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一次分离
鹿城的北边,是整个大鹿王朝的北境要塞琼州。出了琼州,隔着一片沙漠,便是诸多个游牧民族的栖息地。虽隔着一片大漠,但这些剽悍善战的少数民族,时不时会穿过来,骚扰一下琼州。琼州百姓苦不堪言。
更难的是,琼州地属北域,雨水欠丰,又守着荒漠,常年旱灾。自鹿朝起,年年都要靠皇帝钦点的大臣过去,想着法儿的行募捐,外加中央拨款子,才能养活老百姓,强兵健马。稍不留神,就要让外头的牧民们欺负了去。
因而,历朝历代以来,都颇为重视琼州经济,拨款和捐款往往是只多不少。然银两终究不能改变自然,虽然款子是够用了,然而年年奏上来的年表,还是琼州旱灾,民不聊生,隔年只得募捐更多。
原本,大家都对琼州的情形都习以为常了。不过从江南赋税里,多拨些款子给过去,再派可靠的人,去当地发动募捐,从乡绅、地主和买办的口袋里掏出钱来养兵。可初夏时节,大鹿城里,突然多出了许多流民。
大鹿府尹多方查问,竟得知琼州连着三年,一到初夏便下暴雨。到了第三年,终于发涝,多数百姓的房屋被冲垮,实在没法再在琼州待下去了。于是琼州人开始了大规模的南迁。走到鹿城,多半都奄奄一息了。
消息传入鹿椒皇宫,英帝震怒。明明琼州年年旱灾,颗粒无收,吃了国库不少银两。怎么又说已连续三年暴雨,时至今日竟到了琼州都要发涝的地步!
冠厘脚步匆匆,一进鹿鸣宫,就看到满地的奏章,砚台也被打翻在地,流了一大滩墨水。英帝满脸乌云密布,紧锁眉头,坐在书桌后。
“奴才给皇上请安。”冠厘跪拜在地。
“冠厘,你给我去趟琼州。”鹿英帝开门见山,高声说道,语气中难掩愤怒。
“奴才遵命。只是不知,皇上要奴才去琼州,所谓何事?”
冠厘自然不会不知道是什么事。朝野上大事小事,都有他的耳目每日禀报。更何况是偷窥粮饷,欺上瞒下,中饱私囊这样的大丑闻。但这样的里通外合,自然不能让皇上知道,只安安分分地做好內侍这件差事。
“琼州连年上报旱灾,全国各处收上来的赋税,贴了不少去。每年还有专门的人张罗募捐。如今灾民流窜,却说琼州自前年起,连年大雨,雨水丰饶,都已经到了今年涝灾的地步。朕要你悄悄去琼州,把那个骗取朝廷银两的混蛋揪出来!”
“奴才领旨。”冠厘拱手。
“你可还需要什么?明日便出发。”
“奴才自当鞠躬尽瘁,替皇上挖出蛀虫。只是深入琼州,毕竟到了他人的主场。皇上可否拨给奴才几个身手好的,以应对什么难处。”冠厘不紧不慢地说道。
“给你精兵五百,可够?”英帝大手一挥。
不料冠厘却摆摆手,“此事不宜大张旗鼓,奴才需得暗中查探。给奴才十个忠义之士便可。”
“骁骑营里给你十人。明日出发。”
鹿双自打那日对冠厘把话说绝之后,便不愿意再见着冠厘。尽管冠厘隔三差五地,会在晚上抽出时间来无双殿走一走,可鹿双也只是紧闭房门。只听得冠厘总在外头,听小栗子几人汇报自己的日常,再悉心地关照小栗子和绿萝一些贴身的事务,然后便走了。
鹿双不知自己在别扭什么。如果说冠厘当真投到了熹微宫门下,鹿双是不信的。可那日在熹微宫,见着冠厘在玉贵妃面前如此伏低做小,又那样贴心地照顾,当真是一个完美的狗奴才,鹿双便气不打一处来。
鹿双是不自知的,不知自己的生气,其实是因为看到自己心中无所不能的冠厘,其实只是这偌大的皇宫里头,一颗小小的棋子。但凡主子不高兴了,便能像碾死一只蚂蚁那般,碾死他。
鹿双只觉得无比的震惊,尴尬,羞愧,五味杂陈。她不愿意去面对这样血淋淋的事实。
从前,什么是奴才,什么是主子,在她眼里没有那么本质的分别,左不过就是陪在自己身边的人。鹿双自小在宫中没有什么贴心的朋友,奴才们便是唯一陪着她长大的人。
可即便是冠厘这样手可通天的角色,遇着后宫一个娘娘的刁难,也只有死无葬身之地的份。说到底不过就是因为,奴才终究是奴才。
鹿双迟早要懂得这些,可接受的过程,却不是那么容易。它带着血,带着泪,带着疼痛。
倘若没有发生那劳什子的政变,或许鹿双一辈子都不需要长大,在精心保护下活一辈子。可如今,这些人情世故却过早地摆到了她的面前,不由得她不学。
与其说鹿双是在生冠厘的气,莫不如说,她是在生自己的气,气到夜夜以泪洗面。
鹿双一声长叹,在床榻上翻了个身,今夜依旧难以入眠。忽闻得屋外,像是冠厘的声音。鹿双一下子坐起身来,竖起耳朵,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
和往日一样,照例是小栗子他们回禀了公主这几日的日常。
“快入盛夏了,天气只会越来越热,紧着点去窖库多领些冰块,放在宫里头解暑。”
是冠厘的声音。
“清凉的食物也多取些,莲子羹也好,绿豆汤也好,交叉着来,别叫公主吃腻了。”
“奴才们省得。”
“夏季的衣裳,可备够了?天气炎热,多出汗,保不得一天要换几身,还得备够才是。”
冠厘一样一样地叮嘱着。好一会儿,外头才安静下来。鹿双听着外头没了声音,这才缓缓地躺下。头刚着着枕头,就听得外头竟有人扣门。
“公主,可睡下了?”
是冠厘。怎么今日竟不直接离去,反而寻自己说话了?!
鹿双噌地一下,又坐起来,嘴里却发不出声来。
冠厘敲了几下门,见里头没有反应,便知公主还是不愿意见自己。
“公主若是睡下了,便罢了。奴才要去琼州几日,这阵子怕不能来无双殿了。大小事宜,奴才都交代过了,公主只记得莫要招惹是非,在宫里等着奴才回来。”
说罢,便转身朝外头走去。
门吱丫一声开了,冠厘闻着,转过身来。只见鹿双穿着一身全白的棉布睡裙,直拖到脚背,底下一双雪白的赤足,一头长发无拘无束地散在肩背上。
“公主仔细着凉。”
冠厘赶紧走回去,一把抱起赤脚站在地上的鹿双,将白皙的小人在床上安顿好。
“公主终于愿意见奴才了?”冠厘垂手站在床边,微笑地说道。
“我何时不愿意了?”鹿双撅了撅嘴,终于说话了。
“那是奴才弄错了,奴才自罚。”说着,冠厘便举起手,打自己的耳光。
“哎你!”鹿双急了,一下子在床上站起身来,一把抢过冠厘的手扣在胸前。
“公主……”
“大胆奴才,本宫的人也是你想打就打的?你以为你自己是玉贵妃吗?”鹿双怒目圆睁。
冠厘看着鹿双愤怒的小脸,忍笑道:“公主终于认回奴才是您的人了。“
“我……”
鹿双反驳不出来,一下子扔掉冠厘的手,气鼓鼓地坐到床边。冠厘见状,撩了前裾,一条腿跪在她的面前。
“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公主只需记得,冠厘始终是无双殿的人,是公主的人。拿眼睛看到的,并不一定都是真的。”
“那么晚了,本宫可不想听冠总管给本宫讲课。”鹿双白了冠厘一眼。“你不过是想说,你的伏低做小,都只是表面功夫,为了哄得玉贵妃高兴,好让她少找我的麻烦,是不是?”
“公主果真长进了,公主真乃聪颖过人。”冠厘裂开嘴笑了。
“少在那儿溜须拍马,别把熹微宫那一套搬到我无双殿来。”鹿双嘴里还说着难听的话,可心里却已经是软了。
“奴才不敢。奴才潜在那危险的地方,公主便能平安。公主懂吗?”
“大不了玉石俱焚,何用你去那里惺惺作态,不嫌丢人。”
“奴才的脸不值钱,公主却不能日日想着玉石俱焚。那时奴才所说的话,公主可还记得?”
鹿双气得笑出了声。“冠厘,你给我上的课,没有一万次,也有一百次了,你说的是哪一句?”
“那日,也是在这个地方,公主想要寻死来着。奴才对公主说,公主既活了下来,便断然没有再去寻死的道理。”
“本宫没想死。只是我堂堂霜阳公主,若真要跟谁抗衡,也不见得只有输面,你何必做出那种自贱的姿态。”鹿双噘着嘴,颇为委屈。
“那是自然。”想到公主竟然愿意为了自己去和人抗衡,冠厘心中一热,伸手扶了扶鹿双的发顶。“只是还未到时候,公主年纪尚幼,何不蛰伏几载,再做打算。”
鹿双不说话了,她知道,冠厘说的是对的。这一年多来,经历了种种,鹿双岂能不懂卧薪尝胆的道理。
“听闻琼州出了大事,你前去可是为了这桩?”鹿双抬眼问道。
“回公主,正是如此。”
“琼州常年兵荒马乱,又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如今你深入虎穴办案,若是遇上什么危险……”鹿双的担忧溢于言表。
“公主放心,冠厘自当小心翼翼。”冠厘软声说道。
“便不能不去吗?”鹿双又耍起了孩子性子。
“若此事能办妥办好,少不得对公主也有好处。”冠厘哄道。
“对我有什么好处,只对你冠大总管有好处罢了。”鹿双啧了一声。
“对奴才有好处,便是对公主有好处。”
冠厘笑了,他不指望鹿双小小年纪便能明白这其中的曲折道理。他只想尽一切努力,为鹿双在宫中铺出一条大路来。
是夜,两人对着说了许久的话。仿佛要将冷战以来,所有未说的话,都说尽了。
第二日,冠厘便带着十个死士,悄然离开了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