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失忆将军(十)
连日的舟车劳顿, 巫梦生只是脚下发虚,面色发白,但身子一向不好的白琏毫无疑问地病倒了。
白琏倒在马车内的软毯上, 面色潮红,睫毛被潮湿的水汽染湿,额上放着一块打湿的巾帕, 犹自在哼哼唧唧:“这个还不如阿兄的手好用,湿乎乎的没有一点人情味。”
巫梦生没好气地说:“安分点吧,生病也堵不住你的嘴,明明知道自己身子吃不消,还要日夜赶路,你不累,马都累了。”
白琏刚吃了药, 此刻正是犯困的时候, 闻声模糊不清地嘟囔:“我只是想早点带阿兄回家, 何况那么卫执的人像是阴沟里的老鼠, 忒是烦人。”
说者无心, 听者有意。
闭目养神的白琏没有看见巫梦生脸上微微怔住的表情。
家吗, 那是白琏的家, 早就不是他的家了。
巫梦生从掀起的帘子往外望去, 外面的景致陌生又熟悉,不知不觉他已经离开越国这么久, 当时随着卫执决绝离去的时候, 他就没有再想过自己有再回来的一日。
随着越国京都的渐进, 巫梦生也肉眼可见地沉默下来。
白琏知晓他心中的心结,甚至因为一些不能言的原因,他并不能出口纾解巫梦生的心事, 只能故作未知,只是常常借着自己的病情对着巫梦生撒娇卖痴。
次数多了,巫梦生头疼的时候多,但是暗自愁闷的时候却少了。
只是被掩盖在风平浪静表面下的一切,终究有要浮出水面的一天。
到达京都的那一日,白琏依旧想要撒娇卖痴,这一次,巫梦生却没有故作不知。
他在跨出马车前,突然开口:“哪怕如今我们再怎么粉饰太平,那些事情也是发生过的,就像今日,你要背着所有人带我回到京都,再如何,都不敢带我进宫去。”
日光照耀在他的身上,巫梦生处于黑暗与光明的交界之处,他没有回头,仿若融入这天地间,成了仙人的剪影,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白琏向来挂在面上的笑意消失不见,眸色深深:“阿兄,我不会永远让你活在不能见人的地方,你等我,总有一天”
巫梦生下马车后,白琏独坐其中,近乎自言自语:“不过阿兄,我做过的事,我永远都不会后悔,我本来就是那样一个人。”
巫梦生的身影没有一丝停顿,白琏也不能确定他是否有听见自己说话。
大约是巫梦生下马车之前那一番话,白琏心中将巫梦生夺回来的那种潜藏的愉悦已经消失不见,显得有些恹恹的。
因还在病中,深秋时节,白琏已经披上一件墨狐大氅,他的脸在墨狐皮的映衬之下,更显病态的苍白,且不笑时,只剩下上位者的压迫感。
“阿兄,我给你准备了四进的院子,虽然小了点,也只能委屈阿兄一段时间了。”白琏说着,朝手下人示意前去扣门。
大约是白琏早有来信,几乎是前脚扣门,后脚门就缓缓拉开。
一个长着一双桃花眼的白面书生从门后走出来,手中执着一把折扇,朝着白琏作揖:“主公。”
又对着巫梦生致意:“大公子回来了。”
笑意吟吟,风度翩翩,俨然一副无双谋士的模样。
但对面的两人显然都不吃他这一套。
白琏第一时间去看巫梦生的脸色,有些惊慌地解释:“阿兄,我没有让他来。”
又看向白面书生,脸色沉得吓人:“萧泾,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萧泾并不害怕白琏的冷脸,他朝着白琏再次作揖:“主公来信让我们安排宅院的事情,并未指定人选,诸位同僚都有事,自然是闲人萧某来了。”
巫梦生却懒得看他们主仆之间的掰扯,完全将萧泾当做一个透明人,对着白琏说:“你身子不好,不必在我这里耽搁,回府去吧。”
白琏对着巫梦生挤出笑意,等巫梦生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马上变了一副脸色,从怀中抽出软鞭朝萧泾身上抽去。
他病中乏力,素日又不醉心于武艺,鞭子软绵绵的并没有什么力道,但鞭子设计精巧,鞭尾每在萧泾身上滑过一处,便立竿见影地泛起一条骇人的红痕。
萧泾结结实实挨了好几道鞭子,让白琏出足了气,才跪倒在白琏的面前:“主公息怒。”
白琏怒极反笑,拿鞭子指着他:“你明知道今日是我带阿兄回来的日子,还故意出现在此处,是何居心?”
“主公,萧某自知被人厌弃,只是出现在此地,全是为主公着想,还希望主公明鉴。”
白琏反问:“那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个为我着想的,才让我今日受你连累,平白让阿兄生我的气。”
若不是萧泾的突然出现,说不得巫梦生还会请他进去略坐一坐,可现在,他连门都不得入,只能和萧泾一起在外头受冷风吹。
“正是因为大公子对萧某有心结,才要早日纾解,才要以毒攻毒,将积年陈弊逼至表层,才好一举除去。”萧泾言之凿凿,情深意切。
白琏思索片刻,摇头:“不妥,阿兄性子如此倔强骄傲,当初不过因为我那一个念头,就要绝了从小到大与我的感情,怎么会轻易就原谅我。”
他郑重地警告萧泾:“这次且放过你,下次若再次出现在阿兄面前,无论你有什么惊世才华,萧泾,你的这条命就别想要了。”
白琏训斥完萧泾,转头看了看已经被巫梦生关上的门,在心里叹了口气,兴致不高地挥挥手,说:“回府吧。”
在白琏看不见的视角,有人问萧泾:“你又何必触主公的霉头,你明知道主公在意大公子。”
萧泾扯扯嘴角:“正是因为主公太过在意大公子了,要成事者,怎么能留下这么大的弱点和破绽。”
听了他的答案,那人明显有些吃惊:“可,大公子再怎么说到底也是你追随过多年的主公。”
萧泾笑道:“做谋士的,自然当为自己的主公着想,萧某现如今的主公是这位,就会全心全意为了这位。”
这话是对的,只是人皆有情,萧泾此人,未免太过无情,令人心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巫梦生进了院子,迎面撞上了对面许多人的视线。
一个头花发白的老人迎上来,泪眼婆娑,深深跪倒在巫梦生的面前,声音低微含着泪腔:“大皇子。”
他的声音格外粗噶刺耳,一听便可知道不是正常情况下能造成的。
巫梦生上前一步扶起他:“海叔,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叫我了,越国大皇子早就亡故了,叫我公子便是。”
海叔抹着眼泪:“陛下为何如此狠心,从前诸位皇子,公子你最为得宠。后来宫中突然传来公子你的死讯,我们都不肯信。”
巫梦生环视一圈,发现还跪着的那些人,多半是从前伺候过他的人。
海叔注意到他的眼神,低声解释:“也不枉公子你从前常常提携四皇子,我们这些人,都是四皇子一个个搜罗起来,划到他名下,仍叫我们来伺候公子。”
海叔的语气多有感慨:“从前四皇子性子古怪,奴才们还多有微词,如今想来还是公子看人的本事好。”
此间涉及的秘辛颇多,巫梦生没有多加解释。
“既然还是从前这些人,那就照着从前的规矩,海叔管着就行,不过这里不必宫里琐碎,我的身份也不一样了,能免的规矩就都免了。”
海叔应:“公子放心,我们心里都有数。”
这里的都是从前巫梦生宫里的旧人,照顾了他许多年,规矩严谨不说,也很熟悉他的脾气,将他牵引到他的住处,也不多话就退下了。
倒叫巫梦生有点想念卫执府中的两个嘴碎的小厮,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巫梦生凭窗远眺,这个地方是白琏准备已久的,一景一物莫不是比照着从前他宫里的规格,何况下人也是从前的宫人,一恍然,巫梦生会觉得自己还没有经历那些变故,依旧还身处越国皇宫做一个尊贵高傲的皇子。
他本是当今越国圣上的长子,虽然不是嫡出,可是是由一位高位嫔妃所出,一直养尊处优地长大,气度又与其他皇子不同,格外圣眷优渥。
白琏却不同,生母卑贱,小时候吃了不少的苦,落下了病根,年纪小小脾气古怪,巫梦生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哪里钻出来的野猴子。
巫梦生身为长子,自瞩应该上敬天子,下护弟妹,谁白琏多有照拂,后来,白琏渐渐就成了他的小跟屁虫。
只是世事变迁,巫梦生如今成了“亡逝”的大皇子,白琏却炙手可热,如日中天。
往事纷乱如麻,这一夜巫梦生入睡前总觉得心神不宁,可是奇异的,后半夜却一觉无眠。
第二日,巫梦生醒的时候,枕边有一束鲜花,开的灿烂明媚,很是喜人,还带着点点朝露。
他随口问进来服侍的宫女:“是你放进来的,这花开得倒还喜庆。”
宫女满头雾水:“公子不喜人守夜,奴婢不曾进来,并不知道这花是怎么来的。”
巫梦生的手微微一顿,这会仔细扫了那花两眼,唇边突然泛起奇异的笑容:“原来是合欢花,把这花拿去丢了,以后我房里出现的这些花,你都拿去丢到门前。”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几日,巫梦生的房里总是能出现各色的花朵。
然后无一例外的,这些花朵又被丢在府门口显眼的位置。
万人践踏,那些曾经娇艳的花朵,都成了脚边的烂泥。
府门口,一辆马车停在不显眼的位置,马车里坐着的人沉默地看着那被随意丢在地上的鲜花——已经被践踏的不成样子。
车夫已经习惯这个奇怪的客人,每日也不做别的事情,就让他把车停在此处,也不知道这么个小地方有什么新奇玩意。
但今日,这个客人似乎心情格外低落。
“走吧。”
车夫正要调转马车头,突然又听到里面的人喊道:“等等。”
只见那不远处的宅子,终于打开了它终日紧闭的门。
卫执的目光从花上挪开,转而紧紧盯着那扇门。
门微微拉开一个缝隙,然后有两个人并排走出来。
是卫执许久未见到的巫梦生,和白琏。
不知白琏说了些什么,巫梦生竟然没有独自骑一匹马,而是与白琏共乘一骑。
二人身体贴合,从卫执的视角看来,巫梦生几乎整个人都要窝进白琏的怀里。
卫执不悦地抿着嘴角。
巫梦生和白琏共乘一骑,悠哉地经过卫执的马车时,卫执的心跳慢慢加快,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待巫梦生发现自己。
只是从始至终,巫梦生的目光始终未走一分一毫落在卫执所在的马车上。
他那双曾经追逐着卫执的双眼,如今却满满地都被白琏占据。
车内,卫执沉默地望着他们远去,慢慢,慢慢阖上双目。
良久,车夫才听见里面客人的声音,浅淡干涩。
“走吧。”
而在巫梦生的视角,故事是这样的。
“阿兄,去赏花吧。”一大早,白琏便开始痴缠。
巫梦生是个没有耐心的人,拒绝几次后,干脆答应了白琏减少麻烦。
到了府门口,白琏又有一番说辞:“虽然我已经尽力安排,可是在京中识得阿兄的人太多。阿兄若是和我共乘一骑,便可省去许多麻烦。”
他列出多条理由:“一来,如此别人不敢细看阿兄,二来,真遇见什么人,阿兄只管往我的怀里一躲。”
巫梦生问:“那为什么不干脆坐马车去?”
白琏只当是没听见。
最终,两人还是上了同一匹马。
路过那辆马车时,巫梦生目不斜视,仿佛一点也没看见。
等两人稍稍走远了些,卫执便问:“阿兄是不是明知那马车里面有谁?”
巫梦生不答反说:“难道你今日就只是想要和我一起去赏花?”
白琏哈哈大笑,笑完亲昵地环着巫梦生,淡淡地说:“阿兄若不是故意想让他看见,又怎么会肯轻易和我一起出来,我都知道的。”
“不过没关系的,阿兄,你怨他,恨他,却千万不要原谅他,就像你不愿意原谅我一样。”
“你一个皇子,敌国的将军都摸到你的家门口来了,你还有空想这些。”巫梦生确实不明白卫执是什么想的。
“阿兄,卫执那样的人,与其让他的身体身陷囹圄,倒不如让他为自己画地为牢。”
“而我,真心期待着那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卫执:献花花
巫梦生:丢掉丢掉丢掉
白琏:挖墙脚挖墙脚挖墙脚
应该下一章就会见面
下一章也会很早更,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