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后山
汴京城的雪,似柳絮凭风而起,飘落宫墙内外。
宫道一片皓白,洒扫的宫娥正挥着细苕帚,一下一下地清扫。
雪片从天而落,将她们才扫出来的路又盖上了一层冰雪。
有人撑伞走过,宫娥们俯身行礼。
“孙押班。”宫娥们低着头。
只有一位小宫娥,抬起眼睛看着路过的那位押班。
押班身量高大,面容清朗,一色衣着身,撑着把玄色的伞,好似个画中人。
小宫娥才刚入宫不久,并没有见过他,好奇问道:“姐姐,那人看上去如此年轻,已经是押班了么?”
年长些的宫娥告诉她:“内官们净过身,看上去都要比那年纪的男人年轻些的。不过孙押班的确年纪不大呢。”
小宫娥拿着苕帚,往着孙全彬宽厚的背,喃喃:“唔,其实也看不出来那是个内官。”
孙全彬自宁华殿阁外走过,向宫门而去。
官家进封了张娘子为修媛,特赐宁华殿阁予张娘子居住。而宁华殿阁虽宽阔,却十几年不曾住过人,官家命他协管宁华殿阁修缮之事,并统筹张娘子之进封礼。
一连大半个月来孙全彬都是住在宫里的,无论白日黑天,都有许许多多的事要操持。
若是寻常宫嫔的进封事,孙全彬已身为内侍押班,无须事事躬亲。只他明白,这位张娘子颇得上意,是官家真放在心尖上宠的人。把张娘子的事情办好了,办得体面了,便是讨得了官家的欢心。
事必躬亲的后果,便是忙得大半个月都没有睡过个好觉。宫门都没出过一次,今日总算能闲下来。官家放他一日回府休沐。
皓雪纷纷,落在孙全彬的伞上。
他与阂门的黄门对应过腰牌,走出了宫门。
宫门处,有两位宁华殿的宫人正撑着伞,不知是在等候着什么人。
见到了孙全彬,也福身行礼。
孙全彬颔首以对,撑伞向外走去。
他听见身后的宁华殿宫人在说着话——“今日是李娘子要来呢。”
“哪位李娘子?”
“便是李中丞家的女儿。她与我们修媛是旧交。”
孙全彬的脚步一滞,停在了当下。身后的宫娥因夹着雪的寒风吹拂而微微颤抖,他撑着伞的手却是僵直着。
御街上的车马并不多,只有一两个行人从御廊下走过,佝偻着背,躲着风雪。
一辆马车从御街上远远而来,停在了宣德楼前。
孙全彬侧过头,看见那两个宁华殿阁的宫人笑着迎了上去,口称道:“李娘子。”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先下来的,是一个女使。
雪片落在了孙全彬的眼睫上,却不见他微微所动。
“姐儿。”秦桑从车上扶下李朝烟。
朝烟和朝云一母同胞,远远望去,有四五分相似。
可熟悉的人,只消看到一截衣袖,便知那不是她。
孙全彬默默伫立,等到众人消失在宫门之内,才转身离去。
回到了梁门外猫儿巷,自家的下人端茶送水,道着“押班这些时日来辛苦了”。
孙全彬问:“林东呢?”
下人一愣,思索片刻,回道:“林小哥前几日去了洛阳,今日大抵就要回来了。”
“等他回来,让他来见我。”
此时的李朝云,正在去往三清观的马车上睡觉。
雪满与白草坐在她左右身侧,雪满也眯着眼睛,快要睡着了,而白草却微微挑开了车帘,看着车外的情景。
白草活了十几年,出东京城的次数,掰着指头都能数得清楚。这回姐儿要去三清观,虽说只是在东京城外几里的地方,一日都能来回几趟,但对白草来说,这里便像是另一个天地。
没有高楼彩带,也少见走街串巷的货郎经纪们,只见到漫天的白雪之中,有一处搭了个木棚子。有阵阵的炊烟自棚子里飘出,那棚子下则摆着六七张桌子。
车走得近了,白草见到,原来那里在卖羊肉汤呢。食客们捧着一碗碗飘香的羊汤,暖着冬日的寒意。白草想转身,叫雪满姐姐也来看一眼,可雪满姐姐已经靠在姐儿身上睡着了,白草也只好默默放下帘子。
已经到了年末,本是家家户户都忙碌的日子,但三清观的香火不减。
因朝云要来,早一日韩婆婆便派人到后山来定下了厢房,小做了收拾。
韩婆婆年纪大了,冬日出门腿脚会痛,朝云这回便没让她跟着来,只带了一个车夫,和雪满、白草。
如今雁飞已经发嫁了,正怀着身孕。朝云身边的一等女使只剩下雪满一个,在她身边伺候是件清闲的差事,其实一二等女使之间所差的,无非也就是领银钱的多少。胡琴、琵琶、羌笛和白草都是二等女使,提拔哪一个都是可以的,依韩婆婆的意思,该提拔羌笛上来。
不过朝云倒是更加喜欢白草。没别的什么缘故,只因某回她看见白草蹲在墙边拔草,觉得白草是个可爱的丫头。看着顺眼,放到身边也好用。
这一回伴随朝云到三清观,韩婆婆便安排了白草过来。若是这回的差事办得好,那回去之后,白草便是姐儿身边的一等女使了。
三清观是福山秀水之地,袅袅香烟飘于山雪之间,真有种出尘仙世之感。
白草跟在朝云身后,拉了拉雪满的衣袖,问道:“姐姐,我们和姐儿,要住在道观里头啊?”
雪满笑道:“自然不是。后山有厢房,我们晚上住在那里。”
几人的辎重已经送到厢房里去安置了,那边一切妥当,只要过去便能休息。三清观常年受东京都城人的供养香火,不缺银子,建造的厢房又常常要供各家贵人小住,布置得倒像是大驿馆一般周全。
朝云上一回来这里,是跟着李诀过来。
那日李诀要带她去后山见一眼郑平,心事匆匆,无心带她在前山的道观之中参拜游览。
如今她是为躲纷扰自己出来的,想去哪里便能够去哪里。三清观庙宇众多,供奉着天上的三位天尊。东京人都说来这里参拜求子灵验,朝云也不知他们所说的参拜,是要拜哪一个。
她从香灰炉子前走过,闻见炉中幽幽清香,颇有几分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的韵味。
小道童从祠中走出,见到朝云,愣了一愣,称道:“居士。”
朝云也愣了愣,看向这小童。
“是你!”朝云笑了。
便是去岁抱着个大拂尘,撞到了她身上的那小道童。一年多不见,道童长高了不少。
道童手里还是一柄大拂尘,说话的口齿却比去年更加清楚。他仰头望着朝云,问道:“居士怎么又来了?”
朝云被他逗乐。这话说的,“又来了”,听上去像他不想她来似的。
“我家里人太吵,我来这里找个清净。”朝云弯腰与他说话。
但见道童撇了撇嘴,小声说道:“居士不该来的。”
朝云不明所以,可道童一甩拂尘,翩翩然走了。
竟不像个小童子,倒像是个修成正果的真人。
她忽而想起,去岁时,碰到了这小童子的师祖。那位老道长莫名地告诉她,此地凶恶,叫她不要久留。
当时朝云还不明白,如今再想,此地于她确是凶恶之处。爹爹就是在这里安排了她与郑平的相看,此后便是赐婚,她无奈嫁作了郑家妇。
那老道果真有本领,原来说的竟是真的。
白草在一旁笑道:“那小童,这么小的个子,拿个这么大的拂尘,也真亏他拿得动呢!”
雪满笑话她:“你小的时候,也是小小的个子,却要拿最大的摩侯罗,也亏你拿得动呢!”
“嗯?还有这事?”白草挠挠头。
“你的轶事多着呢。”
白草便问朝云:“姐儿,雪满姐姐说的是真的吗?”
朝云不解:“什么?”
她方才在想小道童的事,没听见女使们说的话。
雪满便道:“姐儿记不记得,白草还小的时候,有一年七夕,家里搭乞巧楼,要往上头放摩侯罗。山光阁里的几个小摩侯罗,这小蹄子都看不上,只挑了最大的一个,抱得吃力极了,也要放到乞巧楼上。说是摩侯罗越大,能许的心愿也越大。那时候秦桑和欢莺也在,二姐儿也在,都笑话白草呢。”
其实,这事过去的年份不长。也就是三年前的七夕乞巧。
那是李家乞巧楼搭得最大的一年,此前此后,都没有搭过那样漂亮而精美的彩楼了。
雪满将那年的乞巧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姐儿还在李家的家塾上学,乞巧前日,家塾里有个小官人,还送了姐儿一只蜘蛛。
范教授说,送蜘蛛是乞巧节的佳礼。旁的小娘子们都吓坏了,只有姐儿说喜欢。
乞巧当日,姐儿的蜘蛛盒子里头,还结出了一张蜘蛛网。姜五娘说这是好兆头,女儿家许的愿都能实现。
那也是雪满过过的最好的一个乞巧,不知为何,想起来,便觉得心里甜蜜快乐。
于李朝云而言,那个乞巧节虽只是三年前,却恍若前世一般久远。
好像当初畜养蜘蛛的乐趣,看乞巧楼的心情都早已不复,若不是雪满提起,说不定此生都不会再想起来。
那段时光在朝云的心中像是蒙了一层布,柔软而朦胧。
她知道,再也回不去了,所以不曾主动想起它,也不再与人提起。
“嗯,是有这么回事。”她话语之中无波无澜。
雪满笑得开怀,未曾听见朝云的叹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