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念佛魔(六)
奇异的是, 在这个生死关头,巫梦生最先想到的不是也许马上就要死亡的自己,而是被逼迫着做出选择的渡渊。
渡渊是个菩萨心肠, 今日无论他选了哪一方,只怕余生都要在愧疚中度过。
自己死了便也罢了,左右不过是个不详之人, 苟活了这么多年,在临死之时, 有人真心实意地为他哭上两场, 便也足够了。
起码, 这个世上还有渡渊会惦记他,还有木生那个没长大的小鬼头。
巫梦生想着,等到渡渊进来之后,他必定要故作坚强, 对渡渊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表明自己也是一个愿意舍生取义的人。
若是渡渊执意不愿自己赴死, 指不定自己还要反过来劝慰他。
这场景多少有些悲哀的好笑, 明明从前他拼了命地活下去,如今反要劝别人对自己的死亡看开些。
可是没有办法,巫梦生的理智告诉自己, 他无路可走,连渡渊都没法帮他,若是渡渊执意救他,也将要和梵国所有百姓站在对立的位置。
说不定到时候他们会像话本里写的一样,牵着手奔跑到一处悬崖,然后在追兵的逼迫下跳崖殉情,一起坠落。
巫梦生被自己的想象逗笑, 笑过之后,是浓浓的落寞。
他不愿意拖累渡渊,这意味着,他注定独自赴死。
伴随着这个念头一起出现的,是强烈的对生的留恋和对死亡的恐惧,巫梦生在心里暗暗为自己排解,待会千万不能露出这样的悲伤情态,否则只会让渡渊更加难办。
门开了,一道带着莲花香的身影接近,替巫梦生解开了身上的束缚。
巫梦生第一时间抬起头,脸上是几分强扯出来的笑容,他故作洒脱地要说出自己准备好的台词:“渡渊,我都想好了,你不必”感到为难,为我担心。
未尽的话音在和渡渊目光汇聚的时候尽数消失。
渡渊的目光古井无波,他的眼神一点也不像巫梦生想象中的那样复杂,想象中,目光或许是心疼,或许是愧疚,但总不该是这样的平静,这样仿佛巫梦生是无关紧要的平静。
巫梦生的心脏紧缩成一团,几日前渡渊亲吻过后的态度大变,这几日的逃避,和今天的怪异态度一并浮现在他的眼前。
渡渊的态度好奇怪。
巫梦生心中已然有了几分不详的预感,却还是倔强地试图探手去够渡渊:“渡渊。”
他低低唤着渡渊的名字,像是幼兽在外受了委屈,回到巢穴的一声声嚎叫。
那只因为长时间捆绑而落了一圈青紫的手腕,一点点慢慢接近着渡渊,渡渊垂眸看了几眼,却在它马上要够到自己的手时避身闪开,于是那只手最终无望地垂在地上,沾惹上尘土。
巫梦生呆了呆,手指无助的缩了缩,只留下一手肮脏的尘埃。
他抬头去看渡渊,渡渊进门之后,没有安慰,没有关怀,给他的是满怀冰冷疏离。
巫梦生明白了。
那些舍生取义,宽容大量的蠢话,巫梦生也不必说了,他低低笑了两声,闭着眼,眼角噙着几滴泪花问:“那个人说,我一个人的性命可以换数百人的性命。”
“若是施主愿意为大义舍生的话。”渡渊说这话时,像是九天之上遥望人间的佛,又像是无情的寒冰。
“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光辉的时刻,我这性命竟也有这么宝贵的时候。”巫梦生突然睁眼,看向门边的方向:“他们呢?”
渡渊沉默了片刻:“在门外。”
在门外干什么呢,巫梦生在心里自问自答,原来是在门外,等我乖乖的赴死,他们,在等我咽下最后一口气。
“外面夜凉,是不是有许多老人家,叫他们不必受寒,明早再来吧。”巫梦生语气平常,像是一个后辈一般关怀着。
“如今已至深夜,外面这些人,不会连一点时间都不愿意给我吧。”
渡渊没做声,出去了一瞬,很快就回来了。
“渡渊,佛子。”前一声轻轻的,后一声清晰喊出,巫梦生将这两个名字细细品味。
巫梦生看着渡渊,渡渊的眉目依旧,悲天悯人一般注视着他,可是除了这一层浅浅的悲悯,巫梦生竟然看不见任何东西。
这双眼中,曾经出现的温情,怜惜,甚至是动情时的迷乱,都像是巫梦生一个做的一场梦,梦醒了,便了无踪迹。
巫梦生审视着渡渊,而后,慢慢从心底浮出困惑和不解,他不明白,那些相依的过往,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会错了意。
他挣扎着站起身:“佛子,愚人有几个道理想不明白,还希望佛子能为我解惑。”
渡渊:“施主请说。”
“在你们这些和尚的眼里,百人的性命,是不是注定就比一个人的命金贵些。”
“是。”
“从没有例外吗?”巫梦生问。
“没有。”
可是巫梦生不甘心,他用他最后的一点勇气,来堵一个答案,他问:“那你会难过吗,会为了这个被无辜牺牲的人难过吗?”
明明知道答案,但有时候人就是这样,不亲耳听到便不愿意死心。
听到这个问题,渡渊似乎沉默了一会,巫梦生的眼中也随着他的沉默慢慢升起光芒,然后渡渊开口:“小僧会为施主超度。”
这一瞬间,巫梦生眼中的星星坠落,光芒暗淡,他觉得有些可笑,带着点冷笑问:“像超度你师父一样吗?”
也许是他错了,在第一次见到渡渊的时候,他就该明白,渡渊这个人,理智无情到让人害怕的地步。
巫梦生了悟:“在你眼里,我与其他人,不,是在你眼里,任何人无论是谁,我、你师父、或者是一个你不认识的陌生人,都是一样的对吗?”
虽是问话,可巫梦生已经不需要答案,他笑着后退几步:“是我看清楚地太晚了,是我一厢情愿,以为你对我格外偏爱,允许我在你的寝殿吃荤,无时无刻愿意见我,知道我受罚,会特意赶过去安慰我。你对我是这样的温柔,可是到了如今,却告诉我,温柔不是对着巫梦生这个人,只是因为”
“你佛慈悲,众生平等。”
巫梦生大笑,笑累了抹抹眼角的泪水,一字一顿,轻声地说:“可是渡渊,你吻我的时候,我几乎就要误会,你是真的爱上我了。”
提到那个吻的时候,渡渊的眼神一变,脸部的肌肉轻轻颤抖着。
可是巫梦生再也不会以为他的失态是因为自己了。
他摆摆手,善解人意地说:“佛子,你不用解释,我都明白,那个吻只是一个意外,当初我不信,现在我信了,你放心,我不会再自作多情了。”
巫梦生在自作多情四个字格外加重了语气,话语中,讥笑有,自嘲有。
渡渊心中一紧,下意识想要转自己的佛珠,而后才想起来,佛珠早就被他转赠了巫梦生。
看到他的动作,倒是提醒了巫梦生。
巫梦生将佛珠从自己的手上褪下,交还给渡渊:“这般贵重的礼物,佛子还是收好吧,别改日又随手赠出去,佛子虽然只是大方,可是容易叫人误会。”
听到巫梦生隐含挤兑的话,渡渊唇瓣轻动,最终还是寂然无声。
折腾了一宿,巫梦生也有些累了,他抬眼窥见,外面天光渐亮。
巫梦生转身对渡渊说:“我知道你习武,也知道你身上有把上好的匕首,就将它借我使一使,也算我们相识一场。”
接过匕首后,巫梦生轻声道谢,而后说:“佛子出去吧,最后这点时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但在渡渊即将踏出这扇门的时候,巫梦生突然拦住他:“凡请你转告圣人,说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终于遂了他的愿。只是我这一生,没行过恶,没害过人,你师父那一卦,可真是冤枉了我,到了地下,我会找他算账的。”
渡渊的动作,便生生停在了那,几乎欲转身想夺回那把匕首,可是连日来的对自己的质问,又像是魔咒一般在他的脑海中嗡鸣不断。
渡渊站在那,晨光为他渡上一层金光,以往,巫梦生也曾真心恋慕过他的过人风姿,如今却是冷冷一瞥,心里有几分厌烦。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又何必在此处惺惺作态。
巫梦生开口:“佛子不走,是要留下来陪我,还是要确认我死透?”
渡渊最终,也没说出那一卦许是他师父错算了,他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有这样的一卦。
渡渊离开后,巫梦生一个人打量着这把匕首,可真是一把好匕首,吹毛断发,锋锐的冷芒在月光下都格外刺人。
想必用它来了断,应该很快,也不会很疼。
巫梦生没有多犹豫哪怕一时片刻,他对准了心脏的位置,下了狠手将一寸寸推进自己的身体,鲜红滚烫的血液随之迸发出来。
冰冷的匕首没入身体的时候,巫梦生想,他这一生,太过可悲可笑。
因为渡渊一句,他与旁人并无不同,他便动了心。
可他心碎的时候,渡渊也是同样的一句话,他与旁人并无不同。
明明是同样的一句话,怎么能又让人这么温暖,又让人这么绝望呢。
巫梦生拔出匕首,上面鲜红的色彩刺痛了他自己目光,他后知后觉,感受到心头剜肉的空洞和疼痛。
心口处可真疼啊。
这匕首怎么这么硬,又这么凉,在他的伤口处反复践踏,连心底的位置也不放过,每寸血肉,怎么都这么不堪一击。
巫梦生呼吸不顺,忍不住咳了两身,有鲜血沫子从他的喉咙中咳出,嘴里弥漫着铁锈味和苦味。
他失了力气,无力地倒在地上。
尖锐又冰凉的疼痛感觉,从伤口处传送到全身,疼痛将巫梦生的思绪搅得乱成一团,那些哀伤绝望,与渐渐扩大死亡的气息比起来,都不剩下些什么。
疼,只剩下极致的疼。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巫梦生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佛家信奉转世轮回,若是真的有转世,他只期盼着自己永远不会再爱上渡渊。
门外,渡渊听见的仅有巫梦生痛到极致时的一声痛呼和几声咳嗽。
他闭上眼,开始念佛经,只有手掌在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
世间万物,一切皆是命定,没有什么事物是不能割舍的,生缘可断,情爱亦可断。
夜凉如水,寒意深重,无孔不入,一直浸润到骨子里的最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受和上个世界不一样。
上个世界自以为衡量过得失,觉得不会造成伤害。
这个世界是很刻板的受,以上位者心态,觉得一百就是大于一,保全大多数。
ps:攻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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