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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罅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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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典过后,鹿双就病倒了。

    整整三天三夜,在榻上烧得迷迷糊糊,直说胡话。

    冠厘率一干宫女太监日夜伺候,却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太医说,这是心病,不好医。

    睡梦中的鹿双不知道自己惹出多大的乱子,不是沉沉地睡去,便是口中胡言乱语,夜夜梦魇。冠厘陪在床边,三夜没有合眼。

    梦中,鹿双似灵魂出了窍,看到了自己的父王被禁军用乱刀砍死,口中鲜血喷涌而出,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女儿。

    又看到自己走在鹿椒皇宫中,一条又长又窄的宫道在眼前蔓延到天边,看不到尽头。两边红色的宫墙似一座牢笼,直插云霄,不论鹿双怎样奋力奔跑,始终跑不到路的尽头。

    不多会儿,一群身穿官服的人毫无预兆地向自己涌来,一个个都伸出手抓着自己的裙摆,要不就是指指点点,口中高喊着什么,鹿双听不清楚。

    冠厘听到床上有动静,赶紧起身,撩开纱帘往里探去。只见鹿双紧闭双眼,咬着嘴唇,豆大的汗珠从额边滑落,额前的细碎刘海早就被打湿了,无精打采地黏贴在额前。鹿双忽然紧紧拽住手下的被子,像喘不过来气似的长大了嘴巴。

    冠厘伸手探了探,还是那样滚烫。

    “公主郁积不发,外冷内热,如果一直烧下去,只怕烧坏了脑袋,从此落下残疾。”

    太医的话犹在耳边。冠厘在冰水中拧了块帕子,细细地擦拭着鹿双的脸庞和双手。

    “公主,公主……”冠厘边擦,边轻声地说,可床上的鹿双依旧毫无反应。

    门外传来小栗子的声音,“干爹。”

    冠厘是三天以来第一次跨出无双殿寝宫的大门,之间小栗子面露焦虑,迎了上来。

    “干爹,皇上派人来问,霜阳公主如何了。”

    冠厘默了默。当初自己执意留下霜阳公主,其中的道理给英帝分析得头头是道,其实也不过是给自己的恻隐之心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皇上顺水推舟,将公主交由自己看管,还说了直到二人死了才算了结。

    如今登基大典闹出乱子,过后公主又大病不起,自己当初说的那些个,竟成了打脸了。

    冠厘轻轻地哼了一声,好不容易从那污泥之中爬起来,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步,绝不能因着一个小女孩,又被打回那泥泞之中去!

    他猛地转身回到寝殿中,一把撩开床前的纱幔,连拖带拽地将鹿双的上本身拖了起来,惹得一旁的绿萝惊叫起来。

    “冠总管!”

    “马上吩咐厨房,备十桶冰来,再去打一盆凉水进来,外加多拿几条帕子来!”冠厘沉声吩咐道。

    绿萝不敢多问,当下就跑出去将冠厘的话都吩咐了下去。本是初夏季节,宫中各处都备着解暑的冰块,故不难找。不一会儿,几大桶冰块就被悉数搬进了无双殿。

    冠厘抓了一把冰块放入凉水中,将帕子在里头浸湿再拧干。一手拿着冰凉的帕子,一手撩起鹿双的纱衣,重重地擦拭着鹿双的背部。

    饶是那帕子是江南进贡的上好丝绵,也经不住冠厘那一记又一记重重的擦拭。只见那雪白的背肌上,不一会儿便出现了一道道红色印迹。

    一旁的宫女都吓得不敢说话,只觉得冠总管今日有些发狠了。

    一块帕子擦热了,立刻换上新的帕子,抓几块冰,再浸湿拧干,如此循环往复,不多一会儿,便用去了十几条帕子,好几桶冰。

    冠厘将鹿双放下,撩开胸前薄纱,露出天鹅般的脖颈。鹿双年纪尚小,胸前平平,但肌肤白得发亮。冠厘似是觉得白得有些刺眼,不由地微微眯了眯眼,便将大手整个附上,小心地用冰凉的帕子擦拭着鹿双的前胸。

    之后是双腿,双脚,双手。用了整整十桶冰块,反反复复地摩擦,才将鹿双的整副身子擦了个通透。

    此时小人儿浑身白中透着粉,软绵绵地躺在榻上。

    冠厘将最后一块帕子丢到水盆里,微微穿着粗气。

    “公主若是心存责怪,怨奴才逼了您去参加大典,怨奴才不该对您那样严厉,怨奴才伺候不周……那便睁开眼睛,痛痛快快地责骂奴才一番,再打发奴才去慎刑司领它五十大板才好。”

    冠厘浑身的精神头像是被谁抽走了似的,无力地坐在床头,低头看着鹿双,那语气中有后悔,有埋怨,有哄骗,有心疼。

    鹿双醒来,是在第四天的后半夜了。眼皮像铁那么沉,支撑不住,但她奋力睁开了。想要动换一下身子,发现浑身酸疼,连骨节和骨节之间,也似生了锈似的咯咯作响。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绿萝一手托着腮帮,在桌边睡着了。

    “绿萝……”声音嘶哑地吓了自己一跳,“绿萝……”

    绿萝在梦中惊醒,条件反射地一下子弹了起来,定睛一看,竟是公主醒了,一阵旋风似的来到床边。

    “公主,您终于醒了!”

    虽然感情没有多深,但好歹是自己的主子,伺候着这几夜,也伺候出情谊来了。看到鹿双微微睁开的双眼,绿萝欣喜地喊道。

    鹿双挣扎着想要起来,绿萝赶紧上前扶了一把,让鹿双好好地靠坐在床头。又回头倒了一杯温水,伺候鹿双喝下。

    “公主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睡了多久?”鹿双问道。

    不料绿萝竟然红了眼,哽咽地回答道:“回公主,您都昏睡了四天四夜了,冠总管带着奴才们日夜伺候着,也不见公主醒来。

    冠厘……

    鹿双揉了揉太阳穴,头还是有些沉沉的。

    “公主殿下再歇息一会儿,奴婢这就去喊太医过来瞧瞧,也得给冠总管通报一声。”

    不是说他一直伺候在边上吗,明明没见着人。

    鹿双心里计较着,嘴上却没有说。“冠厘在哪儿?”

    “回公主,冠总管四天没睡,这会儿子又被玉贵妃喊去问话了。”

    这么说,纯王妃到底还是没有登上后位?

    鹿双无力地捶了捶身子,冲绿萝摆了摆手,让绿萝赶紧走了。

    冠厘今日在玉贵妃那里自然是没讨着什么好。刚从熹微宫出来,又被英帝身边的太监传到了鹿鸣宫,询问霜阳公主的情况。英帝虽然没有挑明,但语气中自然充满了不悦,最后只说了几句希望公主早日康复的场面话,便把自己的心腹总管打发了。

    冠厘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了危机。从前替纯王在宫里暗中打点,笼络人心。后来又学了兵书,调兵遣将。政变那夜,宫里宫外每一处都是自己亲手打点,一夜事成。

    今次,莫非就这样栽在一个小小的错误身上?

    冠厘觉得胸口闷闷的。究竟自己当初刀下留人,是不是犯下了错,而这个看似小小的错,难道足以让自己从此失宠,万劫不复?

    冠厘郁郁回到无双殿,却撞见前来报喜的绿萝,这才知道鹿双醒了。郁郁之情顿时一扫而光,他疾步向殿内走去。

    太医正仔细地给鹿双把脉,面上的神情不似前几日那样凝重。良久,太医起身作了一个揖。

    “臣恭喜公主,体热已退,脉象也逐渐平稳,别的各处臣也查过了,没有大碍,只等痊愈了。”

    鹿双点了点头。忽听得门外传来冠厘的声音。

    “吃食上,可还有些什么讲究?”随着声音进来的,就是冠厘。

    “回冠总管,吃食上还是以清淡为主,不过百合、绿豆这些过于寒凉之物,最好也不要沾。温补就可以了。”太医冲着冠厘说道。

    “可听明白了?”冠厘问一旁的绿萝,“听明白了就去备膳吧,公主几日没有进食了。”

    说着大手一挥,将绿萝和太医一众人等,都打发走了。

    鹿双再见到冠厘,有些尴尬。一会儿总觉得自己犯了错误,有些无颜面对,一会儿又因着杀父杀姐之仇,无法轻易原谅。此时的脸色一时红,一时白,双手绞着面前的被子不肯说话。

    冠厘坐到床边,看鹿双倔强的样子,心下知道凡事都要慢慢来了。

    “公主可想好怎么罚奴才了?”冠厘柔声问道。

    鹿双撇了撇嘴,没有回答。

    “奴才打小长在宫中,知道不少责罚人的法子,公主要是想不出来,奴才自己替公主想一个出来。”

    冠厘心道,这真是要宠上天了不成。可心里还来不及计较这许多,话不知怎的,就已经出口了。

    “本宫不像某人,最爱做那些伤害人的事。”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这一声本宫,硬生生的将两人的距离拉得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鹿双也愣住了。她的本意是不想让冠厘受到什么责罚,可话说出口,竟成了这样冰冰冷冷的调子。难道心中对他,真的已经起了罅隙。

    冠厘心中一涩,知道这一声本宫,可以说是孩童的无心,但也可以说是最直接的内心反应。

    他俯身跪拜在地,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句:“奴才叩谢公主不罚之恩!”

    鹿双被他这一记大礼噎住了,定定地看着地上的冠厘。

    一个在榻上,一个拜在地上,许久没有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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