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念佛魔(五)
渡渊赶到皇宫的时候, 巫梦生已经被判罚在礼佛堂下跪思过。
其实巫梦生和圣人并没有说上几句话,甫一见面,圣人便冷冰冰地道:“孤听说你近日常常出宫, 今日还逼死了一个百姓,你去礼佛堂跪着,好好反省一下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吧。”
巫梦生没有错, 但他没有辩解,因为辩解无用。
他顺从地到礼佛堂跪下, 宫人们皆已退下, 给他留下的, 只有一盏昏黄的烛火。
万籁俱静,他一个人跪在黑暗中,背影孤单而寂寥,渡渊来时, 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巫梦生。
渡渊走到巫梦生的身边,巫梦生听到动静转头, 看见是他, 脸上露出纯粹的欢欣笑容:“你怎么会来?”
渡渊却眸光沉沉:“圣人常常这么罚你吗?”
巫梦生愣了愣,不太在意:“他不喜欢我嘛。”
渡渊说:“走,我带你离开, 圣人那里我会去说的。”
巫梦生拦住他:“不必,一晚上不难熬的,我有经验,而且我也不会老老实实跪一晚上,你陪我待一会就好。”
渡渊没有拒绝。
巫梦生看着两人落在地上,被拉长的成双成对的影子,感叹:“从前很多个夜晚, 我一个人跪在这的时候,心里总是充满怨愤,不明白为什么上天独独要这么对待我。如今你陪在我身边,我才发现,其实待在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巫梦生偏头看渡渊,声音中有种物是人非的感叹:“说来好笑,以前,我咬牙切齿,在这里骂过最多的人,便是你的师傅。”
渡渊好笑地问:“你都骂他些什么?”
“老秃驴,大骗子,欺世盗名的混蛋。”巫梦生老实历数着,“因为他的一句话,我的人生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不过现在,看他教出了你这么好的徒弟,我又觉得,也许他说的是真的。”
见他语气中有自怨自艾的样子,渡渊蹲在他的身边,安慰:“师父虽然在卦象一道精通,但是人无完人,也许偏偏在你这一卦算错了也不一定。”
“可惜你师父死了,不然我一定要把他关在屋子里,让他没日没夜地卜卦,直到他说我这一卦他果真算错了才行。”巫梦生想象着这个场面,便觉得快乐,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是啊,可惜他死了。”渡渊也想问问,惠净一生待人和善,为什么偏偏对巫梦生的卦象如此残忍。
巫梦生不愿意在这方面多说,转开话题:“我第一次见你,你就是在为你的师父超度,那时候你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伤心?”
“生老病死,并不值得畏惧。师父只是换了一个形态存活。”渡渊解释道。
巫梦生似懂非懂,可看渡渊轻描淡写谈起死亡的态度,心中总有几分异样:“你对所有人的死亡都是这么看的吗?”
“是。”渡渊回答的简洁。
“可是我不这么想。”巫梦生嘟哝:“我想一直活下去,活着多好。”
他又想起,今日那个大汉死的时候,他执意想去看渡渊的神情,并不能看见,依照渡渊对死亡的理解,渡渊是不是一点也不在意。
可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就这样消失在渡渊面前,他也是这般轻描淡写到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吗?
巫梦生莫名打了个寒颤,渡渊一向圣洁的身姿在他心里蒙上了一层浅浅的荫翳。
巫梦生不愿意这样去揣测渡渊,强行挥散自己脑海里的想法,明明想着换一个话题,可一开口,就暴露了内心的想法。
巫梦生:“今日那个大汉”
话语到这里截然而止,巫梦生脸上露出懊悔的神色,渡渊误会了他的未尽话语,第一时间出现在脑海中的是那个大汉对巫梦生口口声声的诋毁。
他突然伸手摸了摸巫梦生的头发,眼中浮现几点怜惜:“这些年,你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巫梦生方才脑海里的杂思都被这一句话冲散,他看到渡渊眼里的色彩,喃喃出声:“这是第一次有人心疼我。”
看着渡渊的眼睛,巫梦生鬼使神差地慢慢倾身,在渡渊的侧脸上印下一个清浅的吻。
巫梦生慢慢退开的时候,看见渡渊的眸色转深,像是幽潭一般要将他吸引进去,眼中放射出灼人的热度和渴望,下一秒巫梦生猛然感受到自己的腰间传来一股大力,整个人跌进渡渊的怀里,被檀香所包围着。
唇瓣上传来一阵濡湿温暖,渡渊人虽温润,吻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凶狠至极,像是要将巫梦生整个人吞没一般,这个吻里包含着令人心惊的力度。
巫梦生的角度,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点渡渊眼中的狂乱,感受到渡渊在不断攥取自己的呼吸,巫梦生慢慢闭上了眼睛,试图反抗夺回主动权。
从意乱到克制,从粗暴到温柔,二人不知缠吻了多久,到后面不复最开始的疯狂,而且极尽温柔缠绵,碾转厮磨,像是两个小兽互相地安慰。
气息渐平。
两人不知什么时候缠在一起的身躯分开,渡渊狂乱的目光猛然恢复平静,他看着巫梦生有些微肿的唇瓣,话语惊愕颤抖:“小僧,小僧”
巫梦生摸摸自己的唇,吃痛地小声嘶了一声:“你这和尚,看似正经,没想到内心是这样的。”
巫梦生自以为,二人之间既然已经发生了这样的事,关系也不同以往,说话也带上几分黏腻亲密,可在渡渊的耳中,他的语气却好比九天玄雷,晴天炸响。
渡渊猛然闭了闭眼,退离巫梦生身边几步:“施主自重。”
巫梦生笑嘻嘻的,只以为渡渊是害羞了:“自重,方才拉着我的人可不知道是谁,是谁该自重。”
渡渊越发心烦意乱,闭眼低头,不敢直视巫梦生:“那是小僧一时错了主意,做不得数。”
可现在,无论渡渊说些什么,巫梦生都听不进去,他撑着下巴,一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盯着渡渊。
渡渊的心中瞬时闪过万般念头。
从近日总是来对自己旁敲侧击的师兄弟们忧心忡忡的面容,到今日在他面前一头撞死的大汉的泣血问话,再到恩师惠净生前的种种教导。
生死尚且能置之事外,区区情爱竟然不能及时斩断吗?
想到这,渡渊觉得心中竟然平静了许多,那些不该生出的念头尽数斩断,整个人又重新被包裹在佛子的外壳之下。
巫梦生敏锐地发现面前的渡渊有了些许不同,一瞬间,他仿佛又看见了初见时无情淡漠的渡渊。
他试探地唤了一声:“渡渊?”
渡渊没有应,也没有看巫梦生,他说:“施主,天色已晚,小僧在此多有不便,先行离去了。”
那一日之后,巫梦生几次到檀音寺去寻渡渊,都见不到渡渊的身影,巫梦生再迟钝,也该知道渡渊是在躲着自己了。
但是他还来不及找渡渊说明白,也不一定还有这个机会,因为他在回宫的路上被绑架了。
此刻,他被五花大绑着,放置在一个约莫是马车隔层的地方,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轮子滚动的声音,除此之外,他只在最开始的时候听到绑匪说过一句话。
“安分点,你不会想知道我的手段。”声音粗哑刺耳,隐约中,巫梦生还觉得有几分熟悉。
马车行了没多久,绑匪将巫梦生从马车挪到了一间小屋子里,巫梦生借着这个机会,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绑匪,越发觉得他的眉眼间有一种熟悉感。
绑匪并不忌讳他的目光,反而怪笑一声:“从前只当你是个废物,没想到你还有点用处,今天你这条命能不能保住,就看你在那人心里的分量够不够了。”
巫梦生问:“那人是谁?”
绑匪却失去了耐性,粗暴地将巫梦生的嘴堵上。
一直从天亮等到天黑,巫梦生的身子都有些发僵,外面才终于有些动静。
巫梦生听到了两道脚步声,而后是交谈的声音,声音传来的位置离巫梦生只有一道木门的阻碍。
巫梦生试图发出点动静,但绑匪将他放在这里显然是有恃无恐,他的手脚被绑得很紧,口中的布条让他连发声都困难,巫梦生干脆沉下心来,听外面的人的谈话内容。
首先响起的是绑匪的声音,他竭力压抑着兴奋说:“你果然还是找到这里来了。”
另一道声音紧跟着响起,不紧不慢:“看起来施主也等了我许久。”
巫梦生暗暗一惊,这道声音正是渡渊的。
渡渊的语调似乎比起平日更冷些:“施主罔顾百姓性命,在京中大肆下毒,将来会造业报的。”
原来这个绑匪同时也是这段时间在京中下毒的人,只是巫梦生想不明白,绑匪绑架他又有什么意义。
“佛子可别拿这些压我了,死后的事情,谁又知道呢。”绑匪大笑起来,后面恶意露出一个笑容,拖长了声音说:“而且佛子可说错一件事了,那不是毒,是蛊。”
巫蛊巫蛊,二者从不分家,蛊术曾经是皇族不外传的秘术,但随着皇权的架空,皇室贪于安逸享乐,蛊术在梵国已经消失数百年了。
一听到绑匪说的这句话,巫梦生就知道,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投毒行为。
但外面的渡渊依旧是平静的样子,绑匪最见不得他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一时冲动便脱口而出:“这蛊也不难解,只是要佛子奉献出一点心爱的东西。”
绑匪一心只等渡渊开口问是什么东西,才好将他准备好的大戏一举推出。
渡渊偏偏在此时说:“你背后的主子,原来是冲着我来的。”
绑匪的目光闪了闪,矢口否认:“什么主子,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从不为别人做事。”
但他明显慌乱几分,知道渡渊没有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反而是自己被牵着鼻子走,在他暗自着急的时候,他一直在等着的第三拨人马来了。
狭小的院子里霎时挤进来几十人,穿着粗布麻衣,正是前段日子那些病人的家属们。
他们一进门,看到渡渊,匆匆跪拜之后着急地问:“佛子也是接到了这里有解药的消息来的吗?”
渡渊没有说话,绑匪飞快地抢答:“解药,这里当然有解药。”
他的语气亢奋到了极点,人都到齐,今晚的好戏才刚刚敲锣。
见自己吸引了这些人的注意力,绑匪扬起手臂,大声质问:“万人尊崇的佛子,在你的眼里,天下众生是不是平等的,那么对你来说,一个人的性命和数百人的性命,谁更重要。”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渡渊的身上,渡渊穿着一袭袈裟,风吹动时袈裟轻轻舞动,他平静地答:“自以众者先。”
绑匪的声线都因为激动而颤抖:“无论被牺牲的那个人是谁?”
“是。”渡渊答道。
见到渡渊如此平静,绑匪在心中犹疑,莫不是主子的消息出了错,还是这个和尚事到如今还没有猜出要用来交换的人是谁,他心中有几分不快,决定做出最后的试探。
绑匪先是看看如九天神佛的渡渊,又环视一圈百姓们或激动或紧张的面容,往旁边走几步,露出身后的小门,对百姓们说:“只要杀了里面那个人,用他的血为药引,就可以救你们家人的性命。而你们的家人能不能得救,全看佛子舍不舍得下这个人。”
一扇门,门外是奄奄一息的数百条人命,门内是一个无辜但势单力薄的自己。
巫梦生终于知道,自己的作用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