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阮平安迷迷糊糊睁开眼，被晨光一晃，复又把眼睛闭上，只听外面院子里还在吵吵。
“你这小畜生，好的不学净跟人学做坏事！知道我跟你爹费了多大劲才让人家南襄馆收你当学徒吗？你倒好，一声不吭跑回来不说，家里的钱你也偷，我造了什么孽生你这么个混蛋玩意儿1
杜春芳的骂声带着哭腔，显然是气急了，一旁吴山小声劝着，声音低沉浑浊，阮平安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倒是另一个男声声线高扬清晰。
“娘，你这说的什么话？这个家是不是我家？我拿自己家的钱怎么能叫偷呢？”
原来是吴远亮回来了，阮平安几句话听下来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翻了个身，烦闷地把脸埋进被子里。吴氏夫妇俩人都不错，偏偏儿子是个混蛋草包，之前不在家还能太平点，这下回来可得有的闹了。
“你、你、你1杜春芳被她儿子这一番歪理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听动静大概是想上手，被吴山并酒馆里其他杂役拉着，不停嚷嚷着“放手”、“我今天非得打死这小畜生”之类的话。
吴远亮想是见有人护着，更加有恃无恐，一张嘴叭叭叭个没完。
“再说了，也就你们这些乡巴佬把南襄馆看得多好，实际呢，不就一破人偶馆么？南北四大人偶馆里排名最末，就这里面的人还一个二个瞧不起人。我去了两年，整日就让我干些打扫擦洗搬运东西的粗活，连人偶的边都没让我摸过，有什么意思，不如回来算了1
这话自然又引得杜春芳好一阵咒骂，吵成这样饶是阮平安一向睡得安稳也没法重新入眠，只得起床穿好衣服，简单抓了两下头发，拉开门出去。
她的房门正对着后院，甫一开门就对上吴远亮的目光。
“哟，这不是平安妹子么，长这么高了，都成大姑娘了，赶明儿得寻个人嫁了吧？”吴远亮抱着胳膊，肆无忌惮上下打量阮平安。
阮平安木着脸，在心里回了句“关你屁事”，碍于吴氏夫妇的面，没有直接说出来。
不论吴叔杜姨再怎么把她当亲闺女看，到底不是一家人，人家的家事阮平安不好插嘴，也懒得插嘴，小声跟众人打过招呼之后便径自去打水洗漱，等回来时吴远亮已经不见了，杜姨坐在石凳上呜呜咽咽哭个不停，吴叔几人手足无措地围在她身边。
“都是你从前太宠着他！看看把他纵成了什么德行，我送他出去是指望他学成多大本事吗？他待在镇上成天就会跟那帮混混们一起惹是生非，我怕他迟早闯出大祸来。”
面对杜春芳的指责，吴山讪笑道：“孩子还小，不懂父母的苦心，过几年就好了，你也别太生气，别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小什么小？”杜春芳瞪眼，“他比平安还大两岁呢，看看人家平安，干活勤快人也老实，他要是有平安一半省心我就烧高香了。”
阮平安原本贴着墙脚装不存在，没想到这样也会被点名，尤其杜姨那番话教她挺不好意思的。
跟吴远亮比那自然好很多，但多老实也说不上，这不这会儿她屋里还有个“违禁品”呢。
她蹭到杜春芳身边，半蹲下来跟其他人一起安慰杜春芳。吴叔那话前半头她不认同，但后半头倒是没错，生气伤身，气坏了自己可不值当。
面对阮平安，杜春芳和气了许多，甚至还伸手轻轻揉了下阮平安的头：“先前吵着你了吧？那小子拿了钱肯定又去找他那帮狐朋狗友鬼混去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你抓紧再去睡会儿。”
阮平安摇摇头，轻声道：“我睡饱了，今天正好有点事得出去一趟，要不了多久，中午咱们开门前肯定回来干活。”
“你有事尽管去，少你一个我这酒馆还不能开门了咋的？”杜春芳扯起嘴角勉强开了个玩笑。
吴氏夫妇很少过问阮平安的私事，这次也不例外，只让她安心办自己的事就好，没追问她具体是去做什么。阮平安谢了人，回房取了锁把房门锁上，以往她不需要这么做，但是吴远亮回来了还是谨慎点好。
考虑到时间尚早，阮平安先去街尾早点摊上吃了一碗甜豆花，又要了两个糖饼，自己吃一个，给步桐带一个。
估摸着这个点儿步桐该起了，阮平安这才揣着糖饼去找人。
作为寿宁镇唯一一个人偶师，步桐的生活非常悠闲，镇上所有人偶坏了都得找她修，一方面没人跟她竞争，另一方面镇上总共就那么些人偶，有时连着好几个月都未必有一单生意，以至于阮平安时常怀疑仅靠这么少的活步桐究竟能不能养活她自己。
不过步桐来寿宁镇已经这么生活七八年了也没见饿死，想来用不着她操心。阮平安溜达到步桐家门前，举起手刚要敲门，忽然“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
门后之人跟阮平安差不多个子，一袭藕粉色长裙，胸前点缀的串珠花饰和裙摆的云纹刺绣让这身衣服一看就价值不菲。
那人眉眼温柔如画，莹白的肌肤在晨曦照耀下仿佛吹弹可破。阮平安一只手竖在面前做敲门的姿势，另一只手抱着饼，嘴里还叼着一个，就这么跟来人四目相对，直到那人躬身向她行了个礼，擦着她身旁的空隙飘然离开，阮平安才想起来把手放下。
“刚才那是杨老爷家的藕荷？那个……高级人偶？”阮平安把咬着的糖饼放回纸袋，问跟在藕荷身后出来的步桐。
“全镇就这一个高级人偶，你还能认错？”步桐打着哈欠倚在门边，眼睛里全是困出来的泪花。
她比阮平安大十岁，镇里寻常姑娘在她这个年纪都成亲了，但是步桐好像完全没这方面打算，整日顶着头鸡窝似的乱发，从不好好打理自己，任由别人在背后怎么议论依旧我行我素。
白天出门的时候尚且这样，何况这会儿在她自己家里，没穿个内衫到处晃悠已经是看在有客人的份上了。
阮平安认识步桐这么多年，对她这形象见怪不怪，倒是对刚才碰见的人很好奇：“这一大早的，她怎么上你这儿来了？”
“上我这儿来还能是为什么呀，坏了要修呗。”步桐十分自然地从阮平安手里拿了另一个没吃过的糖饼转身回屋，半点没有跟人客气的意思。
“哎，谁说那个是给你的了1阮平安叫着追进院子里，院内通往主屋的路边搭着个简易竹棚，底下到处放着人偶的断肢残躯，猛地一看怪吓人的。
寿宁镇比较潮湿，人偶零件在屋里放久了容易生锈发霉，步桐时不时把它们拿出来晾晒一下，阮平安撞见好几次，无论多少次都不太能适应这一地的胳膊腿儿。
她小心翼翼迈过一截白生生的脚掌，跟在步桐身后进了屋。
“甜食吃多了长胖，帮你分担一点，这是我该做的，不用你道谢了。”步桐脸不红心不跳地往椅子上一坐，冲阮平安扬了下下巴，“说吧，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事？”
阮平安关于刚才藕荷的事还没问完呢，看步桐似乎不太愿意说的样子，她就是恰巧碰上了好奇而已，也没有非得挖人老底的打算。
收起自己那点好奇心，阮平安在步桐对面坐下又站起，屁股上长钉子似的，哪哪儿都不自在。
要怎么跟步桐说呢……
知道她捡了人偶的人肯定是越少越好，不是不信任旁人，主要是万一将来被发现了，知情不报也是要受牵连的，可是不说吧……
阮平安转着脑袋从步桐放人偶部件的架子上一一扫过，视线滑过其中一大蓬假发时停顿了一下。那是一顶黑色的假发，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它的亮丽顺滑，跟昨晚那具人偶的头发形成了鲜明反差。
“这个假发……是给人偶用的？”阮平安指向那边架子问。
对于她这种明显没话找话的行为，步桐连“嗯”都懒得“嗯”一声，专心吃着自己的糖饼，顺带给阮平安扔了一个“你在说什么废话呢”的眼神。
阮平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又问：“那要怎么弄，整个儿粘上去么？”
“粘上去哪儿成啊，摸到胶的印子老板们该不乐意了，得从头皮这头穿过去，再从那头拉出来。”
“这么复杂？”阮平安震惊，一根两根还好说，一满头有多少根头发了，一根一根穿不得累死？
“倒也不用一根一根穿。”步桐咬着饼含混道，“不过很麻烦就是了，不然你以为它为什么那么贵。”
听了步桐的话阮平安无比庆幸自己昨天顺不开人偶头发时没有硬拽，不然一手拽下去可能她一个月的工都白干了。
“那……如果手断了呢？”阮平安迟疑地问，“接个手也这么麻烦么？”
“你这话问的，人偶就没有不麻烦的地方。干嘛？终于愿意从你们那破酒馆辞工来跟我混了？我跟你说，我这儿的活麻烦归麻烦，但是……”
以往阮平安来找步桐，十次里有八次步桐都要念叨让她辞工，阮平安一个头被念得两个大，一听步桐又提这茬，无奈道：“说了人家老板夫妇于我有恩……”
“那还不是因为那段时间我出远门不在，不然能让那帮小混混骑你头上？”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步桐又气不打一处来。
这事要细掰扯下去就没完没了了，阮平安赶忙把扯偏了的话题重新拉回来：“哎不说这个了，我来就是想问问，断了手的人偶你这儿能修么？”
“能。”
“身上划了口子呢？好补么？”
“多大的口子？”
“大的一指长，小的指甲盖那么大。”
“就两处？”
“总共有一十七处。”
“……”
“如果可以的话头发最好也得换一下。”
“……”
阮平安搓搓手，有些羞赧地看向步桐：“这些加起来总共要多少钱？”
步桐没有马上回答阮平安的问题，眯起眼睛盯着阮平安看了半晌，活像要把阮平安身上看出个洞来。
“阮平安，你该不会是——”
阮平安心中一禀，背都不自觉挺直了些。她还没说什么呀，这就暴露了吗？
只听步桐接下去道：“你该不会是跟人打架把人家的人偶扯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