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盛宅
来时一家人接,走时一家人送。
这会儿又乌泱泱齐聚站在大堂里,上到长柏、下到如兰的小儿子,不丁大的孩子正由文炎敬抱着,咿咿呀呀。
墨兰这次来,长辈小辈都带了礼,长兄他们则根据各人喜爱,各配的文玩器物,姐妹嫂嫂们一应的珠钗首饰。送到葳蕤轩去的,一对银缠臂钏、花钗八枝、金簪六根加一件金麒麟小物,盛如兰只匆匆瞅过一眼,已悉数入心。现在再站这儿,若不是为了一家脸面,她铁定是连送都不肯送。今儿本为了不被压住气焰,前一晚上就把新裁的衣裳叫奴婢摆放在横架上,早上梳上飞凤髻,戴金头三花簪,侧鬓各插一枝双蝶宝石发簪,手上一对云纹赤金镯,耳坠金荔枝耳环,细描眉、施胭脂,一通打扮下来,都道她今日贵气逼人。
站在众人堆里,丽服珠光,宝气生辉,硬生生在盛家一堆里烨烨金光
昌王府的车架没来前,如兰稍有得意,想今日怎么着,都不会被比下去。
孰料,今日来的墨兰,一身天青水的湖蓝衣裳,甫一下马车,那好似是扯下天际一片天色做了衣裙,淡雅难画;发上镶玉缠枝纹掩鬓一对,最惹眼的,莫过于挽髻中,簪的那枝凤首坠蓝宝石步摇,坠了三颗一模一样的蓝宝,颜色分毫不差,漏了一点子阳光,都叫那只步摇璀璨闪烁。
刺进人心。
姐妹相对的视线里,如兰一如小时候,看不惯她四姐姐就把头扭一边,如今不过是拿去看儿子罢了。墨兰见了,唇上微微弯起,如兰很像王氏,不光在长相上,连性子也有点,她知道今日自己回盛家,五妹妹为了脸面,定然会收辍得自己锦簇花团。
现在一看,果然不错。
乌泱泱的人堆里,她轻易地找到如兰,发着光的五妹妹,独一格的不同,那光像极了如兰永不肯服她的心。
从前是自己同她们争,这往后啊往后是她们循着自己影迹,拼命在后头赶。
墨兰一福,腰间白玉佩饰,铛铛清清。
盛紘这时扶起女儿,才是真正的百感交集。一路送人到堂外,父女终究是父女,争过吵过,连带骂过,疼爱的情感淡不了,女儿也是他捧着、抱着长大的。
直至送到影壁前
盛紘问她。
【你、还有话么?】
迎着父亲希冀目光,墨兰一怔,募地鼻头酸来,她想起那年出嫁父亲冷漠的脸,自己也是这样问的,他说的话,如今还冷在心里。眸子雾润,千言万语也抵不上一句,深深地道,【父亲多保重。】
握着父亲的手,两相作别,她是个爱哭的人,曾经哭了是父亲哄的,走了两步都快将身转了,心中一想到以后濡慕又深爱父亲的她忍不得掉下一颗泪,猛地就握着的手深深一福,【女儿拜父亲,今后寿长康宁。】
就当是、那年未行的拜礼。
她口中颤颤,一礼行下竟差点跪倒在地,惊得盛紘往前跨了一步,反手用力,宽大的袖袍震得荡荡,才托稳住嫁了人的女儿。
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心酸不语。
身后一众盛家人,被他父女俩这一拜一扶,唬得都上了前,长柏跟在身侧,更是将手都伸了出去。
赵怀遐本抱着女儿,这下女儿也递给晋书,自己匆匆过来,来到墨兰身侧。
望着如何也不肯抬头的女儿,盛紘自己也忍不住润起老眼睛,梗住喉咙,心里一阵难受,【你呀,打小就不像我怎么就这么爱哭。】
说罢自己也噎住声嗓,别开脸。
墨兰捏着帕子轻轻拭起两侧泪,再抬头时,露了一个清清的笑,眼角红红,鼻头红红,【女儿知道、女儿明白】她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抽开盛紘的手,退了两步,在赵怀遐身旁,双手叠在腰间,轻轻一蹲,再拜,【望父亲保重。】
只看了盛家人最后一眼,水眸远远一眺,望在堂屋匾额上顿了一下。过了主屋,再往左边去,那里有两棵树,树的后面,在那道墙里,有一片小竹林,年年复年年的春夏秋冬,是她不甚甜蜜的过去。
她回首对上赵怀遐黑漆的双眸,眸里且细且深的关怀,心中十分安定。
如今,再也不会怕了。
以后盛家,许也不来了
墨兰一瞬转头,不再看父亲众人,步摇上的蓝宝石凌厉地飞扬出弯弧,像一把刀子,一把锋芒毕露的刀,隔开父女兄妹与姐弟,割开盛家与过往,割开她与从前的自己。天青水的衣裙如动,裙裾缠在脚边,柔软地像一朵天边云,沿着影壁飘弋而去。
她心底默念,最好再也不来了。
王妃一走,嬷嬷婢女们悉数动身,赵怀遐走到影壁处停下,他特意落后一步,提溜了柳氏出来
柳氏一惊,哪知赵怀遐临走之际会叫到自己,一向知礼不过的她,站在众人中愣了愣,才惶惶然出来跪下。
他微笑着将手中玉扇翻到背后,唇际笑意轻淡,【以后给王妃回话,记得别阴阳怪气我听了不爽快。】
这是赵怀遐第一次,搁他们跟前摆身份架子,他称了王妃,令他不爽的,可不仅仅只是柳氏一人。
只待人一走,柳氏才吓得能喘来气,她坐在地上,还未回过神。海氏怜惜她给众人当了靶子,见吓坏如此,便招手柳氏的丫头过来扶人。
盛如兰今日算是开了眼又傻了眼,先是四姐姐替母亲求情,后是父女情深大戏,再是昌王陡然来的维护。她不明白四姐姐那样的人,如何还有人将她放在心上?眼睛下意识落在前头的父亲身上
她不知为何,见墨兰阒然低首下拜那一下,心中酸酸涩涩,百般难受,特别是父亲搀扶起四姐姐,面上的万分动容,更扎了心底那一块柔软地方。她在母亲那儿是特别的,可小孩子总是盼望,还要在父亲那儿是特别的才好。今日见了眼前一出,儿时不服输的盼望又悄悄冒起尖头。
她略带伤感、轻轻将侧脸靠在文炎敬的臂膀上,突来的依靠重量,令文炎敬收回神,淡淡散去眼里迷思。他抱着儿子低下头来望如兰,越是看如兰,适才眼前的一幕幕,越发不能挥之而去,那张红眼角、红鼻头的笑脸,分明不美,却叫人心头震动,清晰地陷入昏乱。
直至这会儿,如兰靠过来,他的耳际依然是那串蓝宝石坠珠,隔空碰响的清脆。他曾经的结亲女子,是这个人、是盛家的四姑娘,他曾听过她颇通文墨、小有才情,又听过她妄有虚名、性子骄纵,后来又知道她爱慕虚荣,嫌贫善妒,了解许多,可从听闻闺名那时起,就无一面缘,即使盛父有结亲意向,盛家四姑娘也从没来过一幅画像,他俩隔得很远,恐怕千山万水远,才没有那一见,才有今日的一睹真面。
一丝惆怅,一丝呼不出,软软柔柔又十分重的惆怅,搁在了文炎敬的心里。
他抱着儿子,与如兰靠得更近了
一家人该散准备散时,有人从影壁后面匆匆过来,盛长柏一回头,却是墨兰身边的丫头------秋江,手上捧着手帕包着的一物。
她先至了众人跟前,道个万福,唤了一声大姑奶奶,至华兰那儿,【实数未料大姑奶奶会来,王妃备礼不及,便叫奴婢将她随身的手镯,送来给庄姑娘。】说罢,递上手中包裹的物件
华兰愣然后,低声谢过,接在手上,微微一捏,帕子里确实是个镯子样式。
【大公子】
长柏惊讶,意外被叫到自己,秋江双手叠在腰间,垂首回话道,【王妃殿下说,若大娘子日后归,无屋舍住,可扫出山月居以奉。】
秋江一蹲身子,甚为恭敬。
当年因她一句话而保留的院落,如今又因她一句话,而将不在。长柏略一怔愣,又觉尴尬,反应过来,执手应下。
盛紘变了面容,两条眉毛似皱似竖,良久才长叹一声,什么话也没说。
秋江瞅见了,只与众人又一福,方转身告辞,恰与从外间回来的长枫,在影壁处打了个照面,她见礼去了。
长枫笑着上前来,与父亲长兄打揖,盛紘心情郁郁,瞥见他一脸笑容,随意上来,旋即沉下脸,责问道,【你妹妹来了也不知道在家,一天天的不知道混些什么!】
蒙头被一斥,长枫仍然是笑,他给父亲长揖,【刚在门外见了,儿子未备礼,这才掐着时候出门一趟,从友人那买了一盒珍珠】
那珍珠颜色略带粉气,很是少见。昨晚第一兰桂阁在人家叫卖的手中匆匆一瞥,印象深刻。早上才知道妹妹与妹夫来盛家,顾不得补眠,急忙忙出去寻了。他这个妹妹打小爱漂亮、又爱美丽之物,本身又是位娇柔美人,白里透粉的珍珠,不配她又能配谁?
长柏在三弟一开口,便闻到熏来的气,紧皱眉头道,【一身酒味】
【大哥不知,那人海上走船,人豪气酒量大,东西虽卖我,却非得我陪他喝尽兴】
幸好他酒量尚可,手上也有钱财。
长枫有些熏熏,叫风一吹,兴头颇高,见大哥后面,女人们攒动人头,掂脚望过去。原来是围观墨兰赐的镯子,白方帕上,一只深碧色翡翠镯子。
华兰看了看,很是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如兰旁边一瞥,轻呵道,【还道是什么好东西,这样老气的镯子也配拿来送庄姐儿?】
盛紘回头一瞅,目光一缩。
【你闭嘴!】
众人猛见盛紘赤目瞪向如兰,吓了一跳,如兰更是惊得双肩一抖,当众被斥,心生委屈,存心送老气镯子的是墨兰,凭什么她说都不说,还要挨骂?撑着一股子气的如兰,扭脸顶撞道,【父亲好偏的心,镯子这么丑,明明是她送的!】
华兰赶忙收了东西给翠微,上前宽慰盛紘两句,看向如兰时,不由带了两分埋怨。盛紘指了如兰,又指了那镯子,被顶撞得发起火,【那是你母亲的镯子!!你嫌老气,是你丑?还是她丑!!?】
如兰脸色一僵,忽地潮红,搅着袖口,还欲说道父亲偏心的话,却叫文炎敬拦住了。海氏也上来分劝,将如兰拉到另一侧,半是笑半是好奇地道,【既是婆婆给的,怎么今日又当成礼送给庄姐儿?好生奇怪】
气过头的盛紘,闻听了儿媳的话,看了她两眼,海氏心里有些怵
若是往常,海氏的话到了盛紘耳里,盛紘恐怕要想想墨兰的用心。可今日不同,亭子里的话触目惊心,盛紘在这霎时默然,他看向翠微手中的手镯,凝注眉头,一想今日墨兰十分反常。
镯子,分明是王氏在她出嫁那日,从手上褪下给的她
【有什么好奇怪】
长枫笑着从盛紘背后走出来,朗朗道,【受恩的还恩、收了物的还物,盛家的一切,如数奉还。】他双手一摊,又背到身后,见他们瞠目结舌不敢信的模样,长枫快意地嘴边一扬。他今日喝了酒,比往日还要放肆,【归置给她的嫁妆,当初娘给的田产铺子,如今都给了我,另附产业与黄金。四妹妹说了,盛家的,都给盛家。】
竟是天大的口气。
盛家的,都给盛家。
如兰和华兰,震动心头。
长柏不是头一次见识墨兰的反骨叛逆,但这回对于他这等读了圣贤书的人来说,盛墨兰是赫然将不孝二字刻在额上,【她还得清,三弟?父母生养之恩、教导之恩,她说如数奉还,便还得一份不欠?!】
长枫略一轻笑,似有嘲意,手上的扇子在身后把玩,他越过众人,一步步走上台阶,边走还喊了声大哥,【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她,厌恶她,她也知道娘子你也是,自我二人成婚,我娘她喝过你几回茶?从前你厌恶她们,我忍了】脚下抵着阶痕,长枫停在这儿,心上是没有过的轻松,脚下稍使力,便上去立在了匾额下。他说,【今后要么你去执儿媳礼,咱们一样是夫妻,要么带着你嫁妆回娘家,我俩和离。】
话音落地,柳氏皱了一张不甚好看的面,被丈夫当着众人下面子,幸好她尚有几分忍耐,不争不闹,委屈地一旁默默垂泪。
海氏不落忍,相劝道,【三弟,何必如此,夫妻间有话好说】
长枫听言,又是一声笑,心道人心偏见如此,怎么个好说法?【我难受了许多年妹妹出嫁,娘离开盛家,我听着你们背后数落,心里是真不痛快许是我性子里自私自利,和你们同一屋檐下,没辩过半个字,你们就当我】
他说得难受,再也说不下去,便吁了口气,换了别的话,【大哥说还不清,是,最难还父母恩情,可咱们家出了一位王妃她姓盛!】长枫压重了声音,心口跳得砰砰的,他没有、从没有这么大声说过话、说过忤逆的话,连娘的事情都没有过。抬起脚,几步跨过正槛,只留下风轻的一句,【不姓林、也不姓赵】
昌王妃,只姓盛,拿‘盛家的女儿’名头,还给喜欢家族和睦的盛家主君。
盛紘扶着华兰的手,仰头望白日的天,这一天,注定是不能轻易过去。赏来的礼重、说的真心话,带着刺扎人,好生体味了一遍女儿的丝丝反常,盛紘的心层被压迫了,捅到了水下面,冷啊冷得慌
他在太阳底下低头,推开华兰扶着的手,拢了拢自己两边袖子。迈出一道步子,却惊觉地是晃的、不平的。他抬头望望周边人,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小妾庶子,孙辈们,一张张面孔扫过去,都变了,变成了熟悉又不认识的模样。
呐呐地道,
【她不是来归宁、也不是来走娘家】是来生分的,盛紘茫茫然笑了一声,【不像我、真的半点不像我】
华兰被他像哭像笑的伤心模样,惊得心里直跳,生怕被刺激地走不过弯来,坏了脑子,想接住人扶着,盛紘却是两边都不让,一推了之,自己走,其他人见了,让了道出来。
------有错,错的是我娘为妾,错的是我们不认命。
-------我也扪心自问,为什么争的是我,不是她们!?
他脚下踩着的路,一步一跨,同那日送墨兰出嫁差不多,却不知那日的是黑还是白,一会儿踏在方块内,一会儿踩在缝隙上。今日往昔、往昔今日,盛紘糊涂了,脚下迈去的、在走的,是哪一日?
分明是今日,眼前却是昨日。
-----女儿就要走了,父亲还是不肯与女儿说句话么
泪水盈盈的出嫁模样,重合起被他骂哭的惊惧小脸,水珠儿涟涟挂在玉颊,她哭,哭狠了,气急的自己骂她‘你个孽障’,疼的时候,她是自己的心头肉,是‘爹的好墨儿’啊。
盛紘霎时悲上心头,脸颊抽动,却是哈地一笑,他高昂头颅,低声长吟来墨兰献宝来与他瞧的一页字。
【天上碧桃和露种,】
----女儿深谢,父亲养育之恩
【日边红杏倚云栽。】
------父亲说的对
------都是女儿自己选的路,女儿绝不后悔
【芙蓉生在秋江上】
-----小时候父亲是天,父亲就是天;大了后,父就不再是天了,他落到地面,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女儿拜父亲、今后寿长康宁
【不向东风、怨未开】
------望父亲保重
这一回,他盛紘是真真正正,将女儿嫁到了别人家,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
‘家和万兴’的匾额,高高挂在堂上,他含泪沉气,高喊一声。
【盛家!】
那个刚生出来通红红、一小团的孩子。
那个扑过来,只要他抱上手就会笑的小丫头;
那个喜欢高蟾的诗,便缠着一遍遍背给他听的小姑娘;
那个提笔,非把他和她娘拉一块,要画一幅作贺礼的女儿;
丢了、没了、拜别了他从此以后,他们父女俩,只能谈谈‘曾经’,或许连谈谈,都不能再有。
【泼水了】
盛紘脱了口,舌底一片悲涩
长长、又长长、不尽的舍不下------从他的心底,轻轻飘荡在空气里,脚下爬到最后一节台阶,众人只望着他,台阶上他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没人知道,他仰头望着‘家和万兴’想了什么
他走了,只留下一个,父亲失去女儿的背影
华兰凝泪于眼,从小,她不觉得四妹妹有抢走过她什么,四妹妹有的她有,四妹妹想要的她也有,四妹妹没有的她还是有,争?有什么好争的?
可此时此刻,那个妹妹有了她没有的,而她往日有的
仿佛也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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