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杜春芳也在人群之中,她原以为自己儿子这次又闯了祸,一直没敢说话,这会儿一听她儿子居然做了回好事,骄傲感立刻就上来了,再看吴远亮满头满脸的伤,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心疼之下胆子更大,趁衙役都去对付桃良,冲上堂对着钱盛就是一嘴巴。
“我去你这龟孙瘪犊子玩意儿,敢打我儿子1
钱盛被桃良打折了腿行动不便,加之压根没想到有人敢对他动手,还是在公堂上,这一下连躲都没躲,被杜春芳扇歪了头。
钱桂香见自己弟弟被人打哪里还沉得住气,跟着冲上来扯杜春芳头发:“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弟弟轮得到你这腌臜贱人教训?”
两个女人扭作一团,杨德堃带来的家丁要去给自家主子帮手,跟杜春芳一起来的酒馆伙计也不是吃素的,双方拳踢脚打,场面越发混乱不堪。
往日有人来告钱盛都是一个两个单独来,胡县令吓唬他们一番自己就退了,有个别顽固的胡县令就给他们来一手颠倒黑白,打上一通板子再轰出去。可是今日这么多人,比衙役还多出数十倍,胡县令以往惯用的伎俩一样也使不出来。
起初,胡县令还能呼喝着让衙役把人拉下去,随着挤上堂的人越来越多,胡县令在两名衙役的贴身保护下才能勉强保持体面。退堂的门被人堵上了,胡县令想走走不了,只差没躲去桌子底下。
孙镇长从人群中挤出来,到胡县令跟前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当务之急得先稳住局面,县太爷不如跟他们说,这样吵吵闹闹听不清楚,让他们挨个诉说冤情登记在簿才好给钱盛定罪。”
胡县令正被眼前混乱场面闹得六神无主,听孙镇长一说连连点头,对身边人吩咐:“对对,就按孙老的,你大声跟他们说,让他们都停下来别闹了,再去个人请崔县尉带兵过来。”
手下人得了吩咐连喊好几声“肃静”,直到扬声宣明“县太爷已决意受理大家的状告,请大家有序上报”,喧闹的人群才逐渐安静下来。
杜春芳跟钱桂香还揪着彼此头发不愿撒手,人群也都聚在堂中不肯离去。胡县令没法,只得将就着这样审,好歹现在大家不再你推我挤,总比刚才有人激动得把鞋子都扔上来了强。
“咳……那个、你们先排好队,有什么冤屈一个一个说。”胡县令整理了一下衣冠,重新坐回位子上。
今日闹成这样,肯定无法让钱盛全身而退了,除非一会儿命令县尉把所有人都赶回去。只是现今大家聚在一起,彼此之间互相影响,比平日更容易愤懑激动,强行镇压势必引起更多民愤,为保一个钱盛不值得。
好在方才阮平安说的那些欺凌乡里的事都不是必判死罪,罚板子嘛动手的都是自己人,下手轻点数量罚多些也没事,大不了多判几年牢狱,但这牢狱就更容易做手脚了,谁没事整日来牢房盯着?等这段时日一过让人偷偷把钱盛送去外地放了,既帮杨德堃保下了他的小舅子,又糊弄了百姓,实属上上之策。
胡县令打定主意,不禁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寻思倒时得找杨德堃要更多钱才能放人。
这些年受过钱盛一伙人欺辱的太多了,从天不亮登记到大中午,有人见伸冤有望,又回去通知了没来的人,长长的队伍自县衙里向外排出一条街,一眼望不到头。
阮平安是第一个登记的,登记完便同桃良站去一旁等待。她先前一番话说得情绪太过饱满,待后面桃良给她递上帕子时才发觉自己脸上已全是泪水。
“平安呐,以前是奶奶太胆小,让你受了欺负,你娘那么好的人,唉……”
“是呀,我弟弟到现在还念着你爹的救命之恩,还说要报答他。苦命的孩子,别难过了,你爹娘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在外面耽搁了,过几年一准儿好好的回来1
赵婶跟李奶奶还有许多从前跟阮平安爹娘交好的街坊邻居都来安慰阮平安,一会儿说到阮平安爹娘的好,一会儿说到自家被钱盛祸害的事,一会儿又感叹起大家一大把年纪的人,还不如阮平安一个年轻姑娘家勇敢……
大家嘴上说着阮江丁榕夫妇好人好报肯定不会有事,将来会回来的,可实际都知道,若非遭逢祸事,以他二人的性子,哪能一声不响扔下自己孩子这么多年不闻不问呢?
阮平安心里也清楚,所以这些年从来不爱与人谈论自己爹娘,更不愿以爹娘从前施与人家的恩惠来向人家讨要怜悯回报。方才那番话实属迫不得已,她需要用这些人对她爹娘的怀缅激发他们对她的愧疚,从而与她一起声讨钱盛。
这件事不止有她从中受益,要是能借此机会除掉钱盛,对大家都有好处。现在事情已成,阮平安无意再说更多往事惹大家跟她一起伤心,彼此劝慰了几句便将话头转去别处了。
正午时分,胡县令想借肚子饿该吃饭了的理由溜走,哄大家下午再来,可惜在场人太多,即便有几个愚笨好糊弄的,剩下人也都知道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今日非得趁着人多势众逮住胡县令把钱盛判了才好。
有县尉带兵维持秩序,众人不再能像夜间时分那样一拥而上堵人,眼看胡县令就要走了,孙镇长忽然提了个食盒乐呵呵过来。
“县太爷忙了一上午辛苦啦,都怪老朽往日管教不善,让镇上出了这么多荒唐事,害得县太爷为此受累。老朽心里过意不去,方才特地回家让内子烧了猪蹄,还有鱼汤和几个素炒,一点心意,县太爷莫要嫌弃。”
孙镇长一边说一边将饭菜在胡县令案桌上摆好,镇长夫人烧得一手好菜,每盘拿出来都鲜美诱人,叫人挑不出毛玻
胡县令这人虽然暗地里没少干助纣为虐的事,但当着众人的面又还爱装个斯文样子,面对这样一桌丰盛的饭菜没法说出嫌弃的话,只得一边坐下来用餐一边心中暗骂这姓孙的老头儿讨好的不是时候,一点眼见力都没有!
如此又从中午到傍晚,队伍终于迎来了最后一位,所有告完状的人都没离开,全聚在衙门外等宣判。
师爷将厚厚的状纸按“伤人”、“侵占财产”、“侮辱妇女”等等分好类呈上去,胡县令迅速浏览了一遍要点,放下状纸道:“大家的冤屈本官已经明了,钱盛一伙人确实干了不少坏事,本官也险些被他们蒙蔽了。现今新旧案子加在一起,数罪并罚,判钱盛、张二、周大、李茂财、许得力、陆大年六人每人七十大板,收入监牢关押三年。至于侵占财产,等本官派人核查清点过之后再通知你们赔偿办法。”
胡县令话音一落,众人立时炸开了锅。
“怎么才七十大板呢,我家当家的那年差点让他们打死了1
“就是啊,三年一过他们不又出来害人了吗?”
“不止钱盛一伙不止这几个,还有昨天没跟他们一起来的人呢1
胡县令见众人反应太过激烈,撇撇嘴改口:“那就八十大板,关五年……”
“关五年也不够1、“他们干了那么多坏事,凭什么啊1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乱哄哄道。
他们不乐意,钱桂香也不愿意,跟钱盛几个大呼小叫喊着“冤枉”,众人你来我往讨价还价,本该庄重肃穆的公堂宛如菜市场一般。
胡县令一拍惊堂木骂道:“是本官懂律法还是你们懂律法?看看你们这状上写得些什么玩意儿?‘四年前钱盛从我家门过路过,顺走我家一只鸡,我想找他讨要,被他踹了一脚,躺了三天才下床’,我问你,如今你家鸡在哪儿?你的伤又在哪儿?有证据吗?”
胡县令一连念了好几张诉状,都是大同小异,案件发生距今太久,取证困难,按正常流程即便他不偏袒钱盛也是告不了的。
“可我们很多人都看见了……”
底下还有人争辩,胡县令抖着状纸:“光有人证有什么用,你们都是街坊邻居,彼此袒护撒个谎要本官如何分辨?本官劝你们见好就收,差不多行了。”
此时不比昨夜,有县尉带兵护着,胡县令底气十足端坐堂上,一点不怕这些人再闹事。
难道只能这样了么?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不容易燃起希望又熄灭了,一个二个垂头丧气叹声连连,就在这时,外面忽然闹哄起来。
“这又是怎么了?”胡县令捂着头,经过这一夜一天,他一听见吵吵就头疼。
“启禀县太爷,陶家村的尸体找到了1一人气喘吁吁跑上堂来禀报,正是之前王捕头带走的衙役之一。
“找着了?”胡县令惊得又一次从座位上站起来,那么大一片地方就四个人还能真给找着?
“是……”
当着众人那衙役不方便说,昨晚他们四个听命去了陶家村,刚到地方就见镇里两个卫兵站在村口等着他们。
“听说这里可能出了命案,镇长吩咐我们一定要好好协助几位调查。”
叫王顺的那个笑得很是憨厚,王捕头几人心想多这二人也无妨,没放在心上,谁知下一刻另一位叫李成的就去村里头大声问喊:“村里最近有谁失踪没有?大家都在家里吗?有出门去外地一个月没有音信的没?”
睡梦中的村民被喊话声吵醒,纷纷打开院门询问出了什么事,其中一名赵姓妇人慌忙道:“我家男人跟人在外地做生意,上月就该回来的,我想着他可能在路上耽搁了,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有人举报钱盛一伙人上月在你们村附近杀了人,县太爷专门派了人来调查此案,只是如大家所见,我们人手不多,不知几时才能找到,还请诸位乡亲帮把手,看看村子附近可有异常的地方。”
赵娘子在村里人缘很好,村民们一听说死者可能是她丈夫,全都自发帮着寻找尸骨。王捕头等人万万没想到会这样,本要以“不能破坏现潮为理由拦着众人,那叫李成的卫兵却说这都一个多月了,雨都下过不知道多少回,现场哪还能余下什么线索,还是尽快找到尸骨要紧。
对方人多,王捕头四个人如何阻拦得了,何况对方又搬出了像模像样的理由,教他们越发没辙。就这么着一整村人齐齐出动找了半日,还真让他们在村外五里处一棵大树下找到了。
不光找到了尸骨,凶器血衣还有死者的钱袋也都在钱盛家找到了。钱盛当初哪里想得到事情会以这种方式败露,证物藏都没藏,就这么随意扔在家中柴房里。
“我相公死的好惨蔼—钱盛你这狗贼,你还我相公命来1赵娘子跟着王捕头他们一块儿回来县衙,瘫在县衙门口痛哭哀嚎,跟在她身后的还有陶家村的几十口村民,骂骂咧咧要为赵娘子讨公道。
赵娘子的怨愤和苦痛再一次勾起了在场诸多苦主们的悲痛回忆,刚刚平静下来的人群重新吵闹起来,即便增派了士兵护卫也隐隐有再一次失控之势。
“杀人偿命,严惩钱盛杀人犯1
“还有钱盛那些狗腿们,杀人一定也有他们的份儿,不能放过他们1
腐烂的骸骨被衙役抬上堂来,钱盛那几个跟班原就被这浩大的声讨场面吓慌了神,再一看见散发恶臭爬满蛆虫的被害人,有三个当场吐了出来,还剩两个也傻了,尤其当有人按着他们脖子往死者脸上凑时,吓得哭爹喊娘,直呼人是钱盛杀的跟他们没关系。
此番众目睽睽之下人证物证俱在,再想要指鹿为马胡乱瞎说可没那么容易,胡县令拿着惊堂木的手迟迟拍不下去,钱桂香扑上前来拽着胡县令的靴子大哭:“我弟弟真的是冤枉的,县太爷不要听他们胡说啊1
她见胡县令不吭声,转头又去拉杨德堃:“老爷你快去跟县太爷说说呀,你快去啊1
杨德堃被她拉到胡县令跟前,两人四目相对,心里各自打着算盘。孙镇长不知何时凑到了他们边上,小声道:“老朽听闻下月初朝廷派来各地巡查的钦差就要到咱们这儿了,民愤如此之大,万一传到钦差耳朵里,岂不是有损县太爷的名誉?”
胡县令本就觉得难办,听孙镇长这样一说更加犹豫,抬起眼皮看向杨德堃,只听孙镇长又对杨德堃道:“杨老弟的兄长在朝中,要是被钦差带话回去,让朝中同僚们知道他有钱盛这么个泼皮亲戚,怕是也会颜面有损,到时怪罪于你可如何是好?”
杨德堃还没说话,钱桂香先叫了出来:“你这老头好狠的心,分明是想要我弟弟的命,我跟你拼了1
她伸手去抓孙镇长的脸,杜春芳跟钱桂香扭打半日,时刻盯着她,一见她要对孙镇长动手,马上招呼酒馆的伙计们围了上去。
钱桂香见杨德堃跟胡县令迟迟不帮她说话,便知今日大势已去,一面与人撕扯一面尖叫撒泼:“你们不能这样!胡广宗你收了我的钱,你不能判我弟弟的罪,我弟弟要是死了,我做鬼也不放过你1
“你这妇人胡说什么呢1胡县令听钱桂香攀扯出他收受贿赂一事,登时气急败坏,指着钱桂香对杨德堃怒道:“管管你家婆娘的嘴!再让她胡说下去本官连她一起治罪1
杨德堃宠爱他这房小妾,原是看上人家年轻貌美娇滴滴的惹人怜爱,如今钱桂香头发散乱表情狰狞,脸上还让人抓花一块,哪有半点美貌可言。他厌恶地皱起眉头,对钱桂香扔下一句“丢人现眼”,一甩袖子扬长而去,意思不再管这事了。
杨德堃一走,胡县令再无负担,当即着人宣读判决。
“钱盛杀人一案证据确凿,且以往所犯诸事十分恶劣,本官听取民意,判其死罪,于三日后行刑;其余同伙暂且收押,待来日审明再行宣判——”
此语一出,钱桂香仿佛一下子被人抽空力气,瘫倒在地掩面嚎哭。钱盛睁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直到现在他都想不通,他在寿宁镇横行多年,怎么会因为昨晚随手欺负了一个路边小女孩儿,就被阮平安这样一个他从未想过有力量成为对手的人斗败在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