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念佛魔(七)
白日来得很快, 又像是不曾到来,要永远都沉寂下去,世界将要归于永恒的黑暗一般。
破晓时分, 阳光试图刺破黑暗,从暗夜深处穿透出来,但被浓厚的雾遮挡住, 只能朦胧地散发出一点熹微的光,只见光明, 不闻温暖。
烛光在这也许都要比这样的阳光来得夺目一些。
这样的天气, 竟然破天荒地让渡渊觉得身体发寒, 这种寒意从表及里,将他的思绪和身体都冻成一团浆糊,无法运作。
他握着巫梦生失去温度的冰凉的手,目光从巫梦生紧闭的双眼, 苍白的唇瓣慢慢滑至他身下的一汪鲜血,后知后觉地意味到, 这个人是真的失去了所有的生机——在他的默认下。
意识到这个念头的时候, 他感觉到自己的脑子里隐隐作痛,嗡鸣的声音不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内心深处蠢蠢欲动, 随时准备破土而出。
就在这时,有一阵小心但难掩焦急的声响打断了渡渊的思绪。
“佛子,事情怎么样了?”
渡渊转过头,不意外地看见是那些百姓,之前巫梦生让他们离开,天亮再来,他们果然准时地到达, 不曾有分毫耽搁。
出声的那个百姓见渡渊看过来的眼神黑黢黢的,幽深得颇有些吓人,心中莫名漏跳了一瞬,像是被一条毒蛇缠住咽喉,危机感袭上心头,呼吸有几分不顺,额上已经冒出几点汗。
打破他这个危险处境的是其他人的问话,大家七嘴八舌,虽然话语并不相同,但是都是在问巫梦生的情况,更直白些——他们的家人能够活下来了吗。
渡渊的目光又放回巫梦生的身上,颇为冷淡地点了点头。
这些百姓没有察觉到渡渊的冷淡,只知道他确实点头了,顿时齐齐松了一口气,脸上抑制不住地露出一点欢喜的笑容。
渡渊觉得他们脸上的笑容刺目,不由冷声问道:“见到别人的死亡,就这么令你们愉悦吗?”
被尊崇至极的佛子这般问询,百姓们脸上不由得显出几分讪讪,之后便着急忙慌地解释道:“佛子,我们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这位不死,我们的家人也活不了了啊。”
被渡渊直白地点出来之后,那种众人皆是如此做的侥幸心理消失,这些人争先恐后地表明自己的态度来缓解此时的尴尬。
“殿外怎么说也是为我们而死的,我们只会伤心,怎么还会高兴呢,”
“我们会天天为殿下祈福的。”
说这些话的,有真心有假意,可大部分人还是不将巫梦生的死亡放在眼里,渡渊对他人的情绪最为敏感,听了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神色一直淡淡,气氛依旧森冷。
直到一个人说出了这样的话。
“救了我儿子的命,便是救了我一家人的命,我们全家人都会感激殿下和佛子,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这份恩情。”
之前一直没有反应的渡渊听到这句话,抬起头来反问:“你果真觉得,他救了你们一家人的性命?”
开口的人认为是自己的话打动了渡渊,于是更加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胸脯保证自己说得都是真心实意的。
其他人见他似乎讨了佛子的欢心,纷纷有样学样,对渡渊说些类似的话。
渡渊眸光中有奇异的色彩,轻声说:“只盼你们不要忘记自己今日之言便罢了。”
说完这句话,渡渊拦腰抱起巫梦生,正欲离开。
看到他小心爱护的动作,人群中一个人不由想起之前沸沸扬扬传了一段时间的传闻,便觉得之前渡渊的那些问话有些不太对劲的意味,心里也不大爽快起来。
他躲在人群中,小小的嘟囔着:“左右不过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孽,死就死了,为什么还要用自己的下辈子赌咒。他能够为我们而死,死后不用被人唾弃,还能受着赞扬,他该感激我们才是。”
随着这些话语落地,方才才有点回温的气氛重新降至冰点。
出声的人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自己的身上,虚了几分,强撑着说:“我难道说得不对吗?”
可他既不敢将对渡渊的那些腹诽说出来,也不敢直视渡渊的目光,只能将目光放在偏离渡渊身侧两寸处。
饶是如此,他还是能感受到身上明显的被压迫感,他悄悄看了一眼渡渊,被渡渊眼中浓厚的墨黑色彩吓到,双膝一软,就要下跪。
偏偏在此时,渡渊挪开目光,不发一言,带着巫梦生离开。
这个人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殊不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一切因缘皆逃不过,只等来日。
木生这些日子因为渡渊和巫梦生之间的气氛总是不对,小小年纪思虑的东西过多,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渡渊和巫梦生关系好的时候,他的那些师伯们不开心,像是在担心什么一样。
可他们两关系不好的时候,师伯们松了一口气,可他陪伴在佛子身边,觉得佛子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不在意,每日来寻渡渊不着的巫梦生也不快乐。
想到这里,木生有些奇异地望了一眼寺门的方向,却没有瞧见熟悉的身影。
奇怪了,都这个时间点了,巫施主怎么还不见人影,难道他终于受不了佛子的冷淡,决定再不来自讨没趣了吗?
这样的话,寺里的日子不是又要过得无趣了吗。
他望眼欲穿,等来的不是巫梦生,而是渡渊。
远远看见熟悉的身影,木生先是疑惑,佛子怎么这么早就出门了,他竟然不知道,再定睛细看,才发现渡渊的怀里似乎抱着一个人。
不必想,能让佛子这般亲近的人,必定是巫施主了。
哎呀,他心想,这两个人如今是和好了吗,怎么能在外面这般行为呢,万一他的那些师伯们看见了,又要来啰嗦他了。
明明每次做错事情的又不是他,可是师伯们不敢去找佛子,每次都是到他面前来啰嗦。
木生有几分困扰,更多的还是对于两个好朋友重归于好的兴奋,他远远地朝着渡渊大喊:“佛子,这么早你怎么与巫施主在一块呀,巫施主的脚受伤了吗,为什么不自己下来走?”
没有回应。
木生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迈着一双短腿朝着渡渊的方向跑了几步,正要好好嘲笑一下不自己走路的巫施主。
要知道,他木生,自从会自己走路以来,就没有再被任何人抱在怀里走路过了呢。
可是当他走近时,面对的不是巫梦生暗藏炫耀的口吻,也不是佛子一贯温柔平和地面容,从他的角度看去,只看见巫梦生一片沾着凝滞血液的衣角。
“受、受伤了吗?”木生担心的目光落在巫梦生的身上,试图得到一点回应,可是巫梦生始终不曾从渡渊的怀里抬起头来,连那只垂落在侧的手都泛着僵硬生冷的色彩。
檀音寺从不避讳死亡的导,木生年纪小,但是也知道,只有死人的肌肤才是这样的了无生机,他感到慌乱,抬头去看渡渊:“佛子,巫施主他还好吗?”
渡渊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宣判,他说:“木生,你找一个人去宫里告诉圣人,昨夜殿下意外离世的消息。”
木生的脑袋发蒙,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渡渊话语里的意思,猝不及防,眼泪便落了下来,他抽噎着问:“怎么会,昨日人还好好的,还说今天佛子再不见他他就要强闯了,才过了一个晚上巫施主怎么就没了呢。”
他年纪小,哭起来动情,泪水如同洪水,从止不住的闸口滚滚而出。
渡渊看着他的眼泪,怔神片刻,疑惑地问:“为何伤心到哭泣?”
木生小声地说:“对不起佛子,师伯们导我生死乃是常事,皆是天定,我们不应该为逝者过于难过,师伯们的导我一刻也不敢忘。可是巫施主是个那么好的人,如今横死,我还是难过。”
在前几句还能压制住的情绪,说到后面的几句时再一次崩溃,木生哭得满面泪水。
渡渊阖上眼帘:“尘缘如迷障,应当尽早勘破,否则只会迷失自身。”
只是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在告诉木生,还是告诉自己。
往常,渡渊的每一句话,木生都当做金玉良言来听,只有这一次,木生从心底里感到几分疑惑以及不可理解,他睁着一双泪眼朦胧的双眸,长睫上还沾着泪珠,用稚嫩的声音质问渡渊:“佛子,我不知道什么勘破不勘破,我只知道你和巫施主那么亲近要好,巫施主死了,你就不伤心吗?”
这个问题,渡渊没有回答。
他收紧了手臂,隔着几层布衫依旧能感受到巫梦生没有温度的身躯,鼻间闻见的是久久不散的血液腥味。
最终,他一言不发,抱着巫梦生的身躯离去,木生能够看见的,只有一个略微萧索的背影。
木生低着头,抹抹泪水,心里有些为巫梦生不平,为什么佛子到了如今还能如此平静,只是心中哪怕有些不理解,他也依旧记得渡渊最初的吩咐。
要进宫告诉陛下,巫施主不幸离世的消息。
巫施主离世,他的家人应该会来为他吊唁,木生依稀记得,当今圣人有许多子嗣,这也意味着巫梦生有许多的兄弟姐妹,到时候哪怕不请其他人,场面也不至于太过冷清。
只是木生还记得,圣人似乎并不太喜欢巫梦生这个儿子,心中有几分隐忧,又有几分侥幸,圣人应当不至于这么狠心,自己儿子去世了也漠不关心。
木生的担忧成真了,因为他常常替佛子传递消息,来往宫廷频繁,圣人很快就接见了他,对他态度甚至有几分热切,可当他说完自己的来意,圣人不忧反喜,面上的复杂木生并不能看透彻。
若是他再长大一点,他便能明白圣人这样的表现如同压在心底的大石终于落下,如同常年悬挂在头顶上的一柄利剑被取下,是松了一口气的表现。
可木生不能明白这一切,他的思想执拗地停在世间父母多爱子女,因此提出了希望圣人率领诸位子女去为巫梦生哀悼。
圣人摸了摸下巴,面目慈爱,话却不是,他说:“佛门乃清净之地,怎么能为逆子打搅诸位大师清修,既然尸体已经入了寺门,也不宜再搬动,随便请哪位大师为他超度一下,也算是他的造化服气了。”
圣人自己不去,也没有叫他的子女去的打算,从始至终不曾提起这个话茬。
木生出了宫门,依旧不敢相信他心中最遭的猜想竟然成真了,圣人果然凉薄至此,叫他心惊,他第一次意识到,除了他和佛子,这世上的人究竟是怎么看待巫梦生的。
可是就连佛子也……
这个世上,难道真的只有他还为巫施主的离去感到伤心吗?
这种迷惘和失落留在木生的心底,见到渡渊后,木生依旧十分低沉,他向渡渊禀告了圣人的说辞和态度,态度中明显有十分的不理解和一丝埋怨。
渡渊却是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他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巫施主的丧礼就由我一手主持。”
巫梦生的丧仪简单却隆重,一切皆是由渡渊一手安排,守灵超度从不假手他人,除了过分的细致,渡渊表面上十分平静,与当初主持惠净的丧事时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
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本来还有些担心渡渊看不透的渡渊的师兄弟们也随之安下心来,渡渊作为他们之中最有佛性的那个,怎么会轻易耽于红尘,看来之前的那些传闻只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罢了。
遂放下心来。
木生也从一开始的悲伤中走出来,明白自己除了多为巫梦生多念几本佛经之外,并不能做其他的事情,情绪渐渐平复,只是事情发生后渡渊的平静让他始终不能释怀,慢慢的,也不像从前一般粘着渡渊,而像是其他人一般,对渡渊敬而远之,将他高高地供奉起来却不亲近。
时间流转,很快就到了巫梦生的头七。
佛家信奉七日回魂之说,人的魂魄在离开尸身后会游荡在自己生前去过的地方,将过往的经历重现一遍,到了第七日,魂魄会到最挂念的地方看最后一眼,这一日之后,若是对人世毫无留恋之人,就会进入轮回。
这一日,渡渊打发走了其他人,木生也因为年纪过小,连日熬夜精神不济而昏睡过去,被他的某个师伯抱走送回他自己的房间,这间停着巫梦生尸身的屋里,只剩下渡渊一个人。
案桌上供奉着两座牌位,一新一旧,分别是为巫梦生和惠净立的。
渡渊将屋门大开,盘坐在一个蒲团之上,摆着一副念经的姿势,可始终静默,凝神侧耳听着什么动静一般。
这一夜是如此寂静,连一丝风声也不闻,那大敞的屋门始终纹丝不动,天地间,渡渊唯一能听见的只有自己浅浅的呼吸声,如此孤寂。
渡渊一直耐心等到了近午夜时分,眼看着这一日即将过去,他不得不承认,巫梦生不会回到这里的。
他看着还未完全合上的棺木,喃喃出声:“七日了,你连一眼都未曾回来看过。”
棺木里,巫梦生的容貌依旧,紧闭双眼的模样如同深睡,只有渡渊明白,再过一刻钟,今日过去,巫梦生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点踪迹也将要消失不见。
渡渊的心跳越来越慢,呼吸轻微几不可闻,他由盘坐的姿势改为跪礼,目光落在惠净的牌位上,眼前仿佛又出现惠净旧日的音容样貌和谆谆诲,渡渊抚摸着手中的舍利子佛珠,自言自语出声:“师父往日教导,渡渊一刻不敢忘,只是师父,我堪不破。”
“情爱是,尘缘是,生死也是,我一样都堪不破。”
一声比一声低,一声比一声哑,到了末尾,带着微微的颤抖痛楚。
烛光照映之下,渡渊的神色阴明不定,眸光中跳跃的火焰倒映正如破土而出的深渊之火,烛光炸开,几点黑暗光明的转换之间,渡渊面容逐渐疯魔,露出苦苦压制的令人心惊的偏执和疯狂。
再开口时,渡渊的嗓音中带着认命的叹息:“师傅,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佛子了,往后渡渊无论做什么,只希望诸天神佛若是得见,将一切因果都施加在我的身上。”
午夜前最后一瞬,渡渊将那串佛珠戴上巫梦生的手腕,随后在他的额头上映下温柔一吻。
温热的唇贴上冰冷的肌肤时,渡渊口中溢出一声满足的轻笑。
错过了巫梦生头七的木生十分沮丧,第二日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他匆匆忙忙跑去找渡渊,也顾不得自己这段时日以来对渡渊的退避三舍,开口便问:“佛子,昨日施主回来了吗?”
渡渊摇头。
木生不由失望又沮丧,低低垂着眉眼叹了口气。
想必巫施主是已经投胎去了,下辈子定能投个好胎,木生在心中这样安慰着自己,由此及彼,他觉得自己或许也该安慰一下渡渊,让他心里好受些。
可他安慰的话语在抬头时尽数堵在喉咙中,渡渊的神色中竟有几分浅浅的开怀色彩,是这些日子他第一次舒展开自己的眉眼。
木生生气地在心中想,佛子果然一点都不在乎巫施主,头七刚过,他便不再伤心,可是即便这般想着,木生也想不通,佛子性子向来平淡,在这个关头能有什么事情让他这么开心呢。
这可太奇怪了。
可奇怪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
渡渊往日深居简出,可之后的日子,木生不止一次在别处遇见过渡渊,在第三次在藏经阁的门前遇见渡渊时,木生终于忍不住问出声:“佛子这些日子经常来藏经阁吗,可我日日来,好像也没在阁内遇见过佛子呀?”
渡渊看见是他,道:“我在顶层,你自然看不见我。”
木生惊呼一声,下意识捂住唇压低声音:“佛子去了藏经阁顶层吗,那里不是需要在几位大长老和当代住持的见证下,才能进去的吗?”
渡渊掌权,却还未正式授印成为住持,何况藏经阁顶层有非天下大乱不得开的规矩,要是被人知道渡渊私自潜进去,尽管他是佛子也要吃挂落。
“那里有我需要的东西。”渡渊想到自己暗中的筹谋,轻声说。
看到木生依旧紧张兮兮的模样,渡渊说:“我只是进去看了一些书,往后也不去了,你不必这么担心。”
木生这才松了一口气。
木生仿佛是渡渊与巫梦生记忆的一块纽带,见证着二人的过往。
渡渊难得柔了神色,眉梢透着几分难掩的期盼,突然开口问木生:“你可信这个世上有死而复生之事?”
木生摇头,一板一眼地说:“人死后可入五道轮回,忘却前尘重新开始,可是从未听闻有这死而复生的事情。”
渡渊的笑容淡了淡:“若是完全忘却前尘,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木生顺着渡渊的话想了想,同样摇头:“只是魂魄相同罢了,不过因果轮回,若是真有人能死而复生,也不知道要付出怎么样的代价。”
“不过是一点微末的付出,无论怎么样,都值得。”说这句话时,渡渊话中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偏执和对其他事物的漠然,不见从前对万物慈悲之像,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了。
徒留木生看着渡渊的背影,摸不着头脑,这原来只是随口的一个假设,怎么佛子却煞有其事的模样。
假设不像假设,讲禅不像讲禅。
佛子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时光流转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