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失忆将军(九)
卫执几乎徒步走了一夜, 后背的伤有崩裂的征兆,濡湿內杉的不知是血还是汗。
连日的伤痛以及精神上的大起大落让他疲惫不堪,仅仅是一夜的未眠, 卫执脸上就已经是难以掩盖的精神不济,脚步也有些虚浮。
天光熹微,一点朦胧的光从天际挣扎而出, 蒙着鸦青的色彩,与此同时,有淅淅沥沥的雨慢慢飘下来,。
卫执的浓睫上落满了细小的雨珠,他眼皮轻轻抖动,那些雨珠就汇聚成一滴,从睫毛尾部滑落下来, 倒像是一滴眼泪。
历经一夜, 卫执终于找到了那时常出现在他梦境里的地方。
此处安静静谧, 秋日百花杀尽, 此地风景不如梦里百花争艳, 只有秋菊独盛。
有几声清脆的鸟鸣惊破这凝滞的空气, 有一个人在花丛中弯腰赏菊, 听见声响慢慢转过身来。
芝兰玉树的少年郎慢慢直起身, 俊逸温润的面容在卫执的眼前缓缓展现,然后他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
“梦生。”卫执只怕惊破了这个梦, 极小地往前跨了一步, 声音也轻如点水。
巫梦生朝着卫执微微点头, 那点清浅的笑意散去,又恢复成一向冷淡的面容。
“梦生,你还在生气吗?”卫执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贪婪地看着巫梦生的面容,生怕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不快。
“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巫梦生反问道,面上疑惑。
卫执讷讷:“梦生,我在成亲的时候离开,是我遭人算计,我以后不会再不信你了。”
“原来是说这件事。”巫梦生低头拨弄着花朵,一步步朝卫执走过来,他满不在意地说:“这件事我都忘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不在意,怎么会不在意?”卫执的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甚,语气也开始变得急切起来。
巫梦生奇怪地看着他:“一个我不在意的人,我为什么要为了他伤心难过?”
他反问卫执:“你难道为了不重要的人伤神苦恼吗?”
卫执情急,试图去抓卫执的手腕,但是巫梦生的动作极快,轻巧地就避开他的动作,再次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卫执只好站在他的身侧,微微抬手又放下:“梦生,你还在生气对不对,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但是别说这样的话。”
卫执的语气卑微又可怜,听了让人心头发紧,可巫梦生却不吃这一套,语气反而更淡。
“我不生气,卫执,你凭什么让我生气。”巫梦生冷冷一笑,嘲讽道:“我所想的,不过是不再见到你,也不用回想起从前被猪油蒙了心的自己。”
卫执听他大有将过去的自己以及两人之间共同的回忆都一并摒弃的样子,心中大为悲戚。
他无望地强调:“梦生,我们是相爱的啊。”
“相爱”这个词终于触到了巫梦生的最为敏感的神经,他勃然大怒,语气开始变得咄咄逼人。
“相爱是说你爱我的意思吗?”巫梦生低低笑了起来,仿佛这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趣的笑话:“卫执,一个记忆全无的人也配说爱我吗?”
巫梦生盯着卫执的眼睛,逼问他:“你说我们相爱,那我们是怎么相爱的,在哪定情,都经历过什么,这些事情,你还记得吗?”
“你还记得吗,卫执?”
巫梦生的这几句话如同咒语,在卫执的脑海中刻下,一遍又一遍地诘问,一次比一次震声,最初在卫执的脑海中问,后面卫执却觉得这声音是从他的心底里发出的。
这到底是巫梦生在问他,还是他自己在问他自己。
卫执跪倒在地,双手捧着自己的头,头痛比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剧烈迅猛,卫执手做锤,用力地叩击自己的脑袋,不是为了抑制疼痛,只是为了找寻那几个问题的答案。
他能想起来的,他能想起来的!
巫梦生却仿佛失去了耐心,连嘲讽卫执的兴致都缺失,冷冷看了他一眼,就要转身离开。
“不要!”
卫执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朝着巫梦生的身影扑过去,但在即将碰触到的前一瞬间,巫梦生的身影恍然如烟雾一般散开。
卫执扑了一个空,狼狈地跌倒在地上,后脑勺猛地撞上一个一块大石块,卫执脑中的想法一空,只剩下过于尖锐的痛感和一瞬间涌进脑海中的大量记忆。
有些茫然的卫执看向巫梦生刚刚站着的地方,从来就没有人,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幻想,一场梦罢了。
他翻了一个身,不顾泥土沾染自己的长衫,仰面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大的雨,雨点如豆大,一枚枚掉落在他的身上再炸裂开,碎成星星点点的水珠,没入污浊的泥中。
他侧头,眼中的湿润也同这漫天雨水一般,无声无息地融入泥中,了无踪迹。
卫执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未失忆的时候,巫梦生也曾经问他,是同样的问题。
“卫执,会不会有一日,你就为了什么事情舍弃我?”
两人当时情浓,巫梦生像是随口一问,问完也没有太在意他的答案的模样,漫不经心地勾着他的手指玩。
听到这个问题,那时卫执笑得张扬,心中有唯有自己懂巫梦生的小小得意。
天地茫茫之下,连围绕在卫执身边的风都是狂放的,他的衣角猎猎作响,卫执眉眼锐利,含着狂傲,狂傲下是满目的柔情。
二人双手交握,互许终生。
卫执的一言一语,皆是出自真心,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卫执,行事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君上,无愧于父母,也同样不惧声名困扰,不惧权势相逼。梦生,我从未得到过偏爱,我的母亲选择了我的父亲,我的下属爱戴的不是我,是我的姓氏,我从小就下定决心,这世上必有一个人,我与他会交互全然的信任与偏爱,这个人就是你。”
“梦生,我绝不会因为其他的事情抛下你。”
梦生,我绝不会抛下你。
大雨滂沱,卫执在雨幕中大笑出声,笑声嘶哑,到后面,渐渐变成了几不可闻的呜咽声。
卫执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将军府。
鼻尖缠绕着一股药意,床边热药的炉子升起袅袅烟雾,他偏头去看,身边只有一个大夫和一名亲卫,别无他人。
亲卫担忧地看着卫执,似乎在判断他的精神状态。
卫执半撑起身子,靠坐在床榻上,接过亲卫手中的药抿了一口,神色自然地问:“公子呢,怎么没看见他?”
亲卫听了他的问题,一愣,同大夫面面相觑。
大夫朝他使眼色,亲卫故作自然地答:“公子说今日有点事,先不来见将军。”
卫执了然:“也是,我说了要出征,他可能还在为这件事同我闹脾气,晚点我去哄哄他就好了。”
卫执端着药,突然又说:“只是我却不记得我这伤是怎么来的了。”
亲卫再也无法伪装,猛地跪倒在地,声音含着哭腔:“将军,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那一日的事原也不是你的错啊。将军为何要一直苛责自己,昨日将军在京郊昏迷过去,大夫说之前的烧伤还没好,又感染了,若不是将军素日身体强健,只怕要熬不过去。”
“将军你忘了吗,我们早就打赢越国,已经班师回朝了。”亲卫声音悲切。
卫执端着药的手一顿,声音平淡道:“是我记错日子了,我只是恍惚觉得,我们还没有出征罢了,原来都已经这么久了么。”
卫执将剩下的药一饮而尽,心里只觉得这药真的是苦得人舌头发麻。
他将空碗搁置在一边,对着亲卫说:“下去吧,不必再守着我了,我的记忆也恢复了,从今往后全无大碍。”
侍卫心里觉得卫执逞强,含着眼泪带着其他人下去了。
屋内无人,卫执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怎么办,我想要装作这一切没发生过都不行。”
之后的日子里,卫执果然如同他说的全无大碍,不负往日消沉,一应膳食皆依照大夫的指示,伤势好转之后,每日的武功也没落下,勤学苦练,日夜不缀。
卫执除了比以前安静了些,也没什么异常举动,府里的人只当是他渐渐忘却那些过往,已经走出来了。
卫执一心闭府养病,外界关于他的亲事流言喧嚣传了一段时间。
卫执一次出门,正巧遇上有人绘声绘色地说当日卫执大婚情景,说的是巫梦生另有所爱,成婚当日前来抢婚,卫执被人横刀夺爱,一怒之下竟然烧了自家院子。
亲卫担忧地看着卫执,只怕他下一秒就要暴起伤人,然而卫执却面色平静,仿佛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回府后也没有任何异常。
那些过往,仿佛就真的被掩盖在那一场大火之下。
日子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对将军府来说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可一则消息,打破了这表面的宁静。
派去查白琏身份的人回来了,当夜,卫执手持那封信纸,短短的几行内容,他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
第二日,卫执在饭毕后,若无其事地对卫夫人说:“母亲,我要去越国一段时间,你照顾好自己。”
语气轻松的模样仿佛不是他要孤身前往敌国,而只是去京郊赛马游玩一圈。
卫夫人惊得摔了筷子,毫不留情往卫执的脸上甩了一掌掴,她惊怒交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不说你的姓名,周国将军前往越国,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会说你叛国,你如何对得起卫家先祖。”
卫执不闪不避,神情平淡,语气固执,又重复一遍:“我要去越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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