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霜阳公主一病又是小一个月,醒来以后,每日只能躺在床上休养,用膳也都在床榻上进行。冠厘每日往返宫中与全泽寺,白日里在宫里伺候玉贵妃和小皇子,晚上便悄悄上山,看一眼熟睡中的公主。
公主依然不愿意开口说话,尤其是对着冠厘的时候,就连一个眼神交汇都不愿意给他。
冠厘知道,这回是真的伤了心了,何况病中的人,心理更脆弱一些,一时半会儿是哄不好的。
“宫里头人多嘴杂,太医不能常来,公主的用药和煎药,须得你仔细些。有任何不妥之处,事无巨细,都要向我禀报。”冠厘又沾着一身的雾气上山,把承恩叫到房中,仔细嘱咐着。
“大人放心,每日的用药都是依着上一回太医开出的方子煎的,用量也都仔细称过,万不敢出一点差池的。”
这个叫承恩的小和尚是那日第一个发现公主生病的人,也是他日夜兼程,用脚走去宫里头把消息传给了冠厘。打那以后,冠厘有意挑了他在山上栽培,好让公主身边有人可用。
承恩回了话,却像是意犹未尽似的,有什么在嘴边想说又不敢说。冠厘见过的人比他吃过的盐还多,岂会看不出他的吞吞吐吐。睨了他一眼,好笑道:“还有什么话想说?”
承恩有些不好意思了,脸涨得红红。“贫僧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只是贫僧觉着,公主的病一直没有起色,怕是与心结有关,若心结不解,身子又怎么会好……”
冠厘沉默了一下,“那你可知道,公主的心结在何处?”
承恩讪笑了一下,摸着他那光溜溜的脑袋说道:“阿弥陀佛,公主的心结,旁人也只能看个一知半解,大人您是伺候在公主身旁贴心的人,怎么反而问贫僧呢……”
冠厘忍不住笑出了声,明明人人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偏偏谁也不敢说。想起那日里,辉映方丈也忍不住向自己抱怨了几句,那意思是让冠厘赶紧跟公主认个错儿,让公主早日康复了,赶紧接下山去。
冠厘不是不愿意认错,从那日夜里赶上山,看到病榻上的公主那一刻起,冠厘早就在心里打了自己八百打板子了。对于公主的委屈和愤懑,冠厘也全盘接受。局是自个儿布的,整个局里的人,也都是听命于自己的,出了纰漏便是自己的纰漏,赖不得旁人半分。
可公主半点认错的机会也不给,就这样生生地切断了二人的联系。冠厘就是有一万句掏心窝子的话,也没得机会说出口。何况宫里头也不省心,白日里伺候大的伺候小的,每日上山都得后半夜了,哪有时间去解开心结呢。
想到这里,冠厘苦笑了一下,心下想,这么久了,再不解,心结就变成死结了。
这厢鹿双可没想这么多,生气就是生气,谁叫这个奴才把自己扔在山上不闻不问的。更可气的是,还那么殷勤地去伺候玉贵妃。明知道玉贵妃最爱刁难无双殿,自己没少在玉贵妃手里吃苦头,还跑过去身体力行地献媚。这不是打自己的脸是什么。
回想这两年来,每回受难多多少少都有这个奴才的原因,而往往遭难的时候,人却不在身旁。这回更是生生地把人逼出了病来。
故而,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
冠厘没让承恩去伺候喝药,自己端着温热的汤药,进了鹿双的房间。鹿双今日觉得身子好一些了,正起来坐在梳妆台前编发呢。一见他,便忍不住一把将头发散了,起身就要往外走去。
冠厘赶紧放下汤药,一个箭步跪在鹿双的跟前,将人生生拦在半路上。
鹿双火气上来了,绕过冠厘便要往外冲,哪知冠厘铁了心要绊着,鹿双走哪儿,他便跪哪儿,两人绕了半天出不去房门。
“你做什么!”鹿双跺着脚骂道。
“公主终于愿意跟奴才说话了。”冠厘不恼,反而微笑着回道。
鹿双气结,扭过头去不愿意看他。冠厘叹了口气,“公主还是狠狠地责罚奴才的好,憋在心里,对身体无益。”
“本宫不敢。”鹿双冷冷地说道,“冠大人如今是玉贵妃跟前的红人,玉贵妃又刚诞下龙胎,母凭子贵,你这个奴才也跟着鸡犬升天,本宫还能责罚你吗?”
这话说得,太刻薄了。小孩子,本是最残忍的,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了。更何况鹿双贵为公主,虽然在外头谨言慎行,可是在冠厘这里,早就被宠得无法无天了。边说着,边又红了眼睛。
冠厘只觉心头像被人猛地打了一拳似的,生疼生疼的。可对着公主那双起了雾气的眼睛,却怎么也生气不起来。
“公主又忘了,奴才说过,此生生是无双殿的人,死是无双殿的鬼。”
鹿双不忿,没有接话,眼泪不争气地又落了下来。冠厘看着心头一紧,忙伸手用袖袍给擦了。
“双儿……”冠厘叹道。
鹿双自己伸手抹了一把眼泪,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气呼呼地说:“你可说说,这回本宫做错了半分没有?”
冠厘连忙将膝盖也挪了过去,面对着鹿双。“当然没有。”
“那为何要遭此罪?”鹿双依然撅着嘴,眼里的泪不住往下掉。
“是奴才考虑不周,奴才该死。”
“你总说要教本宫生存之道,本宫倒是问问你,这回又是什么?”鹿双毕竟还没有失去全部的理智。她一直知道,这三个月,是冠厘做下的一个局。可这局棋的前因后果,却全然不知,只被动地做了其中一颗棋子。她气的,正是这一点。
冠厘见鹿双语气中有所松动,心中稍有了些欣喜,赶忙借着这会儿机会和盘托出。
“这事儿说起来,根儿还是在奴才这儿。当初为了想法子让公主跟着秋祈,托辉映方丈进宫跟皇上说了公主曾许愿皇上得子的说法。”
鹿双抿着嘴不说话,冠厘便继续往下。“可事儿是成了,却牵出了众多事端。如此一来,便将公主与龙子的命运绑在了一块儿,若是龙子不好,便容易叫人借题发挥,说是公主咒了龙子。玉贵妃怀孕,本就成了众矢之的,玉贵妃自己也有所察觉,便希望奴才能替她保全这一胎。如果奴才办不到,随便编排个说法,就能怪罪到公主的头上。玉贵妃也是利用了这一点,向奴才施了压。”
鹿双许久没有说话,她将冠厘的话翻来覆去在心里头思量了几番,渐渐回过神来。
是了,若孩子是因为自己许愿而得来的,若是孩子有半分问题,岂不是自己许愿的问题?让自己留在山上,一是为了隔离自己与胎儿的关系,免得挨得近了,更容易被人趁机栽赃嫁祸。这种肮脏手段,前朝也不是没见过。二是继续为龙胎诵经三月,以表诚心。
而在这三个月里,冠厘要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地,为玉贵妃保住这一胎。与其说是保住玉贵妃的孩子,不如说是在保全公主。鹿双虽稚嫩,但聪慧,不出多久,便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想到这儿,鹿双不禁有些后怕。“那玉贵妃这一胎,可母子平安?胎儿可有任何不妥?”
“公主放心,玉贵妃诞下一位小公主,四肢健全,皇上取名福康。”
鹿双发了一会儿呆,继而苦笑了一下,“若是这胎不好,是不是皇伯母就会说,是我在愿里掺了咒……”
冠厘没有说话,他知道,公主这是懂了。
鹿双抬起眼,看着冠厘。“那晚,你为何浑身是血?”
“胎儿位置不正,玉贵妃差点难产。奴才只是搭把手,沾了些血迹。”
“皇伯母为了这胎,也算是九死一生了。”鹿双茫然地看着窗外,“可一想到她用我来逼迫于你,又觉得她不值得同情。”
“宫里头的女人怀孕,哪个不是九死一生。先帝在位这么久,也是一无所出。”冠厘叹道。
鹿双回过神看了一眼他,“倘若将来,我也要走这一遭,该如何是好……”
冠厘怔了一下,公主还小,谁也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公主自然会嫁给一位对您疼爱有加的驸马,百年好合,相濡以沫。”
鹿双苦笑了一下,似是一点也不信似的。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鹿双看着冠厘问道:“那日你给我写信,都说了些什么,信可还在?”
冠厘摇头,“信不是让公主您扔了?奴才自己也不记得写了些什么了,想来也只是些宽慰公主的废话,不看也罢。”
鹿双觉得很遗憾,心中自责当初太冲动,可事到如今也没别的法子了。抑郁之下,她冲冠厘伸开了双臂,冠厘会意,轻轻将人搂进怀里。
“在宫里头生活,可真是太难了。”鹿双喃喃道。
“有奴才在呢,奴才一直在。”冠厘一下一下拍着公主的后背,轻轻哄道。
不过一会儿工夫,鹿双便趴在肩头睡着了。多月来的心结解开了,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霜阳公主亲启:
陌头枝色渐白,而公主之音信久杳,每日登楼,不觉望眼欲穿。
宫中琐事繁杂,偶有小暇,辄草草一纸,以□□悬悬之心。
执笔之时,思及此窗非彼窗,愿吾心必同汝心矣。
奴才冠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