才终于松一口气。
轻焉抓住她的手,忍不住流下眼泪,哽咽着连声唤着“阿姐”。她有千万的委屈想说,祖母等人落下山崖生死未卜的事,李炀对她不轨的事……她都想告诉阿姐,可她又不能说,至少在阿姐如此虚弱的时候,不能说!
奶娘抱着孩子到隔间去喂奶,里间只有轻焉与轻心姐妹二人。
轻焉趴在阿姐耳边,悄声地说:“阿姐,咱们得一起走……”
轻心一愣,忽然激动地一把抓住她的手,嘶哑着声音说道:“他……他是不是……是不是……”她的呼吸渐渐沉重,带着痛恨与愤怒,“是不是欺负你了?”
轻焉抿着唇,不说话。
她知道,阿姐口中的“他”是李炀。
轻心见妹妹沉默,脸色一白,攥着拳头努力撑起身,大骂:“畜生!李炀,你就是个畜生!阿元……阿元……”她颤着手,抓住轻焉的袖子,“你走!你现在就走,离开李家,离开丰康府……走!”
轻焉抱住她,在她耳边悄声说:“阿姐,跟我一起走……咱们一起走,咱们离开李家,离开李炀,离开丰康府!”
轻心忽然僵住身子。
轻焉察觉不对,微微皱起眉头,缓缓推开阿姐的肩,仔细地看她的表情。
轻心面色凝重,又似还有依恋……摇一摇头,她说:“不,我如今这副身子,若随你一块走,只会拖累你!更何况,那孩子……无论如何,他终究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我舍不下……”
轻焉道:“阿姐!咱们带孩子一起走!那孩子有李炀这样的父亲,不是好事!”
“可是……”轻心迟疑了,她何尝想要自己的孩子有李炀这样的父亲,如果能够平安离开,她二话不说,定要与阿元一块走!可是,她如今已是一个母亲,不敢再去冒险!
她想着,终究还是摇头,“我与孩子只会拖累你,一旦被李炀发现……咱们三人都难活命……顺着他,只要顺着他……他该不会真的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说到最后,她的话已非常轻,似也有几分怀疑。
她已不敢轻易揣测李炀邪恶的底线,每一回,她以为他已坏到极致,他总能坏得更加彻底,她时常怀疑,他到底是人,还是鬼!旁人夸她是有福气的府尹夫人,谁又知,李炀是如何年纪轻轻坐上府尹之位的,他脚下到底踩着多少人的白骨!
就算有一日,李炀要踩着她的白骨垫脚,她也认了,可她的妹妹阿元,绝不能遭李炀的毒手,绝不能!
轻焉也不肯独自离开,拉住轻心的手,她眼中一片坚定之色,要走一起走!轻心身体虚弱,拗不过她,疲惫地闭上眼,再次沉沉睡去。
轻焉垫着胳膊趴在床边,绞尽脑汁地想了一夜,想要离开李家、逃脱李炀的魔爪,得先往府外递消息,与温全等人取得联系。
那日入李府前,温全曾悄声告诉她一个秘密之所,他应该是早已料到李炀会赶人,才有此准备,轻焉不禁懊悔自己那时并未警惕,好在,她还记得那地方的名字——菊月家。
轻焉在李府闲逛,一双美眸四处张望着,忽然,她的视线定在不远处,脚步也渐渐停下。被她盯着的是个矮胖胖的小厮,逢人便笑,看起来善良可亲,轻焉绞了绞手指,决定就选这小厮了!
她一路东看看,西看看,装作漫无目的的样子,一路尾随着那小胖子,等到小胖子落单,她寻着个无人注意的机会,将小胖子拽到角落里……
说过好话,又使银子,小胖子终于答应替轻焉冒死去送信。轻焉舒出一口气,回到院子中忐忑等待,轻心发觉她不对劲,疑问她有何事,轻焉随口敷衍两句,并未说实话,在一切安排妥当前,她不愿阿姐也同她一般操心,阿姐的身体已这般虚弱,不能再耗费心力,她也怕阿姐还是不肯走……无论如何,即便是硬来,她也要带阿姐走的!
李炀来看过孩子一回,轻焉护在床前,防备地瞪着他。李炀不急不怒,反倒好似觉得有趣一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当着轻心的面,他也已不假装,说些轻浮孟浪的话,轻焉听得心里恶心,但不愿在这等重要时候横生枝节,只好咬牙忍下气愤。
好在,李炀并未纠缠多久,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后,便转身匆匆而去。
他来,好似也只是应付了事,对孩子,他或许有一丁点为父的责任,但对他的发妻,他竟没有一点关心,来了又去,连一句问候也没有。瞪着李炀离去的背影,直到他整个人消失在屏风旁,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远去,轻焉才腿一软,坐在架子床旁,喘两个口气,转过头看阿姐。
轻心似早已习惯李炀的冷漠,只是还在为轻焉担忧。
她虽是李炀的妻子,人人艳羡的府尹夫人,在这李府中的却活得不如一个丫鬟自由,她不能随意出入,不能随心而言,一举一动都受李炀控制,就连她从阮家带来的丫鬟、婆子,也早已被李炀拿捏住,她想要助妹妹脱困,却根本无能为力。
轻焉扶她躺下,让她只管休息、养好身子,她相信,终会有人来救她!
轻心忧心又劳神,已费许多体力,躺下后不久,便流着眼泪睡过去。
轻焉守在阿姐床边,一直等到天亮,等那小胖子给她送来好消息。
约莫快到午时,小胖子才借着送水的由头姗姗来迟,带来温全的回应。小胖子离开后,轻焉靠在架子床旁,攥紧拳头,她还得在李府待三日……温全也不知是怎么的,竟然不能立马来救她与阿姐!轻焉鼓着小脸想,三日便三日吧,她一定护好阿姐!
婆子端来一碗药,看一眼仍旧熟睡着的轻心,疑惑地说:“怪了,少夫人从前觉很浅,少有睡得这样久的时候……”
轻焉转过头看睡着的阿姐,也渐渐拧起眉头,她趴下身,轻声唤道:“阿姐?阿姐……”唤了许久,轻心才缓缓睁开眼,似也还未睡醒。轻焉接过婆子手中的药,问:“这药,是你亲手熬的?”
婆子点头,“二小姐叮嘱过,我不敢马虎,守着那药炉子,不曾离开半步。”
轻焉闻言,才放心将药喂给阿姐喝下。轻心喝下药后,没说两句话,便又歪倒下去,沉沉睡了。一日过去,两日过去,轻焉最初还想,阿姐睡得多些也好,能快快养好身子,可后来,她渐渐发觉不对,阿姐心里放不下孩子,起初,即便睡得再沉,孩子若是哭闹,她也一定会醒来,虽然没多久又会睡去,但终究是会醒的,自昨晚起,连孩子的哭闹声,也已唤不醒阿姐……
三日已到,温全该带着人来救她了!
“阿姐,阿姐……”
轻焉轻轻摇晃着紧闭双眼的轻心,不得回应,她摇晃的力道渐渐变大,仍旧未能唤醒轻心。
“阿姐!阿姐!”轻焉急了,提高声音。
轻心似已昏迷……
轻焉瞪着眼睛,眼中已有眼泪,她扭过头,朝婆子大喊:“请大夫!”
婆子慌乱点头,转身而去,才到屏风边,她便似撞见鬼一般,提着身子,大张着嘴,叫也不敢叫地一步步后退。轻焉仍趴在床边呼唤阿姐,急得泪流满面。婆子退回里间,惊恐地瞪着眼睛。
屏风旁缓缓走来一个人。
李炀。
婆子缩到一旁,低下头,不敢言语。
李炀看着床边恸哭的纤细背影,笑着走过去……
轻焉感觉肩上一沉,扭头看去,便见李炀正不怀好意地看着她,她吓得一个激灵,转过身来,背抵在床沿上,防备地瞪着李炀。李炀抓住她的手,硬生生将她从地上拽起来,拽进自己怀里,轻焉推搡着,嘶喊着让他松手,李炀却抱她抱得更紧。
轻焉朝一旁的婆子看去,大喊:“王妈妈!救我!”
王婆子一惊,抬起头来望向轻焉,眼中现出不忍之色。她向轻焉伸来一只手,迈出一步,有救人的意思,但下一瞬,她的视线落在李炀那张罗刹脸上……王婆子一哆嗦,战战兢兢收回手,深深低下头去。
轻焉不死心,仍旧声声喊着“王妈妈”。李炀用力拽她,往房外拽,轻焉的哭喊声惊动小奶娃,小奶娃也登时哇哇大哭起来,哭声震天。
床上,轻心拧着眉头,似很难受,摇摆着头,却怎么都醒不来。
“阿姐——”
轻焉一声大喊。
轻心猛然睁开眼,艰难撑起身看去,便瞧见轻焉被李炀硬拽出去的画面,轻心仓皇起身,想要将妹妹救回来,刚一下地,便“扑通”一声摔在地上,“阿元!”
她绝望地呼喊,瞪着双眸,目眦欲裂,看着轻焉被李炀拽走却无力施救……一口气没提上来,轻心又晕死过去。
院子中另一间厢房里,轻焉惊恐地瞪着李炀,一步一步往后退,“你、你别过来……”
李炀缓慢走近她,眯缝着眼,问:“你是不是……还在等那温全带人来救你?”语毕,他忽然笑起来,面目极其狰狞,眼神很是嘲讽。
轻焉心头一紧,眼中慌乱更甚,难道……难道那小胖子是李炀的人?难道让她等三日的人,并非温全,而是……
李炀忽然快步走近,一把钳住轻焉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与他对视。他说:“二妹,你还真是天真可爱,李家的下人……怎会违背我去帮你呢?让你等三日是不是太久?二妹……我也是不想的!你可知,我等这一日,已有多久?嗯?怪只怪那圣安会贼心不死,几番挑衅,坏我丰康府安宁!不过……眼下,别的都不用管,二妹,你那日答应过的事,我要你现在就兑现……”
他说着,凑上嘴往轻焉脸上亲。
轻焉一巴掌打开他的脸,梗着脖子,一脸抗拒之色,“你!你放开!”
李炀挨一巴掌,不怒反笑,顶着腮帮子还要硬来。轻焉再要攻击他,已不能够,每一个反抗的动作,都被他用蛮力制服,只剩一双淌着泪的美眸瞪着他,带着恨意与恐惧……
忽然,小奶娃的哭声传来,一声比一声还高,李炀顿住,皱起眉头,面露不悦之色,房外,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王婆子的声音传进房中,“大少爷!不好了!小小少爷哭闹不止,脸都已哭紫,您快去看看!”
轻焉眼中浮现一抹希望。
王婆子的话音刚落,小奶娃的哭声戛然而止,李炀竟还有意继续!
轻焉再次陷入恐慌之中,用尽全力挣扎着不让李炀靠近自己。
王婆子急忙又道:“糟了!小小少爷哭得闭气了!大少爷,大少爷!快去看一看呀!大少爷!”
李炀被一再打断,已无兴致,一瞬松开轻焉,一拳砸在凭几上,匆匆走到门边拉开房门,一脚将王婆子踹倒在地,便去看他儿子的死活。
小奶娃哭得确实十分厉害,轻心抱着他也在流泪,一面哭一面哄,母子二人看来格外让人心疼。李炀看一眼儿子,又看一眼妻子,缓缓坐在床边。轻心一惊,抱着孩子朝向架子床里侧。李炀不顾她的抵触,将她与孩子一并抱入怀中,“轻心……我的好轻心,你大可放心,就算我要了你的二妹,你也仍旧是我的好妻,为我生下长子的好妻,我此生绝不会负你……哦,竟差点忘记与你说,阮家已经没了……”
轻心如一尊突然被人敲醒的石像,猛然扭过头瞪着李炀,“你……你什么意思?”
李炀残忍一笑,将阮家众人已随车坠崖,尸骨无存的事说与她听,末了,还紧紧搂住她,在她耳边低语:“你还想着把二妹送走?除我之外,谁能护她?哦!你还不知呢,温岂之已被圣安会的人所杀!”
轻心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李炀渐渐松开手臂,起身,笑着倒退到屏风边,一瞬转身而去。
轻心也渐渐没了力气,松开怀中的孩子,王婆子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进来,匆匆挪到架子床前,将小奶娃抱走一阵哄,小奶娃终于歇下哭声,委屈巴巴地睡过去。王婆子的视线落在轻心无力摊着的手上,那里还搁着一根细细的银针,她叹一口气,扒开小奶娃的襁褓,看那胖嘟嘟的小胳膊上,一个、两个……红红的针眼。
轻焉被囚禁李炀囚禁起来,连轻心都已见不到她,轻心不肯再喝人送去的药,精神头竟反倒渐渐好起来。王婆子照常去给轻焉送饭,轻焉不肯吃别人送的饭,只有王婆子送的,她才放心些许,她还记着在李炀想要对她行不轨之事时,是王婆子突然出现阻止了李炀。
王婆子将饭菜一样样摆在桌上,正要收好食盒离开时,轻焉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王妈妈,你帮一帮我……”
王婆子一哆嗦,推开她的手,“二小姐,快吃饭吧,吃饱饭,再想别的事。”
轻焉一喜,看着她,眼中满是希望,“王妈妈,你肯帮我?”
王婆子叹一口气,催她快些吃饭,就要离去。
轻焉察觉不对,追到门边拦住她,硬扭着她答应帮忙。王婆子一脸难色,对上轻焉天真信任的眼眸,她心虚地低下头,“二小姐,先前那骗了你的小子,是老婆子我……认的干儿子……”
轻焉一愣。
王婆子继续说:“对外人,我认那小子是干儿子,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瞒二小姐,那小子其实是老婆子我亲生的儿子,当年,我养不活他,将他遗弃在林间,入阮府成为大小姐的奶妈,不承想,他竟并没有死,是大姑爷替我寻回儿子的,我知道如此做对不住老爷、夫人,可我……二小姐,你尽管骂我!骂我狼心狗肺也好,骂我忘恩负义也罢,我是真的没法帮你……如今,我与我那亲生儿子都靠着大姑爷活……”
说罢,王婆子又要走。
轻焉将门堵住,咬着牙又急又气地瞪她,“这么多年过去,你凭什么说那臭胖子是你儿子!说不准,你已被李炀骗了!那臭胖子根本不是你的儿子!”
王婆子脸色陡然大变,她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
轻焉仍旧堵着门,不肯让她离开。
王婆子迟疑片刻,只好细细说来,说她儿子的小臂上有个铜钱大小形似梅花的胎记……
胎记?
轻焉皱起眉,忽然想起那日在客栈中,马奔被温全抓掉袖子露出的那个形似猫爪的印子。
王婆子说她儿子的胎记形似梅花……
猫爪印,梅花印?
轻焉心头一动,拉王婆子回到桌边,夺下她手中的食盒,让王婆子用剩菜的油水在桌上画个样子。王婆子不明所以,被轻焉催着,用手指沾一点油水,缓缓在桌上画着……
轻焉歪着脑袋细看,王婆子画完,她便一巴掌拍在桌上,“没错!就是这个!”
马奔手臂上的印记就是这个!
王婆子被她吓一大跳,停下手,惊讶地望着她。轻焉退后两步,后仰着身子,仔细端详王婆子的面容,好似真与马奔有几分相似!
她想一想,又问:“你可曾将这图样画给别人看过?”
王婆子点了点头。
轻焉于是心里有数,那骗了她的臭胖子,一定是李炀找来冒充的人!根本不是王妈妈的亲生儿子!
“王妈妈,我曾见过一个人,他小臂上有与这一样的印记……”轻焉说道,指着桌上的“梅花印”。
王婆子眼中惊讶之色更深,但在这种时候,她知道轻焉有求于她,不敢轻易相信轻焉的话,仍旧摇头道:“不可能!”
但这一次,她已不似之前那般确信,她是阮家的老仆,自然知道轻焉的性子,知道轻焉是最不擅长说谎的。王婆子不肯信,又忍不住信,心里慌乱得厉害,她将手上的油水在背后擦干净,便要提着食盒走,打定主意,不管轻焉再说什么,她都不再听。
轻焉没有追她,只是忽然发问,“是不是在如华山?”
王婆子顿住脚步,猛然回过头来,双目圆睁地瞪着她。
轻焉知道自己猜得没错,马奔才该是王婆子的亲生儿子!
她将那日寻祁安府城毒郎中改医书时,从马老头处听闻的旧事说给王婆子听——
当初,马老头在山林中寻药,听着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他循声而去,便见一匹母狼正在舔舐着襁褓中哇哇大哭的婴儿。马老头将那婴儿救下,养在身边,取名为马奔。
马老头说起此事,仍旧啧啧称奇,依他所言。
那母狼竟并非要伤害马奔,而是马奔的乳母,他上前救人,才发现母狼脚上有伤,且身体瘦弱、神色彷徨,应当是不小心与狼群走散的独狼,它身边还躺着一只死去的小狼,或许是涨奶得太过难受,又或许是丧子悲痛,母狼喂养马奔多日,用自己的身体为马奔取暖,若非如此,马奔早已被冻死在夜间寒凉的山林中。
听到此处,王婆子已落下眼泪,“孩子……孩子……可怜的孩子……”
轻焉一喜,抓住她问:“王妈妈,你肯信我说的话?那臭胖子绝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的亲生儿子是马奔!是马奔呀!”
王婆子面色一僵,擦去眼泪,“二小姐,那马奔虽也是个可怜人,却并非我的儿子,大姑爷已帮我寻着亲生儿子,不会有错的。”
轻焉咬一咬牙,瞪着冥顽不灵的王婆子,好在她爱听故事,等那毒郎中配方时无聊,多问了马老头几句……
“那婴儿的手上圈着一只平安符。”轻焉说。
此话一出,王婆子当即愣住。
“平安符里的字条写着——母,夏莲。”
王婆子瞪着眼睛,眼中滚下两行热泪。
“王妈妈,你姓王还是夏?”
王婆子神情有些恍惚,似已回忆起二十多年前,那时,她还不是王婆子,只是一个名叫夏莲的姑娘,被负心汉所欺骗,怀上身孕,受尽旁人的白眼,她咬牙将孩子生下,将之视作耻辱抛弃,第二日,她便后悔了,闯入山林中寻找,可却再也找不到她的孩子,她失魂落魄地游走在街头,被个醉酒的汉子带回家中,那醉汉前不久失手打死自己的妻子王氏,抓她回去,为给嗷嗷待哺的小娃喂奶,那时的她无处可去,只好留下做那醉汉的女人,后来又到阮府当大小姐的奶妈……
她早已当自己死了,早已忘记自己是夏莲!她从未与任何人提过自己曾经的身份,二小姐却知道“夏莲”,那么,二小姐先前说的话都是真的!她认下的人并非她真正的亲生儿子!
那个马奔才是!
王婆子捂住脸,悲伤恸哭,她此时才惊觉自己果然被骗了!她悔恨,惭愧,在阮家十多年,阮家不曾亏待她一分,如今,若非二小姐告诉她真相,她恐怕一辈子都不知自己认错了儿子,可她却被人蒙骗着对大小姐、二小姐的苦难袖手旁观,她简直不配做人!
王婆子抡起手掌,“啪啪”往自己脸上招呼。
轻焉一面相劝,一面相求,如今,她受困于此,阿姐仍旧病弱,她只能将一切希望寄托在王婆子身上!
王婆子擦去鼻涕眼泪,眼中满是坚定之色,她便是豁出这条老命,也要助二小姐与大小姐脱困!
李炀再次回府,要对轻焉下手。轻焉不肯从他,一定要个名分。李炀想一想,答应了她,要在九月初一纳轻焉为妾,即便只是纳妾,他堂堂一府之首,也要大摆宴席,受同僚、下属等的庆贺,照例,纳妾是不用正红色的,李炀却让人将府中装点成正红,要给轻焉最大的体面。
新房中,轻焉坐在妆台前,由着王婆子给她梳妆。李炀走到她身后,看着镜中的美人,满意一笑,残忍说道:“等你阿姐死后,我便扶你做我的正妻,襄儿便认你做母亲。”
他口中的“襄儿”,便是轻心拼死生下的孩子。
轻焉气愤不已,死死瞪着他。
李炀笑着一步步退后,转身而去。
确认他已走远,李婆子俯下身,低声道:“二小姐,再忍一忍,会有人来救咱们的……会有的……”
轻焉咽了咽喉咙,逼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剧烈起伏的胸口才渐渐平缓。
是夜,李府宾客尽散,李炀带着一身酒气跨入新房,走进里间。
轻焉身着一喜红嫁衣,冷着一张脸,静坐在床边。
李炀定住脚步,仔细欣赏她的美貌,似那终于将枝头红艳的花朵摘到手中的人,李炀满意一笑,缓步走向轻焉。
“让你做妾,实在委屈你,不过……你放心,往后,我绝不亏待你,你阿姐有的,你也一定有,你阿姐没有的,你也可以有,不论什么东西,但凡是你想要的,我一定都给你!”
李炀说着他那些不值钱的承诺。
轻焉听着只觉得恶心,恨不得扑上前,撕烂他的嘴!
他每一句自以为能令她心甘情愿从了他的话,在她听来都是对阿姐的践踏与侮辱,他怎么能啊!怎么能对阿姐如此轻视,对他的发妻如此轻视!
李炀似乎并未察觉她的愤怒,又或许正在欣赏她的愤怒,仍旧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还不知,此时,李府大门前已是怎样一番光景……
温岂之带着一众圣安军破城而入,在黑夜中径直向李府杀来,门房小厮张着嘴,还未喊出一个字,已被人捂嘴拿下,圣安军闯入李府,与事先已潜伏在李府的温全等人会合,突袭各间院落,将李家一干人等全部擒住。
温岂之带着一众圣安军奔入李炀的院子。
新房之门忽然打开,轻焉身着一袭红嫁衣,神色慌乱地冲出来,李炀捂着鲜血直流的脖子,追在后面,“阮轻焉!你竟敢伤我!”
轻焉见到温岂之,当即扑了过去,扑进他怀里,将他紧紧圈住。李炀见着一院子的圣安军,大惊失色,大喊来人,可李家已无人能听他使唤,就连他的侍卫也已被温全带人解决除尽。
他一手捂着脖子,一手张着,半蹲着身子,四下寻找出路,可圣安军将院子堵得严严实实,根本不给他逃脱的机会,温岂之一手护着轻焉,一手摸上刀柄。
黑夜中,寒光一闪,长刀一瞬飞出,朝李炀心口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