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失忆将军(十一)
巫梦生收到一张泛舟的筏子。
这天晚上, 他在出发前对着白琏说:“赏花,游湖,这一个月来, 你已经把所有的由头都用了一遍,我倒好奇你还有什么手段。”
白琏笑得得意:“不管是什么理由,阿兄都会陪我一起的不是吗?”
巫梦生毫不犹豫地泼他冷水:“那你应该也知道, 我和你一起出去是为了什么。”
白琏的笑意微微一滞,肩膀耷拉下来,有些无奈地说:“阿兄为何总要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他话音一转。
“卫执的耐心倒是比我想象的好,一个月了居然还能耐得住性子,果然是行军打仗的将军,我还以为他只是个莽夫。”白琏嘲讽地说。
巫梦生却丝毫不意外:“连你都能看出的意图,卫执怎么会看不出, 他怎么会不知道我在做戏。”
就像是一场战役, 巫梦生把鱼饵挂在钩上, 端看卫执什么时候上钩。
只是没想到, 卫执坚持的时间, 比他预计地长久一些罢了。
白琏不解:“阿兄, 既然如此, 这个戏台子搭起来还有意义吗?”
白琏心中颇为不甘, 他不喜欢巫梦生和卫执这种勿须多言的默契。
明明,陪伴巫梦生十几年的人是他, 可是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 论了解巫梦生, 他不如卫执。
白琏的眸光,黯了黯。
听到这个疑问,巫梦生眉眼弯弯, 愉悦又不失嘲讽地说:“你知道我的目的,卫执也知道,就是因为知道,他才更痛苦。”
巫梦生用这种浅显的手段,明晃晃地对卫执表现出他的痛恨与厌恶,为此,他甚至不惜用这种从前看不上的手段。
卫执所有的清醒克制,都会在这样的软刀子割肉下被消磨干净。
这一日,巫梦生与白琏泛舟回来,卫执终于忍耐不住,现了身。
白琏送巫梦生回来,未进门就折返,门外很快响起马车碾压在路上的轱辘声,声音逐渐远去。
从正门到达巫梦生的院子,一条花园小径是必经之路,巫梦生走在小径上,拒绝了守夜的丫鬟的陪侍,一个人独行。
幽幽的灯火在小径的两旁燃着,但烛火幽微,驱不散这浓稠的黑暗,只能堪堪达到一个引路的作用。
巫梦生自己提着一盏琉璃宫灯,宫灯带来的亮光在黑暗中摇曳。
渐入小径深处,巫梦生猛然受到一阵大力拉扯,身子就落进一个炙热滚烫的怀抱。
急促的呼吸声在夜晚中格外明显,巫梦生鼻翼传来淡淡的酒味,他皱起眉头往后扬了扬试图躲避酒气。
来人抱住他之后,久久没有动作,只是一再收紧怀抱,直到巫梦生吃痛开始挣扎,卫执才如梦清醒般放开他。
“抱歉。”卫执退开两步,语气克制。
巫梦生看着黑暗中卫执的朦胧身形,微嘲:“卫将军果然好功夫,在别人家里也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来见你。”卫执怕巫梦生瞧不上他这样的行事,小声解释。
巫梦生看到卫执伸手想来摸他的头发,但举到半空,手指蜷了蜷,又低落地垂下去。
巫梦生不为所动,偏了偏头,抗拒之意显然:“那卫将军见过了,也该走了。”
说完这句话,巫梦生启步转身就走。
卫执见他要走,急得从他身后钳住他的一只手,乍然开口,语气急切:“梦生,我恢复记忆了。”
巫梦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甩了甩手。
卫执像是一个赌徒,明明知道结果,还要不甘心地再看一次牌面,知晓答案之后,他只能无望地松开手,颓丧地后退几步:“你、你果然都知道了是不是。”
巫梦生恶意说着:“你第一日送花来,送的是合欢花时,我就知道了。”
卫执痛苦得闭上双眼。
第一日就知道,可是巫梦生依旧同白琏做了一个月的戏,就是为了告诉他,他的所作所为不会被原谅。
卫执心中那一点小小的,或许巫梦生知晓他恢复记忆后,态度就会松动的侥幸一下消失不见。
他开口,语无伦次,试图将自己的心剖白给巫梦生看,好换得他一点点的松动。
“梦生,我都记起来了,以前、以前我说的那些话,以前我许下的承诺,我都记起来了。梦生,你相信我,我从来都不想在那一天离开的。”
巫梦生转过身来,对着卫执陈述事实:“卫执,无论你想不想,你已经这么做了。”
是啊,事情已经发生,再去追寻初衷,已经没有意义。
卫执那些在喉间涌动着的话,无论是辩解,还是祈求,都没有意义了。
卫执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他望着巫梦生的身影,近乎无望地问:“梦生,你是不是,不会再原谅我了?”
巫梦生不置可否。
长久的沉默之后,卫执的双眼渐渐灰暗下去,苍白着脸色,低哑着声音问:“起码让我留在你的身边,好不好?”
卫执将自己卑微到尘土里,仿佛巫梦生只要说一个不字,他便会溶在这肮脏的泥土,置身重重黑暗里,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这一次,巫梦生同样许久没有说话。
卫执那颗近乎死寂的心,又从焦黑的灰烬中挣扎生出一点绿色的芽尖,一下,一下,缓慢地恢复跳动。
府里,来了一个奇怪的客人。
在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中,这无疑是一个掉进池塘的一颗炸弹,引爆了一汪池水。
几个丫鬟没上值的时候,就聚在一起讨论这个仿佛凭空冒出来的人。
“整日带着一个面具,上次我不小心在夜里瞧见,差点以为是牛头马面。”
“他住在哪?除了公子的院子和我们下人住的院子,其他的院所不都很久没住人了吗,那些没修缮过的地方怎么住?”
“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再说如果是客人,公子怎么会不闻不问,厨房那边也没有多准备一份膳食呀。”
听到有人怀疑真实性,立马有一个丫鬟站出来说:“我见过他,带着一个面具,就跟在公子的身后,人倒是高高大大的,只是感觉阴森森的,不像是什么好人。”
这个丫鬟皱了皱鼻头,对卫执仿佛很不满的样子。
其他人聚在一起笑她:“站在公子身边的人,不管是谁你看他都不像是好人。”
这个丫鬟大声喊叫,十分理直气壮:“本来就是,这世上哪有人配得上公子,你们倒是说一个名字出来。”
大家凑在一起左思右想,竟还真的想不出一个名字。
“公子那样尊贵的出身,哪怕是一朝落难,也比旁人强的多,谁能配得上他。”
“这个怪人,不知道跟在公子的身边干什么。”
“不管是谁,只要他想害公子,咱们就把他打出去。”
她们在假山边上聊这些闲话,完全没想到,在假山的另一边,被谈论的主人公将这一切都收入耳中。
巫梦生和卫执站在一起,将所有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卫执带着面具,巫梦生虽不能看见他的表情,但是只看他绷紧的身体,就知道他不是无动于衷。
巫梦生:“怎么,凭借大将军的胸襟,连这几个丫鬟的话也要放在心上吗。”
卫执不是被几个黄毛丫头的偏袒之语伤害到,他只是在面临这个境地的时候,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他们,很爱戴你。”卫执声音干涩。
巫梦生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这是我的府邸,这些都是我的人,自然爱戴我。”
他自以为是说了些废话,但卫执却如被刺伤到,猛地后退一步,眼里流露出无尽的愧疚。
“当初,我不知道,原来背井离乡,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原来是这样的感受。”
巫梦生虽然没开头赶卫执走,但也没为他事事细细安排的耐心。
卫执自己找个了相对能住人的院子,吃食要么是一些干粮,要么离府随便对付。
无论是吃住,对于常年戍边的卫执来说,都不是必须之物,有一处能遮风避雨,有一点吃食能果腹,对他来说足矣。
对他来说,今时今日听到这些话,才让他真正意识到,自己远在别国,孤身在外,是如此孤独悲凉。
可他现在想到的不是自己,看见的也不是自己,而是曾经的巫梦生。
孤身离开家乡,身边的人对你表面和善,可心里却更多的是排斥和防备。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不到十天,可巫梦生,却是数年。
那些暗地里的冷言冷语,在举手投足之下潜藏着的蔑视,都是伤人却不显眼的利剑,日积月累才在表面透露出一点伤痕来。
他如今经历的这些,只不过是曾经巫梦生身上发生的事情的缩影罢了。
卫执越发痛苦,心脏揪成一团,他却不知道如何排解这种苦痛。
他想要去摸摸巫梦生,可是却深深明白自己已经没有这个资格。
卫执有些茫然:“梦生,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些,我以为”
以为自己对巫梦生自己尽了最大所能,以为将军府的人会明白他的心思,以为最开始的那些时日,巫梦生起码在他这里是被保护的。
今日听到的这些丫鬟的话,仿佛和他曾经听见的,却没有在意的话重合在一起。
“公子那样尊贵的出身,哪怕是一朝落难,也比旁人强的多,谁能配得上他。”
这是巫梦生的丫鬟,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公子是天下最好的人,所以对他不以为然。
那他的下属呢,他自以为能明白自己对巫梦生的喜爱,自以为他们会尊敬巫梦生如尊敬他一般的,曾经同生共死的下属呢。
成亲那日,他的下属是这么说的:“将军,小五他浑身是血带回来的消息,你也不信了吗?”
可是,如他半身的巫梦生在那时明明强调了:“卫执,你信我。”
卫执,你信我,他曾经那么说了啊。
可是没有,没有人相信他,不论是他,还是他的亲卫。
他的亲卫只是催促和不满,一心想让他为了几个明明无关紧要的人,抛下他相爱的人,在他最重要的日子。
因为小五是一起战斗过的兄弟,是被人信任的人。
而巫梦生,是个外人,是个一无所有投奔卫执的外人。
那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外人”巫梦生到底受了多少委屈,却还是在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绽放最温和的笑颜。
越来越多的细节在卫执一一重现,卫执几乎浑身发寒,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冷意。
这就是他吗,这就是高傲自负的他吗?
他若是不经历这一切,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一个人,他表面对他克制冷淡,却在暗地里,用自己最大的力气朝他奔赴而来。
他今日遭受的这一切,焉知不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一饮一啄,自有天定。
两行清泪从卫执脸上滑下来,他却毫无所觉,试图伸手去够巫梦生。
“梦生,好疼,你是不是,一直都这么疼。”
听了卫执的话,巫梦生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缓缓推开他的手。
“卫执,我早就不疼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鲁迅大大赛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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