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风波
登基大典,英帝率众臣豪饮至深夜不散。整个向阳殿歌舞升平,奏乐不断。
鹿双坐在离英帝最近的首席,绿萝布的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她看了看大殿上的情况,仿佛没有要结束的样子,只好耐着性子继续陪着。
英帝兴致勃勃,食欲也大增,冠厘在身旁仔细伺候着。眼看快到子时,冠厘悄悄抬眼,看了看坐在底下的鹿双。只见她果然无精打采,托着腮帮,一颗小脑袋在手掌上歪斜着,随时有要睡过去的架势。
冠厘想,得想个法子放这丫头先回去歇息才是。刚要开口请示英帝,却听殿上一阵骚乱,杯盏被碰到地上,发出叮叮砰砰的声音。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只见礼部的施展年,已经喝到伶仃大醉,面前的杯盏也被他拂到了地上。施展年举着酒樽,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一杯,敬勤帝!”施展年冲天喊道,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见殿上的人瞬时都煞白了脸,连忙低下头,不敢看英帝的表情。
英帝脸上阴晴不定,只露出要笑不笑的样子。
“一杯,敬大鹿!”施展年还没完,继而饮下第二杯。
然而还没结束,他紧接着给自己斟上满满一樽酒,冲鹿双的方向一举。
“还有一杯,敬燕王!”
话音未落,所有人的目光齐聚到鹿双的身上,吓得鹿双手一抖,整只汤碗掉落在地,啪的一下碎裂了。
滚烫的肉汤一下子溅到鹿双的手上和腿上,她倏地站起来,用手掸着裙摆。因为起身太快,竟然撞到了面前的小桌,轰的一声,整个案台掀翻在地。一些心理素质差的官员和女眷,经不住发出惊呼。
“霜阳公主名满天下,今日前来出席登基大典,真是蓬荜生辉!燕王若是在天有灵,一定觉得非常欣慰啊!”
施展年怕是彻底地醉了,竟然连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说得出来,更何况矛头直指一个手无寸铁的十岁姑娘。莫非朝廷大势,是一个幼童所能扭转乾坤的吗?冠厘摇了摇头,心里道糊涂。他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勤帝知人善任,内政修明,施大人有情有义。勤帝病故,施大人借酒诉衷肠,可歌可泣。饮酒伤身,更何况施大人思念成疾,还是不要过量才好。皇上,不如还是派人护送施大人回府歇息吧?”冠厘躬了躬身。
“嗯。”英帝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轻轻应了一声。
“来人啊,送施大人出宫。”
殿外顷刻上来几个太监和侍卫,架起施展年便往殿外走。施展年一边挣扎,一边冲着鹿双大吼:“霜阳公主名满天下,果然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啊!”
鹿双脸色煞白,忽而觉得头晕目眩,又觉成千上万的人突然挤到自己的眼前,对着自己大喊大叫。她的双手在四周徒劳地空抓了几下,并没有抓到什么可以扶持自己的东西。
正在此刻,殿外不知何时风起云涌,原本还是明月高照的天气,突然猛地打下一个响雷,紧接着一道煞白的闪电,竟将本来就灯火通明的向阳殿又照白了三分。
鹿双一声惊叫,继而转身朝殿外奔去。
鹿双漫无目的地奋力奔跑,她不知道她正在朝哪个方向跑,只知道她必须立刻离开那吃人的向阳殿。她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回廊,所过之处,宫女和太监不得不急忙跪下行礼,而后又集体追赶在后头。
雨水很快就倾泄下来,饶是回廊有顶,也备不住被风刮进来的雨丝,重重地打在鹿双的脸上。很快,头上的发髻就松散了,发尾的绸缎终于承不住颠簸,掉落在地,一头秀发瞬间在背后散开。
只听“叮”的一声,花环掉落在地上,底下露出的东西足以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是一朵纯白的绢花。
霜阳公主不知何时,竟在花环底下,偷偷压了一朵守丧用的白色绢花。那绢花原本压在花环之下,巧妙地藏在发髻内,并不让人注意。但此刻失了发式,绢花一下子就显了出来。
新帝登基,一派喜庆,公主却戴了白花,就是看见一眼,怕都要杀头。
“公主!”
“公主!“
鹿双全然不知自己的秘密已经暴露,只觉得耳边全是呼唤自己的声音,而眼前只剩下模糊的一条路,她一边回头,一边奔跑,秀发在她的身后和额前随风狂飞。
突然,鹿双重重地撞进一个怀抱,一双宽大的袍袖将她整个脑袋盖在怀中。
“公主!”耳边传来一记沉沉的声音,与身后那些追赶自己的太监和宫女全然不同。
被这一声公主猛然惊醒,鹿双呆滞住了。
她在做什么,怎会如此鲁莽,好不容易保住性命,今夜之后该如何是好?
无数的想法在鹿双的脑中闪过。感受到脸上蓬松的秀发,她突然想起头上的那要命的绢花。鹿双挣扎着想摸摸自己的脑袋。
“公主别动。”冠厘将鹿双的脑袋紧紧地蒙在自己的怀中,用眼神警告着几步之外追过来的宫人。
“新帝登基,霜阳公主太高兴了,酌酒过量,容妆不整,有失体面,所有人须得回避。如有抬头偷看者,按律得斩!”冠厘一声令下,所有的宫女、太监和侍卫齐刷刷地跪拜在地,将头埋在双手间,不敢抬头。
怀中之人,似逐渐平静了下来。自知闯了大祸,一动不动地埋头在胸前。冠厘心中轻叹一口气,声音也较往日严厉了些许。
“奴才送公主回宫。”
鹿双在冠厘的怀中,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就任着冠厘依旧将自己的脑袋护在怀中,半拖半拘地押着自己回了无双殿。
“除了本公,任何人也不得入内。”进殿时,冠厘冲身后吩咐道。
直到进了鹿双的寝宫,冠厘才将怀中之人释放出来。此时的鹿双,一头秀发散落在耳边,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唇上的红釉沾了点在唇边,眼神迷离又脆弱。
冠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那朵歪斜在松散发髻边的白色绢花拿了下来,打开烛灯的外罩,在烛芯上燃了绢花,在烧到手指前,迅速将灰烬扔进一旁的瓷杯中。
“奴才该死,公主的发式是奴才梳的,竟然不知公主何时将绢花偷偷戴到了头上。”
嘴上说着该死,身子却没有行半分礼,反而肃杀地看着眼前的小人,与之前判若两人。
鹿双咬了咬嘴唇。她能感觉到冠厘对自己的失望和愤怒,听着他生硬的口吻,怕自己以后在这鹿椒皇宫中连最后一个体己的人都要失去了。情急之下,眼泪汩汩而出,但一句讨饶的话,也说不出口。
自己去替杀父仇人摇旗呐喊也就罢了,全天下都装作不知,倒还好受些。偏有些人酒后吐真言,非要将那不堪的事实道破。这和公然受辱,有什么区别?虽然偷戴白花是有失偏颇,可如果没有施展年那一出烂戏,又怎么弄到这样的局面。
原本只想偷偷地替父王守孝一年,现在连这一点小小的念想也达不成了。还在百官面前失了体统,还招来冠厘的不满。想到这儿,鹿双的眼泪流得更急了。
她愤懑地推开窗,看着外头越下越大的雨,倔强地不说一句抱歉。
冠厘此刻心中有一百句责备,也说不出口了。只能望着窗边的女孩,看闪电在她清丽的脸上打出一阵阵的亮白。
冠厘心中软了,“公主殿下此举无异于自杀,若不是冠厘发现,难道公主预备让全宫的下人都看到这大逆不道的一幕?”
“大逆不道?”鹿双看着窗外的雨,苦涩地笑了,“冠公公真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高手啊。难怪我皇伯父如此器重于你。你频频向我示好,差点让我忘了,杀父弑君,我的血海深仇里头,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话一出口,冠厘怔住了。这番话从一个十岁的孩童嘴里说出来,真真让人感觉到恐怖。
是了,那些乖巧都是伪装的,因为性命握在别人的手里。可是孰是孰非,杀父仇人,分得清清楚楚。这才是霜阳公主啊,否则旧帝为何如此看重!
冠厘忽然觉得,自己捧在手心里的,是一颗冰冷的心脏,不知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