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失忆将军(六)
金秋时节,京都最热闹之事莫过于大将军卫执成婚一事。
流言蜚语喧嚣,因卫执以将军之身下嫁的缘故,这场婚事颇引人瞩目,说此情可感天地的有之,说卫执自甘堕落的有之,各色传言纷纷。
但这些流言一到将军府门外,便如被掐断翅膀的鸟雀,悄无声息没了踪迹。
卫执身着红衣,袖边以金线纹绣,他从没穿过这样艳色的衣服,不太自在地在铜镜面前左右打量着自己。
一会觉得颜色太艳,显得自己黑了,一边觉得这衣服裙摆这么长,衬得自己倒真像是个新嫁妇一般,他左看右看,总担心自己这样子见不了人。
又过一会,他装模作样,故作自然地问:“也不知道梦生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在这样的大喜日子,身边的人自然是喜气话一箩筐地往外说。
“吉时还没到呢,将军别着急。”
“将军往日不穿红,今日穿上可真是精神的很,待会巫公子可别看迷了眼。”
“将军着红,公子穿玄,站在一起必定般配。”
卫执听了这话,心中欢喜,他也好奇巫梦生身着玄衣的模样,必定威仪万分,他心痒痒,想着吉时怎么还没来。
没想到,吉时没到,到的是另一拨人。
一个血色的人影从外面扑进来,卫执本能要去握剑,才发现今日自己穿的是婚服,并没有佩剑。
那个血色察觉到杀气,及时抬起头,擦了擦脸上的血:“将军,是我。”
是卫执新换上来的亲卫之一。
“将军,有人伏击刺杀,人数数十,不知是否还有接应,属下不敌,白琏公子被人掳走,往东大街的方向去了。属下看清了,那些人穿着越国服饰,必是之前刺杀将军的人怀恨在心。”
东大街人潮密集,刺客混入人群,危及百姓安全,且白琏极有可能因为之前救过他而致使越国探子痛下杀手。
一边是救命恩人和周国百姓。
一边是马上就要拜堂行李的心上人。
卫执几乎没有多做犹豫,他握了握拳,方才那短暂的柔软全数退去。
他沉声说:“来人,取剑,派人去通知公子”
“不必派人。”
巫梦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已经知道了。”
有人在他身边提醒吉时未到,新人不能相见,被巫梦生一把拂开。
“都这时候了,还谈吉时吗。”
巫梦生从门外疾步走进来,玄衣广袖,所有的灿烂日光都在这一刻黯然失色。
巫梦生竭力保持自己语气的平静,看向卫执手中的剑:“你要去?”
卫执方才全凭借本能行动,此刻见到巫梦生,才反应过来自己做出的决定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但是刺客一事片不容缓,卫执只能轻声说:“梦生,抱歉,我会补给你一个更大的典礼。”
但巫梦生不愿轻易放过卫执,在卫执路过他时,一把握着他的手。
“卫执,我从未要求过你什么,但是今天,你不要走。你信我,白琏不会有事,周国百姓不会有事,今天需要你的人不是别人,是我。”
以巫梦生的高傲,说出这几句话已经是生平罕见。
卫执的身形慢慢僵住,他的脚步踌躇犹豫。
“梦生,人命关天。”
巫梦生猛然拔高了声音:“卫执,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就在不日前,两人还浓情蜜意,海誓山盟犹在耳边。
巫梦生的尾音带着颤抖:“你承诺过,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舍弃我,不会让我同你母亲一般空等。”
卫执的脚像是被吸附在原地,不能再踏出一步。
身边几位已经戎装待发的亲卫见此,催促道:“将军,小五他浑身是血带回来的消息,你也不信了吗?”
卫执偏头,看到自己的亲卫浑身是血,想到暗处的敌人和生死不明的白琏,他咬紧牙关拂开巫梦生的手。
巫梦生的手,寸寸滑落。
他说:“梦生,你等我,最后等我一次。”
匆匆赶来的卫夫人,也只看见了卫执的背影,恍惚间,她看见巫梦生的声音从许多年前她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同样是一种卑微的乞求姿态。
卫夫人开口,既是嘲讽,也是自嘲。
“你看,卫家人就是这样,他们总有太多的不得已,大义,你看吧,成亲的日子他都能走,接下来,他会有千万件杂事,你永远都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大约连她也觉得巫梦生太过可怜,没必要过于纠缠,只说了这一句话就离开了。
婚宴久未开始,坐在外面的宾客已经有些骚动,小厮进来看了一次又一次,但气氛不对,没人敢问婚宴什么时候开始。
“这么久了,出什么事了,这亲还成不成埃”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有人说将军匆匆离府了。”
走到前堂的巫梦生,听见下面的一阵阵议论,每一句话,都只让他觉得这满目的红都是讽刺。
巫梦生自嘲一笑:“诸位请回吧,没有成亲了,什么都没有了。”
说完,也不顾其他人惊异的目光,径直离开。
巫梦生游魂一般,将一切事务都抛诸脑后,管家忙着安抚宾客,小厮不敢靠近,他一个人,随意地在府中游荡着,竟然不知不觉拐到了东院。
巫梦生抬头,惘然地看着此处精巧依旧的楼阁亭台,一屋一景,莫不同当年一般。
可他从前的那些心情,他怎么就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呢。
就在这个地方,他和卫执曾经互许真心,一点点布置这个小院,卫执曾说,他这是在给自己布置婚房,巫梦生便笑他口无遮拦,不知羞。
哪怕此时,卫执当时说这话时眉眼的狡诈和欢欣都还历历在目。
后来,卫执将要出征,在漫漫花丛之中,卫执问他:“梦生,等我回来,我们就成婚可好?”
卫执让巫梦生等他。
他等了,等到卫执的马背上,载着他人归来。
曾经恩爱不休的院子成了他人居所,曾经耳鬓厮磨的爱人忘却了自己。
每一次,巫梦生都说,他是不小心忘了,这不能怪他。
选择发生这些事情的人不是卫执。
可是选择在大婚之日离去,选择把满堂宾客留给他,选择将屈辱和孤独留给他的,是卫执。
是他倾心相许的爱人,是他抛却了所有过往,奔赴而来,是承诺了不会弃他不顾,又在大婚之日只给他留下一个背影的卫执埃
卫执,是个骗子,既不爱他,也不信他。
这一刻,巫梦生幡然醒悟。
错的不是卫执,错的是他自己,是那个把自身荣辱悲欢尽数交付他人的自己。
他亲手将能伤害自己的利刃交给卫执,于是卫执,就用这把刀,一点点将他划得遍体鳞伤。
他明明在这上面栽过一次跟头,为什么看不透,非要在卫执身上再撞一次南墙才知晓痛呢。
“卫执,我不愿再等了。”巫梦生喃喃自语。
就在此时,一具身躯从后面缠上来,黏腻地仿佛无孔不入,要从每个方向将他包裹祝
阴冷的气息从巫梦生的耳侧传来,巫梦生不需回头,都能从这个姿态得知来人的身份。
“阿兄醒悟就好,他这般待你,你不要同我怄气了,和我一起回去罢。”来人的语调亲密,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
远远跟着巫梦生的两个小厮,看见几个人突然冒出来,也顾不得掩藏自己,从一边冲出来试图保护巫梦生。
“放开我家公子,你是谁?”小厮看清了这人的脸,大惊出声:“白白琏公子,将军不是去救你了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琏抬头,那张总是笼罩着柔弱之感的面庞,如今只剩下惬意舒展的神情。
他耀武扬威般在巫梦生的颈侧蹭了又蹭,看见小厮露出惊异的神情,才觉得自己心里那憋闷已久的闷气稍稍吐出一点。
白琏对着小厮做口型:“告诉你主子,是我。”
小厮还有些懵懂,只看见白琏似乎递出一个眼风,紧接着他颈边一痛,就意识全无。
见巫梦生不理会自己,白琏也不生气,缠着他喊,尾音拖长:“阿兄。”
巫梦生:“我不是你阿兄。”
白琏脸色沉了下来:“阿兄又在闹脾气了。”
他对着自己带来的人说:“这里是阿兄住过的地方,每一个物件,都是阿兄喜欢的。”
前半句还是甜蜜的模样,后半句突然疾言厉色:“给我烧了,烧个干净,有阿兄气息的东西,一点也不能留给旁人。”
白琏一边说着这话,一边观察着巫梦生的表情,确保从他的眼中没有看到任何留恋,才满意几分。
漫天的火光很快在二人的身后熊熊燃起,也不知道白琏使了什么法子,一会功夫,巫梦生鼻尖已经闻到木头烧焦的味道。
巫梦生被白琏半挟持半搂抱着向外走,火舌从地面攀爬而起,险些燎烧他的衣袍,他都能感受到从背后追来的迫人热意。
可白琏却很陶醉于这种热意,仿佛这场大火将巫梦生过去几年在此地的痕迹也一同烧成灰烬。
烧了卫执的府邸,白琏还不忘抹黑卫执。
“阿兄,我说过的吧,那个卫执不是个好东西,阿兄居然还愿意和他成亲,更可恨的是,他还敢不珍惜。”
他从不能好好说话,一句话偏生要说得九曲十八弯,巫梦生早知道他的阴晴不定,但听到他在这颠倒黑白,还是对白琏的脸皮刮目相看。
巫梦生心中暗嘲,不是你使计把他引出去的吗。
你们一个赛一个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