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失忆将军(十八)
明越二十一年, 帝重病,昏厥于榻,不醒, 其消息隐而不发。
明越二十一年五月,诸子争位,帝四子与帝九子风头煊赫, 其余皇子不能争锋。
明越二十二年春,帝崩逝。
巫梦生独身在府里, 看似闲庭漫步岁月静好, 但他只要随意一动, 暗处就会有无数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这些人既有卫执的,也有白琏的,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将巫梦生放在这个地方, 默契地将一切纷争拦在门外。
巫梦生状似从檐角处看向外面的蓝天,目光隐晦地落在藏身各处的暗卫身上。
暗卫:“”怎么觉得不懂功夫的大皇子看向这个角落的目光凉飕飕的。
与此同时, 系统张开地图。
地图上最显著的蓝点是巫梦生, 包围着代表他的蓝点的则是密密麻麻的无数红色标记。
系统不由哇呜了一声:“宿主,你像是一个误入狼群的羊。”
纵使是以保护为名,但是这么多双眼睛无时无刻地盯着你, 还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巫梦生同样瞟了地图一眼,啧了一声:“这么多人,看来外面的场面已经一触即发了。”
系统小声的说:“宿主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再待下去等他们真的决出胜负,这个世界难度就更大了。”
无论是谁胜谁败,想必巫梦生都会像是一个奖励一般,被胜出的那方占有。
巫梦生赞同系统的观点:“离开这个世界, 只差一个时机。”
时机很快就到了。
通过系统的地图,巫梦生发现这一天他身边的暗卫人数已经到达了平日的三倍之多,伺候他的下人们只要在他看不见的时候,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巫梦生装作什么都未发觉,和平常做的是同样的事情,却在心里暗暗计划自己该怎么以合适的理由脱离这个世界。
午后的时候,白琏来了,卫执还未见身影。
短短时日,白琏褪去了往日的稚气,看向巫梦生的眼神和从前似乎没有什么两样,可见到巫梦生后没有像往日一般痴缠过去,而是停在离他几步的地方。
他的目光晦暗:“阿兄,我以前竟不知道,你原来有这样的想法。”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对皇位的渴望?”白琏的目光紧紧追着巫梦生的身影,探寻的目光逡巡着,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般。
白琏先声夺人,巫梦生抿住了唇,露出几丝被羞辱的意味:“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明明知道”
明明知道巫梦生不是皇家的子嗣,怎么还会生出这样的妄想。
白琏耷下眼皮,有几分倦怠低沉:“阿兄,我知道父皇从前最喜欢的就是你,你也是皇子中声誉最好的,可是”
剩下的话语白琏没有说出口,可巫梦生已然意会。
巫梦生的胸膛快速起伏,脸色沉了下来:“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用你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四皇子今天过来,就是专门来落井下石的吗。”
见到巫梦生生气,白琏下意识就要服软,放低了声音:“阿兄,你别生气。”
白琏苦笑一声:“阿兄真的是一无所知吗,老九凭什么与我相争,他不过是卫执的一个踏板,亏他还自鸣得意,连自己养虎为患都不知道。”
他将自己今日为何而来的原因娓娓道来:“父皇生前顾及着皇家颜面,对外宣布阿兄病逝。阿兄虽然人不在了,可许多大臣还惦记着阿兄的好,我有时候真是嫉妒,无论我怎么礼贤下士,他们心中最英明的君主,还是已经‘死去’的阿兄。”
巫梦生:“可我已经是个死人。”
白琏微微拔高了声音,目光直射巫梦生的眼底:“若是没有呢,若是阿兄死而复活呢,那我这些日子来的努力,岂不是一个笑话。”
从前他比不过巫梦生,只能追逐,可是现在,也要将一切都拱手让出吗?
白琏有几分迷茫。
听见白琏的话,巫梦生恍然顿悟:“是卫执做的。”
“是。”白琏说:“坊间多传闻,大皇子英明仁武,以病逝为名前往周国潜伏,只要一个时机,皇兄想必就能重新站在阳光之下。”
人人都说和白琏斗得不可开交的人是九皇子,可真正眼明心亮的人都知道,幕后的巫梦生只要一站出来,才是真正的一呼百应,是皇位的最强角逐者。
白琏神色痛苦挣扎:“阿兄,我不能不疑。”
这一切实在太像筹谋,白琏有时候都在怀疑,巫梦生是不是算尽了人心,他有时候甚至恍然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在巫梦生的掌握之中。
听完这些话,巫梦生前所未有的平静下来:“你说得没错,光是从这些事情来说,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谁能相信,桩桩件件背后,只是卫执想将皇位献给他。
巫梦生从不是爱辩解的性子,面对白琏的怀疑,他只是简单地说:“你如果真疑心我,只需将我的身份说出去,此事虽然未铺张开,但总有知情的人,只消将这一件事说出去,我纵有万般手段也无用。”
白琏自嘲一笑:“阿兄明知道我不会,我怎么会把阿兄放在流言的火上炙烤。”
不光是他不会,卫执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才能在巫梦生的生死上如此运作。
巫梦生:“办法我告诉你了,用不用全在你。其他的,我只能告诉你我没有,剩下只能等时间来证明。”
听了这话,白琏心中觉得有几分别扭,却认为巫梦生是说等白琏顺利登上皇位,一切自然天下大白。
白琏心中软了几分,有几分后悔自己刚才对巫梦生一时话重。
白琏:“阿兄,我并非不信你,只是这些日子有些累了。等今夜过去,我再来向阿兄赔罪。”
巫梦生紧跟着问,目光牢牢锁在他的身上:“为什么是今夜,今夜怎么了?”
白琏心中暗悔失言,面上一笑,将这件事带过去:“阿兄今夜早些休息,想必明日会是一个好天气。”
奇异的是,他这样一岔开,巫梦生果然没有再追问。
巫梦生有几分反常,可今日的白琏心事重重,并没有发现,连这点和巫梦生说话的时间都是硬挤出来的。因为有些话,他必须在这时候就要问清楚。
梦外有个白琏的人,已经来请了好几遭白琏。
白琏着急离开,心里想着明日到了再和巫梦生好好赔罪,想必他不会怪罪自己今日的失言,到时候时日还长。
白琏离去前,巫梦生突然开口问:“白琏,你当日起的那心思,你曾经后悔过吗?”
决意折断你兄长的羽翼,只是为了将他锁住,所以宁愿让他失去光芒和尊严。
白琏转身,看见巫梦生身姿挺拔,目光淡淡如高山之雪,眉目清清如湖中之莲,是一派悠远不可攀的仙人景象。
这个向来宽仁待人的兄长,在这一刻显出所有的锋芒锐利,白琏恍惚觉得自己看见了从前的巫梦生,威仪万千,让他总是自形残秽却又忍不住追逐他的光芒。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在夜里翻来覆去地为他发狂,心中的执念日渐深厚,只是想要将这景色独占,不让他人窥去分毫。
白琏的目光露出了痴迷,脸上越发多了几分病态的执念:“阿兄,你也许怪我,但我不悔。”
对巫梦生的执着早成为他骨子里的执念,他无时无刻,都想把这个人藏起来,放在只有自己能看见的地方。
白琏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重来千次万次,他还是会在那时候,对萧泾的那番话动心。
巫梦生对白琏的答案早有预料。
“白琏,为兄教你的最后一个道理,是做下的决定,就坚定地相信自己,永远都别生出悔意。”
白琏没听明白这话,但听见巫梦生久违以他兄长的身份自居,眼眶不由得一热,喃喃道:“阿兄,你又肯认我了吗。”
巫梦生转过身去,负手,叹息一声:“去吧,四弟。”
有一滴眼泪从白琏的眼眶中夺目而出,卫执擦拭自己的眼泪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在隐隐颤抖,他含着泪光对巫梦生的背影灿然一笑。
“有阿兄这么一句话,哪怕这一切都是阿兄哄我的,哪怕阿兄今夜就要我的命,也可以了。”
巫梦生转过身,看着他的眼泪轻轻一笑:“这么大人了,还和小孩子一样。你总说今夜,今夜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门外白琏的亲卫再一次来请,白琏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于是压抑着心里的欢喜激动,凝视着巫梦生,像是想要将他的模样刻在眼睛里。
巫梦生:“去吧。”
白琏离去时,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巫梦生站在那,凝视着他,目光讳莫如深,再看去,又和往常一般温和。
白琏暗骂自己多疑,自己不是已经问过巫梦生了吗,他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以往对皇位也没有表示出热情,这一切都是卫执捣鬼。
想到卫执,白琏冷冷一笑。
今夜,他就要卫执血溅当场,明日哪怕巫梦生怪他,白琏也绝对不能再继续放任卫执了。
白琏走后,巫梦生一直独身一人在房中,一直到了逢魔时刻。
天边的云彩像是海浪一样,舒展成许多的长条,随意地生长,卷成懒散的幅度,色彩艳丽如九天光华,橙红相间,熠熠生辉,光彩夺目使人难以直视。
这样美丽的云霞,想必再也看不见了。
巫梦生盯着天空出神一会后,突然唤来人,问:“今日一日,卫执都没有来过吗?”
被传唤的人暗暗惊奇,从前巫梦生对卫执总是不冷不热,从来没有主动过问过,今日倒是稀奇。
他答道:“早些时候遣人来说过,今日他有重要的事情,明日会带一件东西来见主子您,不过也特意交代过小的,若是主子没有问起,叫小的不必主动提起。”
“原来是这样吗?”巫梦生喃喃:“罢了。”
下人疑惑:“什么罢了?”
巫梦生没有答,只说:“下去吧。”
下人出去前看见的,就是巫梦生看着云霞出神,他的侧颜如玉,广袍垂在身侧,更是飘飘欲仙。
他在心里暗暗赞叹,自家主子真是如谪仙一般,只怕哪一日就要羽化归去。
当真仙人风姿矣。
入夜。
今日的晚霞艳丽无双,一直到夜幕低垂,漆黑如墨的夜空中也仿佛隐约透露着红色的光芒,微弱的星芒仿佛都被这样的异样红光掩盖,夜幕里,流动着隐隐血液一般。
不仅是夜空,今夜的宫廷,仿佛被血腥和死亡笼罩。
赤红的墙面上溅上粘稠的血液,两者的红夹杂在一起,如同一体,空中令人作呕的血气越发浓重。墙根处,地面上,到处是还未完全僵硬的尸体,有些尸身完整,有些头身分离,各色的残肢散落在地上。
偶尔有还没有断气的人,混杂在满地的尸体与肢体中,胸腔微弱地鼓动,喉咙中不甘地发出呲呲的声响,仿若是不甘失去生命的哀鸣。
皇宫正殿前,立着两波人马,一方披黑甲,一方披银甲,银甲的一方人数更多,但黑甲的一方锐意十足,涌动其中的是血腥煞气。
立在两方人马之前的,赫然就是卫执和白琏。
两方显然是经历过一场恶战,皆是形容狼狈,卫执久在军中历练,铠甲上都是敌人的血,身上也没有大伤,白琏却不是习武之人,长时间的战斗让他精力疲惫,面色苍白,眼神反而因为过度疲累而闪闪发亮。
白琏从亲卫的包围圈中踏出,用眼神止住亲卫阻拦的动作,站在阵前,他扬声说:“卫执,但没想到你还有点本事,只可惜,今日你就要命丧此地。”
他目光阴冷,要是眼神能够杀人,卫执只怕已经身中数箭。
卫执上前几步,步履从容沉稳。
白琏身后的银甲部队瞬时拿起手中的剑和长矛,警惕地对着他。
卫执翻转手中的剑,目光沉冷,整个人像是一把锐利的矛,又像是一个坚实的盾:“多说无益,我会留你一命。”
两个人心里清楚,这一战双方胜负五五分,白琏胜在根基深厚,可调用的兵马多,可卫执调兵遣将的本事,连白琏也不得不叹服。
谁也没有绝对的胜算。
白琏眼珠一转,突然向卫执后方如同隐形人一般的九皇子说:“老九果然不负他草包的名头,事到如今,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打算。”
九皇子闻声,怀疑的目光落到卫执身上片刻,之后又坚定地转回来,对着白琏喊:“四哥别垂死挣扎了,离间计在我这里是不管用的,卫将军一心为我,他求的不过是一个从龙之功。”
白琏哈哈大笑,感叹道:“九弟啊九弟,哥哥我真的是高估了你的智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明白吗?”
“卫执效忠的从来就不是你,他一心想着的,都是把我们的大哥捧上皇位,你不过是一个傀儡。”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将九皇子炸了个五雷轰顶,四肢麻木。
九皇子下意识就想要反驳,可是白琏说的信誓旦旦,他心中不免生出了几分疑虑,看向卫执的目光也多了几分犹疑。
“卫将军,这厮企图离间我们的感情,我相信卫将军高风亮节,不是这种人。”九皇子试探着说,想要得到卫执的回应。
卫执的目光落在九皇子的身上,浅淡,漠然,却让九皇子心底生出一种刻骨寒意。
卫执说:“九皇子误会了,卫某从来都不高风亮节,九皇子曾经不也咒骂卫某叛国逆种,行事不如阉种。”
九皇子瞪大眼:“你怎么会”知道,这话明明是他私底下在府里说的。
后面的话,九皇子没有机会说出口,卫执手起刀落,九皇子的头颅咕隆隆滚到一旁,瞪大的眼睛兀自死不瞑目地瞪着卫执。
卫执擦拭着剑上的血,将沾了九皇子血渍的巾帕丢到一旁,轻声说:“你说的都是事实,卫执满身黑暗,却也有要誓死效忠的人。”
连白琏都被卫执轻描淡写阵前杀了九皇子的举动惊了一跳,他眯起眼,看向卫执身后的军队,哪怕名义上的主子死了,队列竟然依旧寂静无声,井然有序。
白琏冷笑:“是我高估这个蠢货,以为他能给你带来点麻烦。只是我也低估了你,卫执,你的心够硬,收兵买马的本事真是超乎我的想象。”
卫执重新举剑:“我身边的人,包括我,都是为了他生,为了他战。”
白琏不屑,但不得不说,卫执的话,果然让他心生怒火。
白琏说:“卫执,如今才真真切切,是属于我们两个的战争。”
两方对峙,场面一触即发,连空气都变得稀薄,流动在空中的不是甜美的空气,而是看不见的利刃,锋芒锐利。
两军的士兵皆目含凶光,嗜血冰寒,只等待自己的主将下达命令,就要殊死搏斗,是非成败,皆看今夜。
场面如同一条紧绷的丝弦,马上就要迸裂。
就在此时,一道慌忙的身影跑至两军阵前的中央地方,两军的士兵都是蓄势待发,精神状态紧绷,一看到陌生人,最前方的人下意识就要提刀上前砍人。
就在这时,同时听得将军的主将喊道。
“住手。”
“别动他。”
两边的士兵同时屏气,不知道是什么人能够让自己的主将面色大变,可抬眼望去,那边只是一个穿着普通麻衣的人,除了面色格外悲怆,并没有特殊的地方。
士兵这么想着,就看到卫执和白琏同时往中央走去,竟然完全不顾身边亲卫的阻拦。
一触即发的大战被阻止,两边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该动作,可看着主将心神不宁的模样,两边都默契地按耐下来。
场面一时沉寂诡异。
在两军中央的,并不是他人,而是巫梦生贴身服侍的一个小厮。
卫执和白琏不知为何,看见他出现在此处时,心中突然生出一种空落落的恐慌,心里巨大的黑洞将外界的喧嚣都吞没,耳边只能听见自己鼓噪喧嚣的心跳声。
咚、咚、咚。
卫执握紧手中的剑,深吸一口气问:“为何出现在此处,是他知道了吗?”
白琏想起今日曾见巫梦生时,他话语中的诸多不对劲之处,现在想来,竟然字字句句触目惊心。
他白了脸色,几次喘不上气,身边人搀扶着,他才能勉强站稳,他急切地问:“你为什么来,阿兄呢,阿兄怎么样了?”
听了白琏的话,卫执呼吸一窒,心里的空茫越大扩大,从里面传出隐秘的痛感,卫执同样看向小厮,又问:“发生了什么?”
迎着两个人压迫十足的目光,这个小厮慢慢抬脸,素面上是落不尽的泪水,连成一串掉落在地上,他哽咽着说:“主子,没了。”
“胡说八道,好好的人,怎么会没了。”白琏断然否认,喉咙中痒意不断,他不断地咳嗽着,一下接一下,到后面已经是在咳血。
身边的亲卫着急地安抚他:“主子不可心急,小心伤身。”
白琏推开亲卫,抓着小厮的肩膀:“说,你编造这件事有什么目的?”
卫执执剑的手骨节泛白,声音罕见地带上颤意:“他是不是不愿意我们相争。若是他不愿意,我们自然鸣金收兵,为什么要拿生死之事开玩笑。”
白琏马上接上:“没错,阿兄是不是在骗我们?”
听了二人的话,小厮再也无法藏住自己的悲戚,痛哭出声:“主子是自己服毒的,小的进去时,他身子已经冰凉了,身边只有这个。”
他颤抖着手,慢慢举起一个东西。
是一封书信。
白琏率先抢过,撕掉信封,展开信纸,上面只有三言两语,他匆匆扫过,看完之后两眼一黑,喉中涌出一股腥甜,他一弯腰,呕出一口血,有几滴溅在信纸上。
白字黑字赤血,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亲卫正要惊呼,却发现白琏身子一软,原来是急怒攻心,晕了过去。
亲卫戒备地看向卫执,四皇子晕了过去,如果卫执在此时发难,此战必败。
危矣!
却发现卫执完全不在乎白琏怎么样,他手中的剑脱落,叮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悲鸣,卫执跪倒在地,双手慢慢捧起那封信。
字句不多,卫执却一字一句看了许久。
白琏的亲兵见卫执身型僵硬,却没什么动静,就看见卫执捧着的那封信,落下一滴又一滴的水珠,慢慢泅湿了信上的字迹。
亲卫心神一震。
明明卫执没有什么动作,但连空气都静默,流动的好像只剩下无尽的悲痛和无边的空寂,叫人闻之落泪,眼眶发酸。
卫执慢慢蜷下身子,信纸被深深揉进他的怀里,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
“梦生。”
这一刻,天地间好像只剩下卫执一个人,无边的孤寂和痛楚包围着他,谁也不能在这一刻,同他的痛苦共鸣。
巫梦生留下的最后一封信,只有只言片语,说明自己并不愿意染指皇位,更不愿他生长的越国再起争端,百姓徒遭涂炭,希望两个人不要再起争端,最后掌权的那个人留剩下的那个人一条性命。
以及在他死后,希望能将他的尸首火化,找一个开满花的地方葬下。
只有寥寥几句,生前的那些爱恨情浓,纠葛命运,都隐去不提,巫梦生这个人,留在世上的只剩下这寥寥数语和一纸信函。
别无其他。
卫执将一字一句都在心中咀嚼完,才明白这封信到底写了什么。
巫梦生,真的没了,他什么都没给他留下,唯一给他的,是冠冕堂皇,是家国大义,却没有他,没有卫执这个人。
巫梦生,你好狠,你一句话都不愿意留给我,甚至连最后一面,你都没有想过见我。
卫执的脑海中越清醒,心脏处的疼痛反而越来越明显,从绵秘悠长的隐痛慢慢发酵,后来变成挖心剜肉的剧痛,空荡荡的一片,经久不绝的疼痛片刻不停,搅得卫执五脏六腑生疼,却无法可施。
卫执发出几声轻笑,后来慢慢的,轻笑变成了大笑,他抬起头,仰天长啸一声,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滑下。
从他的笑声中,旁人听到的却是满满的悲怆绝望。
卫执踉跄着起身,周围那些人的阻拦疑问,落在耳中都是模糊不清的声音,听起来只剩下两个字。
梦生,梦生。
对,他要去找梦生,毒药发作的时候,是不是比他现在疼。
他一个人躺着,会不会感到冷。
卫执跌跌撞撞地往宫门处跑,双眼充血赤红,状若疯癫,他抢过一匹马,跨马而驰,疾驰而去。
两边的士兵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一方主将晕倒,一方主将扬长而去。
卫执这边的人,阻拦卫执不成,和白琏那方默契地互不动手,追着卫执去了。
卫执一路疾驰到巫梦生府中,这个府邸已经是白色的一片,到处挂着白幡,下人们也神容悲戚。
卫执疾步到巫梦生房门前,脚步却慢慢停了下来。
他又开始想,也许这一切只是巫梦生的一个计谋,他打开门,会发现巫梦生还好端端地在里面,看见门开了,会冷淡看他一眼,或者是对他露出一个微笑,再漫不经心地为自己的恶行道歉。
巫梦生是鲜活的,是会笑闹嗔痴的,是看似冷淡但是从来温柔的。
这一切幻想,都在推开门看见床上那个僵硬的身躯的时候,如海市蜃楼,似海面泡沫,轻巧地破碎在空气中,不曾留下一点希望和痕迹。
巫梦生穿着一身家常的服饰,就静静地躺在那。
卫执这一身见过太多的死亡和离别,他太了解尸体的模样,僵硬,没有生机,但是此时此刻,他忘却了自己的认知,一心一意看着巫梦生,想着下一刻,他或许还会睁开眼睛,或是浅浅地呼吸一口气。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依然是僵硬冰冷的,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也再不会不耐烦地唤他一声卫执。
卫执摸上巫梦生的手,慢慢放在自己的脸上。
他的嗓音沙哑:“梦生,你醒过来看我一眼好不好。”
良久,寂静。
卫执又说:“我知道你在闹脾气,没关系,你不想和我说话,我来说。”
“你以前总是怪我沉默寡言,说我开口说的都是军中事务,以后你想听什么,我都会去学,我来说。”
他引着巫梦生的手放到自己脸上的伤疤上。
“梦生,你看,这是我娘抽出来的,我一直没告诉你,好疼,我要一直想着你才不疼。我回来后,你是不是一直觉得不好看,你要是真的觉得不好看,你就起来说我丑好不好。”
卫执眼角的泪水沾湿了巫梦生的手,卫执就握着他的手,慢慢吻去自己的泪水。
“你从前总说我的胡须扎人,后来你回越国,也没有同我再亲近过。现在我不仅扎你,还吻你了,你都不生气吗?”
无论卫执说些什么,巫梦生都不可能再有反应了。
卫执絮絮叨叨说着,突然声音哽咽,所有话语都隐没在呜咽之中。
巫梦生服的毒药不知是什么功效,面容艳艳如往日,唇色更是红得妖异,虽然已死,但除了没有生机,整个人的容貌反而呈现逼人的耀眼。
卫执慢慢将唇贴在巫梦生的唇上,轻轻蹭了两下,终于收起所有的自欺欺人。
他珍惜地抚了抚巫梦生的头发,又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他轻柔地说:“梦生,你别怕,我很快就来陪你,你要记得等我。”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叩门的声音。
一名亲卫进来后,看见卫执抱着巫梦生的尸身,不敢直视,只是语气焦急地说:“将军,四皇子人事不省,正是我们的好时机,将军同四皇子的关系已经不可调和,来日他上位,必定欲除将军而后快。”
卫执的全副身心都在巫梦生的身上,听到此言说:“皇位,他想要就给他。”
亲卫震惊:“可是”
卫执打断他:“难道除了四皇子,还有别的成年皇子吗,这皇位,如果不是梦生的,是谁又有什么区别。”
亲卫沉默。
确实,眼下除了四皇子,已经没有其他可以继承大统的人选。
“将军,既然四皇子上位已经是事实,将军不需要再做什么吗?大皇子已逝,纵然悲痛,也该为自己打算呀。”
要么逃命,要么服软。
可谁也不知道卫执到底在想什么,听了亲卫的话,他说:“我确实还有点事情要做,让我们的人把这里围起来,不许别人来打扰,再把外面的白布都揭了,我不喜欢白色,都换成红色。”
亲卫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音量:“红色?”
军中的人向来令行禁止,亲卫在短暂的质疑后,马上表示自己接到命令。
离开关门时,他大着胆子抬头,看见卫执轻轻地把巫梦生抱在怀里,似乎在同他说些什么。
悲痛欲绝的将军可怕,但这样理智中带着疯狂的卫执,才让亲卫真正心里发毛。
屋内,卫执对着巫梦生絮叨:“梦生,对不起,我要自作主张了,希望你别怪我。”
“今天是我们的大喜日子,你别和我置气。”
卫执的亲卫们动作很快,很快,整个府邸都由白变红,甚至还挂上了红灯笼,点上了红蜡烛,俨然是新婚大喜的模样。
红色本该是吉庆的颜色,可是在所有人如丧考妣的面色下,整个府邸非但没有一丝欢快的氛围,只有阴森和凉气。
卫执一手操办着自己和巫梦生的穿着,赶走了所有的下人。
为巫梦生穿戴好之后,卫执痴迷地看着他的容颜,说:“梦生,我知道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我也知道,你不愿意,没关系,很快我就会以死谢罪。”
他从一处隐蔽的地方取出一块红布,展开后引导巫梦生的手慢慢滑过红布上的绣迹。
“梦生,你还记得吗,这是你以前绣过的那条。”
虽然说着是同一条,但是无论是刺绣的纹理还是精致程度,都和从前大不相同。
卫执又说:“我在这世上,只剩下这一个愿望,所以难以忍受的时候,我自己把这条巾布绣好了。你之前不肯答应我,没关系,你现在也无法拒绝我了是吗?”
想到这,卫执轻笑一声,口中泛出无尽的苦意,他却依旧笑意吟吟。
他用巾布将两人的手缠绕在一起,系好之后满意地端详着。
“听闻若是两人用这个东西绑起来,便此生此世都无法分开,哪怕上了孟婆桥,也能靠着这个找到对方,等到我们拜堂成亲,你就真的没法甩开我了。”
说完这话,卫执又要探头去吻巫梦生的唇,只是在快要落下的时候,他的眸中闪过几丝痛楚,又强行压下,转而去闻巫梦生的额头。
他闭了闭眼,重新扬起笑意:“大喜的日子,都是不能难过的,否则后半生容易吵架,会不恩爱。我会一直笑,但是为了不让你生气,就先只吻你的额头。”
“你以后要记得还我就好。”
哪怕巫梦生从来没有一丝回应,卫执也固执地,在两人相处的时候不停地说话,好像这样就可以驱赶这空间的寂静与空茫。
一切妆点完毕之后,卫执抱起巫梦生,往前堂的方向走去。
在踏出房门前,他轻声地说:“梦生,我很欢喜,你终于要娶我了。”
因为卫执以雷霆之势包围了这个府邸,又一改往日形象作风强硬,府中诸人在他的命令之下,皆不能穿白衣和露出悲凄神色。
于是一路行来,抱着巫梦生的卫执见到的都是难掩悲色和惊异却又不敢露出的扭曲神色,他全当看不见,自然地抱着巫梦生进了前堂,还时不时和他说上几句话。
于是其他人的面色更加惊恐。
就在这样怪异的氛围中,卫执坚持和巫梦生行了礼,败了天地。
尽管唱词的老管家在喊礼成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但卫执听到这两个字,还是不由得舒展了眉眼,第一次真心实意地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
卫执抱着巫梦生正要离开时,突然开口问:“那位怎么样了?”
亲卫被他突然的出声吓了一跳,几乎要跳起来,之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白琏,答道:“那位听说是悲痛过度,晕过去之后就开始发病,现在意识还不清醒。”
怪不得,卫执心道,若不是白琏恰好在这时候病倒,只怕有得闹。
这样也好,白琏病倒了,他就有充裕的时间,能将要做的事情都做完。
亲卫见他似乎意识清醒过来,不再和之前一般混沌疯狂,试探着问:“将军,大皇子的尸身,今晚该如何安置?”
卫执的目光轻柔地落在巫梦生的身上:“今天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他自然要和我待在一起。”
只这一句,亲卫他的心里就又开始发毛了。
亲卫不敢多说,只能眼睁睁看着卫执带着巫梦生的尸身离开。
接下来的几日,卫执一直闭门不出,和巫梦生的尸身形影不离。
管家找到亲卫,想要让他劝劝卫执,表示这么下去巫梦生的身后事不好处理。
亲卫几番踌躇才下定决心找上卫执,说明来意之后,卫执即没有想象中发狂或是发疯,相反,卫执很平静,似乎是已经恢复正常的模样。
卫执摸摸巫梦生的脸:“你说得没错,我不能一直困着他。”
亲卫还是提着一口气,生怕卫执下面又语不惊人死不休。
卫执吩咐:“你去叫人架好台子,梦生说他不愿意躺在冰冷的地下,要我火化他的尸身。”
亲卫这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以当前风潮来说,人们都崇尚尸身完整,但这既然是大皇子自己的主意,但卫执若是能正常地办完丧事的流程,亲卫的心就放下了。
管家同样也是这样的想法,因为之前已经耽搁了几日,这件事不宜再迟。
高台之上,放着巫梦生的尸体,下面架着柴火,除了卫执,所有曾经伺候过巫梦生的下人们都聚集在这里,双目通红,神情肃穆。
卫执手握着一束火种,将它丢到柴火上,亲手点燃这丛火。
当火舌吞没巫梦生的尸身的时候,亲卫的注意力还一直注意着卫执,生怕他做出扑上去抢尸身的事情来。
好在这次卫执十分平静,一点没有发疯的迹象。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巫梦生的身上,目光沉静悠远,除了过于专注,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想到这,亲卫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卫执冷静是冷静,可好像又过于冷静了。
卫执这一次并没有要求所有人强颜欢笑,于是这时候,亲卫的耳边都是下人们哀哀切切的哭声。
他们哭的动情,时不时抽噎两声。
在一片哭声中,显得格外理智的卫执再一次格格不入,甚至堪称冷漠,不像在对待爱人的别离。
亲卫看看卫执,心想应该是自己多想了,也许是将军前几日悲痛过度,且不喜欢在外人面前流露自己的感情,而且大皇子过了头七就要下葬,应该不会再出事了。
殊不知,他这口气还是松了太早了。
第二日,管家带来一个晴天霹雳。
卫执失踪了,一同失踪的,还有摆放在灵堂里供养的装着巫梦生骨灰的坛子。
作者有话要说: dbq,我真的是太鸽了,断更太上瘾了,今天更个长点的补偿一下大家,这个章节不好分,我就不分开更了感谢在2020-12-02 21:38:49~2020-12-16 08:23: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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