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身居高位的人总有疑心病,紫鸢也不例外。
光明神殿绝非清净之地,他小时候中过毒,也曾把无辜的人亲手推向裁决所。他活在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内心无法得到宁静,所以才会偷跑出去,混迹市井,企图从贫民艰难的生活中获得一点真实感。
现在问出这个问题,不奇怪。
粒粒一顿。
小声道:“我宁愿你是小花。”
温柔圣洁的面孔、正经拿捏的强调……就连衣领都拉得严严实实。实在有够无趣。说实话,比起紫鸢·圣光,她更喜欢酒吧外面放浪形骸,宛如史莱姆附体的怠惰男妓。
圣子绕住魔女乌黑的发,来回摆弄,“我的乳名叫小花,我就是小花。”
他们还在跳舞。
紫鸢说起幼年住在东南小镇的日子——橄榄油作坊永远发出嗡嗡的噪音,妈妈让他出门背水,隔壁的珊妮揪着辫子站在栅栏后面直勾勾看他。公牛甩着尾巴驱赶苍蝇,牧羊犬驱赶羊群从山上下来,皮肤黝黑的牧羊人会给他几个野果,很酸……
“如果不做圣子,我跟隔壁的珊妮孩子都生三个了,她管孩子和牛羊,我管磨坊和橄榄林。”
粒粒笑起来,“你还有地呢?”
“我还会挤羊奶呢,别瞧不起人。”紫鸢挑眉,音乐平息后挽着她走出舞池,“……如果你想,粒粒,还可以叫我小花。”
粒粒点头。
打眼看到莎尔比皇女带着侍女气势汹汹过来,不动声色抽出手,然后悄无声息走入人群。
紫鸢盯着她的背影,直到粒粒走进小花园才收回目光。
“殿下。”
“圣子。”
“请问殿下找我有事吗?”
“紫色玫瑰……你喜欢吗?”莎尔比心中紧张,说话就有点磕绊,“玫瑰和你的眼睛很像。”
“谢谢,我很喜欢。”紫鸢温柔道。
莎尔比面露欣喜,但所受的教育不容许她显露过多情绪,皇女很快恢复严肃的表情,“粒粒·永痕是放荡下流的女人,我相信圣子不会被她蒙蔽。”
“我用这里看人。”紫鸢轻摁左胸,“不是眼睛。”
莎尔比欲言又止。
紫鸢明知她想说什么却假装不懂,甚至连话头都没抛一个,只是让莎尔比在那里尴尬和纠结。
——她想让他赞同她,最好也跟着贬低粒粒两句,然后保证不会被“放荡下流的魔女蛊惑”。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大皇女地位尊贵,是未来的王位继承人,但是木讷冷硬的性格实在不讨喜,说话还爱贬低人。反观粒粒,似乎知道他和莎尔比即将订婚,从始至终没主动过,刚才见到莎尔比就跟耗子见着猫一样,立刻退让。
男人并不蠢。
相反他们“富有同情心”且“正义”。
一个咄咄逼人的皇女。
一个乖巧退让的平民魔法师。
如果爱是一把天秤,那么紫鸢·圣光的天秤已经倾向粒粒·永痕了。
她的身体单薄又纤细。
但无论进退,永远是得体且高贵的。
摆脱莎尔比,紫鸢借故来到花园。迷宫似的大教堂花园,到处都是死角,幽会的情侣只需随便钻进一个灌木丛就能互诉衷肠了,当然是交换唾沫的那种互诉衷肠。
粒粒坐在喷泉对面的长椅,裙摆灼灼铺开。
整个人宛如花朵中最最娇嫩的花蕊。
“在做什么?”
“吃蛋糕。”她端着盘子,嘴角还有淡黄色的奶油,“怎么出来了?不跳舞了吗?”
“我看看你,有没有干坏事。”
粒粒握紧叉子,狠狠叉一块,没好气瞪他。
她生气时表情也很生动。
紫鸢捞起裙摆在粒粒身旁坐下,眸光一斜,眼疾口快咬住贪吃魔女即将送到口中的蛋糕。
“你是不是以为在大教堂,我就不敢揍你?”粒粒脸有点红。
“哦,你想要殴打圣子亵渎光明神吗?”他嘴角含笑,好好玩,这么容易脸红。
“……”
“……注住手,不对,住脚1
粒粒踩住紫鸢的脚,微微昂首。
漂亮的淡粉下颌宛如精美的瓷器,他抢过叉子赶紧叉一块送到她嘴边,这才平息魔女的怒火。
“你可是我第一个喂蛋糕的女人。”
“你还是第一个敢抢我食物的活人。”
二人你来我往斗嘴,紫鸢干脆端过盘子不停叉蛋糕喂她。粒粒也是真的能吃,一边吃还能一边反唇相讥。
最后一口喂完。
矜持高贵的圣子放下盘子,掏出手帕替她擦嘴,“你是不是喜欢我?”
“……没。”
“那你怎么老脸红?擦个嘴都脸红……”他紫眸微眯,犹疑道:“之前明明不是这个反应1
“我之前什么反应?”粒粒偏过头,顺便拉过裙摆,懒得跟他挨着。
“……你不会真的动了包养我的心思吧?”
粒粒头发跳了一下,肩膀也抖了抖。
紫鸢笑起来,又变成那个放浪形骸坐没坐相的死样子,“结果发现根本包不起,是不是?”
粒粒猛地起身。
提起裙子就要跑。
紫鸢拉住她的手,轻轻的,声音也轻轻的,“真是大胆,已婚贵妇也不过是偷偷在外面玩……你连未婚夫都没有,就要养个小白脸暖床了吗?不怕肚子搞大,孩子摊上个男妓父亲?”
她抖了抖,轻咬嘴唇。
又羞又怕的,像只闯进老鹰巢穴的小小鸟。
紫鸢摘下花坛中盛放的纯白栀子花,插入粒粒耳鬓,对着粉红色耳朵吹口气,“真漂亮,我的小姐……只要你拿出足够的诚意,我并非一定要和莎尔比皇女结婚。”
粒粒惊讶极了。
半晌反应过来紫鸢的意思,左手提裙,右手捂着鬓边的栀子花,逃也似的回到大厅,后半场一直躲着。
而紫鸢也很识趣地保持距离,只用余光,若有若无瞥向她悉心呵护的栀子花,唇角勾着压不下去的笑意。
向来博爱的圣子大人,往年总要和好几个贵族小姐共舞的,今年却只是同祭司们站在一起,讨论枯燥的祭祀仪式以及……栀子花的反季节种植方法。
他说来年,要让栀子花从春季一直盛放到秋季。
一个祭司笑道:“圣子大人是要让花一直开到您的订婚仪式结束吗?”
紫鸢但笑不语。
……
比克街63号,老约克裁缝铺。
叮咚咚——
风铃响起,穿着翻毛皮围裙的老头从柜台后面探出身子,推了推眼镜。
身穿白色花型礼服的女魔法师朝他点点头,而后熟稔地拿了货架上的披肩围在身上。耳边的栀子花掉落,她毫不在意地踩过,水晶鞋沾染淡绿花汁,浸了苦涩的芳香。
“会长小姐。”老约克恭敬点头。
他今年九十三岁,三十年前粒粒在巴比特裁决所买通祭司救出时,老约克就已经很老了,如今身子骨不可逆转地变驼,也没几年好活了。
“身体怎么样?”
“托您的福,还能生活。”
“之前交代的事进展如何?”
“能免费得到一大笔金币购买塞恩火铳,将军很高兴,我们已经是皇家商会了。”老约克打开暗格,将文件放到粒粒面前。
粒粒略看一眼,认真道:“说真的,你该休息了。”
老约克收好文件,满是皱纹的脸拢起笑容,“没有时间了,我真想看小姐走到最后碍…”
粒粒拿出一盒配置的营养药水,吩咐他按时喝下。
“快了,光明圣子已经向我抛出橄榄枝,接下来只需要挑拨皇室和神殿摇摇欲坠的关系,这个国家很快就会改变。”
“可是大皇女不会放过您。”老约克忧心忡忡,“您为什么要用这种办法呢?”
“莎尔比那种寡淡的性格,什么都能忍,偏偏喜欢个多情的男人。我有什么办法,也只能出卖色相勾引圣子了。”
“如果她将来继位……”
粒粒漫不经心道:“不会轮到她了,我看,二皇女挺好。”
老约克震了震,暗自惊心。
不过想到粒粒的计划,很快释然。既然要改变一个国家,与其让难以控制的大皇女继位,不如扶植年纪稍小的二皇女当傀儡。
这确实是粒粒·永痕的做法。
“您说以后,真的再没奴隶了吗?”老人嗫嚅道。
“不,老约克。”粒粒握住他的手,放慢语速,“是没有奴隶制……我们虽然都有奴隶印记,可是我们的心从来没有屈服,我们早就自由了。”
“我不懂,小姐。”
“有的人虽然没有奴隶印记,但是活得跟奴隶也没区别。他们的心已经死了,哪怕奴隶制废除,他们依旧是奴隶,谁也改变不了。”
老约克动动嘴唇,似回忆起什么,喃喃道:“人只能自救。”
“对。”
老约克原本是奴隶贩子。
跟普通的奴隶贩子不同,他本身就是奴隶——他母亲是奴隶,父亲是奴隶主。他生下来就被亲生父亲烙上金阳印记,后来长大,在既是父亲也是主人的男人钳制下,成为了一名奴隶贩子。
为了母亲,他甘愿忍受。
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终于不得不反抗生父。
那个丧心病狂的男人要把亲孙女,也就是老约克的女儿烙上金阳印记,卖到娼馆。
后来妻女、老母通通惨死。
他也因为反抗主人烙上红阳印记,被裁决所关押。
如果没有粒粒。
老约克早就是一堆白骨了。
“那件事,真的不考虑了吗?”粒粒斟酌着问道。
“不。”老约克摇头,“谢谢小姐,他毕竟是我父亲。”
老约克那位丧心病狂的父亲还活着。贩卖奴隶赚取的金币,足够他将真正的恢复药水当饮料喝,现在也不过才四五十岁的样子。
粒粒一直想为老约克复仇。
但老约克有自己的想法。
“我只想为小姐奉献余生,不想再和魔鬼纠缠。”
粒粒沉吟片刻,说道:“如果改变主意,随时告诉我。”
老约克点点头,给粒粒沏茶。
两人坐在门庭冷落的裁缝店,看着玻璃门外行色匆匆的路人,不再说话。忽然下起了雨,老约克见时间还早,便留她吃饭。
晚饭是玉米浓汤和黑面包。
老约克和粒粒占据了小圆桌,在店里帮工的小艾伦只能捧着碗蹲在墙角。粒粒施法变出小凳,唤他一起过来吃饭。
学徒是不能上桌的,更何况还有客人。
小艾伦看向师父老约克。
老人慈祥地点点头,“来吧,如果是别的客人可能会嫌弃你,但粒粒小姐从来不讲这个。”
男孩坐下,后来才知道“不讲这个”还有另一个说法。
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