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盛宅
尚好的席面,动筷的人寥寥无几,墨兰提完王氏的事儿后,大伙儿显得没那么有兴致,不复方才热络。盛紘一看,长柏向来寡言沉默人,新年贺喜都一板一眼,若叫他说上几句热闹话,不亚于母猪上树的难度;长枫随心肆意,是个话多的,偏偏不在;长栋大是大了,但在哥哥姐姐面前,还是个孩子;盛紘心里一叹,能堪用手的没有,还得自己亲自下场。
顾廷烨心情不大好,任谁遭遇摘贬,还一下摘贬超出心里判断,都是不能一时轻松的,他今日只勉力附和一二,盛紘面对一桌的高官爵位的儿子女婿,摆的是慈父面,聊来聊去是不肯剥露真心,亦也不敢劝酒压酒,余下文、袁二位,赵怀遐不大喝,迎三推二,闲话聊聊几句,场面说不上多热闹,但也谈不上多冷落。
一时明兰夫妇扶着老太太去了,墨兰自己几杯酒下肚,没一会儿,脸颊爬起丝丝红艳,便有些晕晕朦胧。时不时偏过头来,娇靥如花的神态,赵怀遐尽收眼底,一个扬眸撇开,都柔得化不出,竟惹得他伸过去抢了女儿把玩的手,迎来宜福一丝疑惑。
若搁在家里,定要亲一亲她。
赵怀遐克制着想。
随后一招手,晋书便上了前,不待说,就抱起小郡主。他亲自扶起墨兰,手腕略提了人靠在自己臂上,与众人笑道,【本王不胜酒力,先回山月居歇歇】
墨兰依着他,有礼虚福一身。
山月居,没什么太大变化,变得只有干净了、变得石板缝隙的野草,都剪修得似一条素带,变得是盛府对她的恭敬心,唯独竹林青青、玉叶繁茂。墨兰低了头,笑意在唇边,最终也变得薄淡
都是新的,也不再多有她生活的痕迹
从院门到小径,从小径到廊前,从廊下到屋内,从屋内到阁里,板椅条凳,哪儿都新,哪儿都收辍得干净,
她倒在榻上的时候,赵怀遐躺在旁边,攀着人道,【这儿不像我住的地方】
赵怀遐摩挲她的手背,【你把心给了我,它就不像了】
她轻轻一笑,忽尔嬉乐起来,笑了一会儿才嗔了他一句臭美,便转身脱离赵怀遐,往榻里去,侧脸整着手臂,脸上是盖也盖不住的甜意。
脸上都盖不住,自然是心里塞满了,还外往哧溜冒。
山月居伺候的下人,早被曾黎等人挥手送走,一众人,除了带着小郡主不知去了哪儿的晋书,皆立在院门内外,
四周静静悄悄,有些蝉鸣。
少许,赵怀遐贴了过来,他撑起身子伏低下去,吃起人唇上残留的嫣红。原有酒意,墨兰合着眼也愿意亲昵,吃的久了,越发难缠起来。
赵怀遐近段时日有大不同,对这事儿的兴致越发浓厚,往往闹起来不可收拾。
若不是府医说他身子健朗,她都想多请几个太医院的同来会诊,看看到底哪儿出了毛病。
唇上纠缠,手上也一刻不停,眼见把她像鸡蛋似的白嫩嫩地剥出来,墨兰顾不得赵怀遐吃痛不吃痛,贝齿咬上他的唇。
赵怀遐嘶地一声,唇上有个印子,淡淡血色沁出,她咬重了
没来及目露愧疚的她,旋即被人强压住,顿时尝到了不一样的铁锈味,融在她的唇舌间-----那是心头喜欢人的血,一想到这点,不知为何涌起一股战栗,酒意上头的墨兰越发晕眩起来,她飘飘荡荡,一路飘着,连岸也找不到
好在这人还算有点良心,最终放过了她,不敢太过胡闹。
赵怀遐任由墨兰睡去,他起身前,亲了亲她,看她睡得香沉不由笑了一笑。整整略乱的衣裳,起身下榻,便往墨兰的书房看一看。
书房素雅,壁上挂着一幅竹画,案上依旧摆笔墨纸砚,一旁的画筒里放着好些卷轴,里头有盛紘的画像、有盛紘和她母亲在一块的画,还有从窗外看过去的景画,这些从前他都看过。赵怀遐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来,坐在椅子上,随意翻了翻,里头是墨兰从前稚嫩的字、稚嫩的见解。
他翻来一一看,不免牵起唇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前院传来宜福的笑声,听得她咯咯直笑,恍若还有盛紘的笑声。赵怀遐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晌,搁下书,到了窗边一瞧。
盛紘猫着腰,像扑小鸡仔似的,追着宜福,宜福一边跑一边躲,被盛紘装来的笑脸逗得发笑,平时白玉的小脸,这会儿汗晶晶、彤彤红
赵怀遐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才出到屋外,轻唤一声。
盛紘便见小姑娘脚下一停,而后似归巢的鸟儿,直扑赵怀遐,张开双手,一把扑进蹲下身接住她的爹爹怀里。看着眼前一幕,盛紘不由想到墨兰小时候,也似这般,衙门回来,进院一唤她,无论手上做什么玩什么,都欢喜地往他这边跑,他也和赵怀遐一样,蹲下身一把抱起小姑娘。
时日久远,女儿大了,他也老了
【岳丈】赵怀遐走过去,有礼一声,手臂上抱着宜福,见她一头汗,拿衣袖先给她擦擦,【开不开心?】
宜福看向盛紘,见外祖父又挤眉弄眼,咯咯笑着头往赵怀遐那边一歪,搂着道,【宜福开心!】
【那现在去洗个脸?洗完了脸,去你母亲书房里看看她从前的字画,你不是最喜欢了么?】
宜福嗯嗯两声,极快地从赵怀遐身上下来,还没开始跑,给弯了腰的赵爹爹抓住嘘了一声,【别吵着你母亲】
孩子觉得有趣,学着他的样子,短短的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一样叮嘱,【爹爹也别吵着母亲。】
父女俩相视一笑,宜福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赵怀遐拍拍她小脑袋,让她去晋书那边。看着女儿走远,他才移眸至盛紘身上,手一扬,对盛紘请道,【岳丈凉亭一坐】
盛紘点点头。
婢子已摆好茶水退下,翁婿二人分坐石桌两侧,赵怀遐犹似自家取杯斟茶,白瓷杯浅色汤,他稳稳递到盛紘面前,【岳丈,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不然晋书抱着宜福出去玩,怎么叫盛紘抱了回来,还玩得那么开心、
他没有把盛紘想的很坏,亦没有想得多好,只是凭借对女儿的了解。,宜福不大亲近外人,除了家人,贯来熟悉的,不爱主动靠近陌生的人
盛紘喝他一口茶,差点呛了,连咳两声。抬眼一觑,眼前面容十分清俊的年轻人,笑意和气,不料他心思敏锐异常。盛紘自认借外孙女来山月居,可谓看不出半点故意的痕迹。
放下白瓷盏。
盛紘不想多掩饰,说出来意,【墨丫头从前在家给我宠惯坏了,还望王爷,多宽容她些】
赵怀遐今日态度,叫人拿捏不准他待墨兰如何,开口极少,连帮衬墨兰开腔的次数都寥寥无几,比照着平常顾廷烨维护明兰的场景来说,盛紘很难不去怀疑女婿没把墨兰放在心上,可一瞧适才叮嘱闺女的话,却又显得十分爱重。盛紘不知如何辨明,只好开门见山。
赵怀遐略一笑,拢拢袖口,放下茶壶,听完盛紘的话,唇边和煦,
【骄纵、爱面子、要强掐尖、爱哭,不够聪明、有点小算计】
他一一点来墨兰身上的缺点,听得盛紘尴尬不已,老脸险挂不住,端着茶喝进嘴里,虚掩神色。
赵怀遐眉目一舒,如微风拂,淡淡反问,【很糟糕么?】
盛紘端着茶愣在那儿,他想自己也没有很老啊不至于耳聋听岔了吧?舔了舔唇,准备再问一遍,对面人又开口了。
他开口一句,令盛紘原地发懵
【还不够宠。】
还不够宠?是宠得不厉害?还是在这反讽他这个做爹的?盛紘丈二摸不着头脑,有点头秃
【她很濡慕您】赵怀遐一双黑眸平视过来,捏着杯沿,手指微微用力来回转着,茶汤晃漾,【您自以为很宠她,却不过是端平了一碗水,稍稍往她那儿漏了一点儿】
盛紘在女婿的微讽话语里,愕然愣然
【盛家四个女儿,盛华兰出生时,想必是全家宝贝,而到了底下三个女儿时,如兰有王家、明兰有盛老太太、墨兰只有她的娘,这个娘是小妾,还更疼儿子,她视您为唯一依靠。当她自以为是您心头肉时,是您最宠的女儿,也是您一次次不回护打醒了她】
盛紘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那是她有错在先】
【明知她要强还非得当场责骂。责完骂完,您有教过一回么】
盛紘被他的话噎住,墨兰他不是没教,不过是每次犯错,他责完又心疼,撒娇之下原谅了【是她犯的错太大,我如何能护得?】盛紘亦被说的有些生气,墨兰每次犯的错误都不是一件小事,想他最爱脸面家族,最疼爱的女儿,每次都在挑战他的底线。【王爷又哪知她当时做的什么?就是护国】
想了想这关乎女儿声誉,盛紘还是住嘴没说。
不料赵怀遐波澜不惊道,【我晓得】
他搁下茶盏,不顾盛紘诧异,似笑非笑来,【我还说,盛老太太可谓治家高手,一生阅历非常,教养出来的明兰,怎么就那么刚巧跑去您跟前呢?先发制人您难道也不识?】
盛紘将茶盏放在石桌上,脸上不好看,【这是墨兰告状在先】
赵怀遐笑摇摇头,【岳父,人家给你算准了墨兰不过小有算计,盛老太太是经历风浪有大智慧人,她若知道这一事,给不给孙女指点、若没她指点,打得姐姐节节败退,您六女儿那该是个什么样的金麟人物?一不答你问语,非叫了人来对质,是不闹出什么,是不肯相罢甘休之态】
盛紘忆起那一日情景,越想越是糊涂,分明没什么,叫赵怀遐一说,又好像有什么了那一日,明兰先是送来一物,他嘴欠问了一句,明兰只叫墨兰来对质,却是步步紧逼反问,说得既是条理分明又十分镇定,和吓哭了的墨兰截然不同
这一沉想,还真想到了老太太身上,若是老太太算计,却是能反守为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那一日,墨丫头还高兴地带了自己先练好的字,献宝来与他瞧
【墨丫头与王爷说的?】盛紘心中有疑,但碍于面子,忍不住反挑眉头,【王爷便信她所说之语,没有假?】
赵怀遐一笑,对盛紘的反问起了一丝不快,隐在眼角,他诚挚道,【我信她。不言一信,何谈一心?岳丈知道她心气儿高,仍给她说亲举子家,是逼她争。】
【是,她是争的好,可老夫给她说亲的文炎敬,中进士,来日必前途不可限量。】这点,盛紘很有把握。
这话本令赵怀遐忍俊不禁,但他修养尚好,忍住没笑。想到盛长柏身上有一股正直过了头的‘天真’气,说难点听,那是似于迂腐一类的特质,虽不是迂腐,却形似迂腐。今日他才知,盛长柏身上‘天真’,一脉相承于他的父亲盛紘。
【海汝贤,青年中举,若非平王府詹事举荐,至死可能都是一小□□】
海大人的例子,十分鲜明,同样是中举的举人,这之间差别可谓沟壑,有些人可能一生无缘及第,赵怀遐正是想说这点。文炎敬是中了进士,却非与墨兰说亲时得中,前途无量更是来日之事,【她俩在盛府孤立无援,在华兰嫁伯爵府后,再让她嫁一个举子,是您逼得她母女俩,不得不去筹谋一二。】
盛紘脸色十分难看,【文家殷实,文炎敬又是个有能力的,是她自个儿瞧不上。贪心不足蛇吞象王爷总该听过】
【岳丈意思是她就该听从您安排,嫁文家,该知足,是不是?】赵怀遐两眼微微一眯,有几分寒凉,【文炎敬母亲如何,岳丈或许也是知晓她为人的,若嫁过去的不是家中嫡女】他淡淡一笑,讽味十足,定定望着盛紘,【大娘子是否又能去出这个头?岳丈是否舍得下脸面,去为最疼爱的女儿,出这个头?】
他的句句反问,问得盛紘脸生赫色。
靠不住,林氏母女知道他靠不住,知道有一日她们比不得旁的重要时,会被舍弃,才选择不再靠他。
白瓷茶底留有叶渣,赵怀遐瞧见,一扬手,尽数泼了出去,湿哒哒地抛落在地砖。砖阶一路尽头,正好是推开门,张望寻人的墨兰,目一寻索,待望见凉亭的赵怀遐,美目盈然,面如春花绽
裙裾流水,她略理理发鬓,朝凉亭来
一同看向女儿的盛紘,耳际边却听他温声慢说
【你们不教的,我教;你们不给她的,我给;都不能护的,我还会护着】
乍然令盛紘心里,万分不是滋味
赵怀遐望着她一步一步前来,眷恋流露,见人近了,起身探手接过她到身旁坐下,自倒了茶与她润口。
【怎么醒了?】
墨兰捧起小杯,一时不好意思。她睡不踏实,转身没摸着赵怀遐,醒过来屋内也不见人,辗转不安起来寻寻。心想可不能告诉这人,自己没他在身旁睡不好。
便把妙眸瞧着赵怀遐,蕴笑好奇道,【你与父亲聊什么?】
她两边看了一个来回,最后向着赵怀遐。
盛紘一动,颇有些坐不住的焦急感,赵怀遐往盛紘那头望了一眼,嘴角一扬,别有用意地笑道,【告状呢】
墨兰一愣,回过神来,猛然急了,扭头便请父亲别信,平日里都是赵怀遐欺负她居多,脸上是羞又是恼。盛紘眼不瞎,看得出墨兰是活脱脱地小儿女情态,急了也不是生气,他很是能明白,谁还没有过这种时刻?
但对于女儿女婿把狗粮生生塞进嘴里的举动,盛紘还是很不能适应,他打起哈哈,【唠唠两句家常】
闹出窘态的墨兰,轻瞪一样作弄的某人。
【只是唠家常?】
此话一出,盛紘如她所见不自在。墨兰暗自一笑,故意地问道,【不会是唠大娘子的事儿吧?】
当年为了母亲,她心中对父亲埋怨不少,想来父亲对她也是一样。
盛紘抚着留起来的胡须,他来山月居,一来看看女儿,二来问她王氏的事儿,结果女儿没碰上,给赵怀遐数落了一堆。这会儿不听还好,一听脸色肃了又肃,垂摆衣袖站起身,问墨兰,【今日,为何要替王氏说话?她毒害你祖母,为何还要替她说情?】
赵怀遐看了一眼分明端起了当家主君姿态的盛紘,唇边一点笑意淡淡下去。他呼人去给墨兰弄碗调羹和糕点来,席面虽好,墨兰却没吃几口,想她此时该饿了
【因为她可怜】墨兰道,轻轻一挑月眉,【父亲怕是认为,女儿故意挑弄盛家是非】
【你难道不是!?】盛紘忽地回头,他不是第一回知道女儿秉性,论善良,可排不到她头上。嗤声一道,【王氏可怜?可怜皆是她咎由自取!】
不听告诫、不辨黑白、不识人心、给人当棋子、受尽挑拨
墨兰呵了一声,【父亲一味爱重家族面子,何曾理会他人苦楚?这个家若我为大娘子可怜两句便分崩离析,父亲】她侧首回视,【只能说你求的盛家‘和睦’,经不得半点风,它只是你,苦心缝合好的空架子罢了】
被女儿一段话梗得要深吸一口来平复的盛紘,想着王爷女婿面前,自己万不能失态,缓了好一阵子,【世间重清誉,为父一介清流官员,文人之士,自当重视;修身齐家,求个家族和睦怎么不对?】
【论修身齐家,父亲怎么不讲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后才是齐家?】墨兰挑起细细的弯眉,不见往日柔和,反讽问道,【盛家每个人,便是父亲,都讲个意诚心正么?还是女儿我天生反骨?】
她望来的眸子,在眼梢处那儿,明晃晃地夹带着不属于末夏的冷气
王氏在的时候,盛紘也甚少有这么生气的时候,除了盛老太太中毒一事。此刻他被女儿,分明是气得下巴上的胡子都一抖一抖的。
看了看赵怀遐,却见赵怀遐毫无反应。
这会儿盛紘才反应过来。是了是了,他刚刚说了,不护的他还会护着
【大娘子下毒,女儿放肆地说,父亲便无责任?祖母也无责任?再给父亲捅得直白点,大嫂嫂就是个清清正正的?】
【你!太过放肆!!】顾不得失态与否,盛紘一声叱骂。
墨兰一皱秀面,心口颤了颤。
父亲是没有说错的,她是真的在放肆,也是故意在挑拨盛家是非。每个人都以为她回来,是为了耀武扬威,是为了教她们张大眼好好瞧瞧,当年是谁看走了眼。呵这群人呐皆以为自己还如当年浅薄,喜好那点虚荣;她若真有这个心讲排场,大可摆出亲王妃仪仗来,届时,谁也免不了叩拜大礼。
她自认不是个什么良善人,此趟回盛家,一为添堵海氏,当年借公谋私拔除宅内林系奴仆,掣肘母亲;二为王若弗,就当还那些年她从未真正苛待过自己的一点恩;以寻常家礼相待众人,不过还是念了父亲的好,且也松快些、省去仪礼的麻烦。
【女儿无礼了,攀扯了祖母】她收收神思,歉意一道,虽说是回来添堵,行颠倒黑白事,对祖母的这话,确是太过。【大娘子下毒,虽是受人挑拨,脑子一热干的蠢事,实乃积怨已久。今日女儿回来,见盛家又添了不少新面孔,敢问父亲,缘何收许多侍妾?】
两件本是不相干的,却叫女儿问了出来,想起此事,盛紘对王氏的气恼,又一点点在胸腔升起,没好气道,【还不是她胡乱插手长柏屋里的事。】
墨兰失笑,竟与三哥来信说得相差不离。
海氏这个嫂嫂,心里门儿清,算得一笔好帐,早年嫁进来不久,便天生地与她对上,瞅准机会一举搞掉母亲的人,使她们在盛家失了一份势。上敬着老太太、老爷,下顺着长柏兄妹,对王若弗毕恭毕敬,中间膈应林栖阁,按理说,这该是万里挑一的好儿媳了,对王氏好,还帮着打击林栖阁,可却偏偏不招王若弗喜爱。
俩婆媳,甚有针锋相对之感。
从前在盛家时,她既不先天地知道,也没有察觉过。
【父亲知道,为何大娘子要给大哥塞人么?】
换了个问法,是问到了根本上,盛紘揽了一批小妾,看起来是解决了事,其实根由还在王氏与海氏的问题上。
盛紘心知肚明,不好答。
【是为了恶心海氏,为了不让她好过父亲定然有诸多疑问,譬如我怎么知道?说的是真是假?抑或王氏与海氏之间,不过是自古有之的婆媳矛盾,睁眼闭眼也就过去了】墨兰道完,唤了一声父亲,温温柔柔,请他重新坐下。【大嫂嫂最知书达理不过,然而她心中,未必对大娘子瞧得起】
茶汤倒落在杯盏里,浅黄的汤色,映得杯壁也成一个色,可到底一个是茶,一个是杯。
眼睛不瞎的人,都瞧得出来,王氏处事愚直,易被情绪左右,同样是书香世家出来的,海氏纵然对王氏恭顺有加,然心中埋没微词,纵殷勤侍奉,日久月久,心中轻慢总会流露一二。
盛紘不是不知道,王若弗不太聪明,却也不是个蠢人,海氏到底待她如何,只有她自己体会得出
捧着茶,一时出了神。盛紘甚至想到,或许海氏进门那一天起,俩个就不是能好的。一样的世家出来的,却非是一样长大的人,盛紘知道王氏,从小不在父母亲身边长大,是有那么一点自卑心,从前倒也怜她这点,只是后来,都被她强撑起来的硬脾气消磨没了。
【记得我在家那年,大嫂正怀着全哥儿,大娘子伺候完祖母用饭,等着享媳妇的福,嫂子却是突然不适起来,偏是这个点她不适,真真巧了】
盛紘眉头皱起,若前头说的还有三分对,这句便是十分不对,什么叫‘真真巧了’?【四丫头你胡乱揣测,可见心不正,你嫁过去,怀着身孕也有叫你立规矩?】
墨兰唇上一滞,不语而笑。海氏高明之处便在于,她样样都做得好,叫人挑不得半点毛病,反而挑她毛病的人惹得一身不是。
赵怀遐开口帮腔,【岳丈说岔了,母亲很疼她与嫂嫂说到立规矩】
接到赵怀遐投过来的话,墨兰心领神会道,【若父亲说立规矩不对,大娘子当年对待祖母呢?】
她抬头来的目光澄澈,问得盛紘一时哑然,老太太再不讲规矩,那规矩也是立过的,不过是后来添了孙辈,对王氏松泛下来,不再计较。
【若立规矩是对的,嫂嫂又算怎么一回事儿?大娘子心地非是很坏之人,她不心疼自己孙子?为何连嫂嫂有孕,都非得受一受她的福?盖因平日呀,已厌恶嫂嫂】墨兰眯眯一笑,吐字清晰,【她像厌恶我母亲那样,厌恶嫂嫂】
扎心之语,甚至令人生了一片寒意。林氏之于王氏,不是简单的妾之于妻,而是恨不得除之为快的仇敌。
同为大房之人,无利益之争,何来针对?
盛紘动了动嘴,在一片心惊中,渐渐沉默
【这个内宅,嫂嫂是聪明人,大娘子是个愚笨人,斗是无法斗起来的,只有大娘子一人是个受气包,里面装了不少委屈,她一次次发起进攻,一次次被化解、被阻拦,她不会埋怨父亲、也不会埋怨长兄,只会把所有怨恨撒在嫂嫂头上。父亲收小妾,明面看似是化解了这件事,却叫所有的痛苦都叫大娘子一人吞了】
墨兰停了一晌,看着盛紘脸色,颇见顾虑,一犹豫便望向了赵怀遐。
赵怀遐安抚地冲她摇头,心软之于他爹实无必要。盛紘明白,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在有家族和睦的执念人的心里,事情不捅破天,一切都可以安稳无恙。但王氏若回来,少不得盛紘这边也要松一松口,也少不得盛紘以后维护她。
为了捞王大娘子,也为了添堵海氏,墨兰狠了狠心。
【没有丈夫之爱,又生受后院小妾闲气,媳妇不对眼,儿子不相护,女儿不理解,老太太斥责她、罚跪她,里子面子一样没有,奴仆笑没笑大娘子呢?她越是蹦跶作妖,越是沦落别人嫌弃,越是遭人嫌弃,越是憎恨埋怨】
越是憎恨埋怨,越是容易受人挑弄,才有祖母中毒
盛紘长长一口气闷在心里,那口闷气,是明兰给的。她说’我们一家就这么过吧’,本想踏踏实实忘了,今日又给墨兰堵了起来。两姐妹分明不和,却意外能联手堵得他,恐怕一生都散不出这口闷气。
【我娘说,她离了盛宅,没有她做众人眼中的钉,钉子就换成了别人】她轻下了声,怕真的将盛紘气到不可收拾,唇色一抿,望着父亲,【我也说,我与娘离了盛宅,没有我俩作大家共同的敌人,敌人就变成她们自己大娘子下毒,她下出手的,可能是自她嫁给父亲来,几十年的痛苦】
后头的话,是墨兰有感而发。真正叫王若弗可怜的,是婚姻下的一夫一妻多妾制度,是男子欲效多情鸳鸯一双,而非一生一世一夫妻的情深情浓,这几乎是男女对爱情不同愿景造成的悲剧;归根结底起来,还是作为丈夫的盛紘,不够爱她、体贴她所致。
这话,几乎是指着父亲骂,原本背对着女儿坐的盛紘,转过身来,难以置信,【合着是我逼她毒害祖母的,丫头,你说话会不会太过可笑?】
墨兰待答,却叫赵怀遐按住肩,他道,【是答岳丈,大娘子可怜在何处,而非辩大娘子无错】
对盛紘温言慢慢一句,附耳到墨兰耳际,他去看看屋里宜福。
盛紘看着赵怀遐走了,一张脸早已因话沉了下来,此时霍然起身,原地走两下都消不掉气,弯腰质问她,【那王氏受的许多气里,没有你与你娘的!?】
墨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斯文地往里侧别过脸。说了这许多,竟然只得来一句‘那许多的气里,没有你与你娘的’,她是好笑,又感到伤悲,不免怀生怨念,临了到头,还要将帐算在她们头上。
端正坐在圆石凳上,墨兰放下衣袖,略牵了牵两端,倔色道,
【是,有错,错在我娘为妾,错在我们不该争,错在我们没认命】墨兰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顿了会儿,突然问走下亭子,已准备离去的盛紘,【父亲可知,林栖阁是什么意思?】
被女儿已气得七窍几乎冒烟的盛老爹,全无再谈的心思,责问完了不欲再说,可下来台阶又听她问起从前林噙霜问过的话,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回了女儿道,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林栖,又为隐者。但想林噙霜那样的人,又何能担得起林栖二字。
【是,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墨兰坐在亭内,话音落地忽生来一阵惆怅,父亲心有母亲都不懂,又怎么能去懂王大娘子的可怜处。
亭外的盛紘尚等着下文,她却低头默了半晌,好一会儿才道,【父亲嫌弃我们争,我们自己也嫌弃,你不懂为何我们要争,我也扪心自问,为什么是我争?不是她们?】一旦扯开往昔,旧日心酸又齐齐涌来,墨兰紧了胸口,眼中募地一润,她轻轻一笑轻轻眨去,半含笑意道,【小时候以为父亲是天、父亲就是天;大了后,父亲就不再是天了,他落到地面,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才知道,父亲既不是英雄,也不顶天立地】
她心头的父亲早已倒塌,很早很早她就该认清,早在被骂‘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他骂的时候,墨兰想,或许自己不是他的女儿,不是人,才仅仅是不要脸的东西
一瞬喉头如梗,幸好是背对着,不教被瞧见两眼的泪,再被指着说你又哭。
或许终究是父女,即使她用尽心想要跨过去,仍然是不能。墨兰眼前模糊糊,珍珠掉下去前,她明白、父亲即使倒下了,自己仍望他站起来、站起来爱护自己,那卑微的期翼,直到今日依旧残留在身体里。
盛紘僵硬地站在砖石处,他等到了意料之外的下文,女儿的剥心之言,叫他迈不动步子。既不英雄也不顶天立地,赵怀遐一句,墨兰濡慕父亲的话萦萦绕耳
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女儿。
【在王府过得好么】
年初夫妻俩就远离都城一事,盛家上下皆知,长枫担忧地提过一嘴,老太太道是她自找的,自己虽嘴上赞同,心里仍免不了一番挂念。
墨兰默默吞咽一声,收回眼泪,轻轻嗯道,【父亲放心,女儿很好】知道他担心什么,墨兰又说,【与太子妃嫂嫂也很好】
盛紘双手背在后面,点点头,【过得好就好啊】过得好,他心里也好些,又细心嘱咐,【以后别替王氏说清,你祖母不喜】
盛紘走了,徒留墨兰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她静静待了一会儿,才起身回山月居。
书屋内,宜福站椅子上,赵怀遐在后面握着女儿小手,手把手教着在白纸上写字。她撩起珠帘走进去,倚在门边。
赵怀遐听到珠帘声,【岳丈走了?】
【嗯】
墨兰轻应,来到桌边,先是看到桌上有个别致的九连环,觉得奇怪也没问,便移开眼睛看父女俩写什么,只见白纸上,赵怀遐教宜福写女儿名字,一个惟吉万桉,一个保宁宜福。
圆上最后一横,宜福仰头来,又指着道,【这个是我、那个是妹妹】
赵怀遐摸摸宜福,将笔给了她,随她自己画去。自己则牵了人往窗边一靠,低首就看见墨兰红红的眼角,怜惜地揽过人抱住,她本是自己好好呵护的一朵娇兰,来了盛宅,又是生受闲气,又是遭祖母冷眼,轻轻道
【以后不来了】
一家三口在书屋乐了一阵,便与盛府众人辞别。照例先往寿安堂去,明兰夫妇已先走,回了澄园。
房妈妈侍立一侧,替明兰夫妇说了一会儿不周之处的好话,墨兰笑笑,心里明白,这是要当着老太太的面儿,叫她今日翻过这篇章。
盛老太太安坐榻上,逗着全哥儿玩乐,老人家带曾孙格外不同,脸上打皱的皱纹,都比待墨兰好看许多。
墨兰行过礼后,盛老太太只给过一眼,叫她起来。看了眼前的一家三口,在宜福灵润的眼睛里,软了几许心肠,她给墨兰道,【你既坐上了王妃,切莫轻狂,人呐只有端正了自己、正了心思】
赵怀遐显得不豫,只持着还尚可的脸色,上前将人与老太太的话隔开。
【她很好。】
截断了盛老太太的话头,拉着身旁人的手,又和气地重申一遍,【不用教。】
墨兰给他一握手,心头暖甜,扬眸回望一笑,对有些被说愣住了的盛老太太又一福礼,之前恹落的面容,此时唇边婉婉如一朵水中粉莲花儿。
至出寿安堂前,她停下脚,还是想和她老人家讲明白点。现在的盛墨兰,不是孤立无援一人,不再是当年盛宅里-------年轻无知不受她重视的小丫头
她是昌王妃、是楚国夫人。
【老太太】
全哥儿将玩具丢在曾祖母手上,又把玩具抢拿回来,抢到玩具嘻嘻一笑,头一抬的时候,却见盛老太太轻皱眉头,他不明所以,歪歪头,小唤一声。房妈妈砸吧出别的意味,目光落在老人家身上,又看向回顾的墨兰。
湖蓝色的衣裳,放在外头看,是云上一片天色,放在屋内看,沉沉下来,似乎是在泉州见过的那片海水。
姿态清丽柔雅,不知更像谁些
那张一贯娇美的玉面,仿佛又盛了几分颜色,她温温柔地道,
【老太太,我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