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嫌隙(已修)
曲径通幽,林木之间,天生是拢音的构造,声音能够传得很远。
皇帝听见外头福全传话,眉心一跳,心道实在是不巧。这行宫里压根儿就没养过什么猎犬,眼下有旁人在场,人多嘴杂,万一穿了帮就不好了。
他轻咳一声,正打算打发走福全,把这事先遮掩过去,结果却听清浅道:“陛下,福公公在外头呢。听声音好像还把那猎犬带来了,咱们出去看看吧?”
清浅心里一方面对小动物的确感兴趣,另一方面也早就腻味了这四个人都堆在自己屋里,想要清静清静。正好这时候福全来了,恨不得抓住机会,顺水推舟把人都送走了事。
另一边,赵嫣和赵适的目的就是在皇帝面前挣眼球,也纷纷应和,张罗着要出去看看。皇帝看着满屋子注视着自己的眼神,骑虎难下,不得已道:“行吧,出去瞧瞧。”
一行人出了屋,只见福全在前面打头,后面齐齐站了三个皇帝亲兵打扮的人,一人手里牵着只狗,有大有校浩大的排场与严肃的表情,配上牵着狗的画面,看起来有些滑稽。
福全见人出来了,忙迎上来问安:“陛下万安,乔姑娘万安。”再一抬头,又看见皇帝与清浅身后还有另外两人,心下有些意外,但也很快恢复如常,作揖道:“给赵公子请安,给赵姑娘请安。”
这是什么情况?圣上不是跟乔姑娘在一块呢么?怎么赵家这二位也在呢?这四位出现在一起,气氛也怪怪的,让他一时摸不清状况。
当奴才的,要想混得下去,要善于察言观色。福全偷偷觑皇帝,只间皇帝微蹙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几只狗,并不是个心情好的样子。
“皇帝表哥,这狗是您养的么?”赵嫣凑上去道,“可真好看!看看这毛色,真滑亮。”
“差不多吧。”皇帝不想多提来历,含糊着敷衍。
清浅看着眼前三只毛团团的,心里想要亲近。可另一方面,她又一心想图个清静,不想多话,省得生出什么新的话题来,闹得这群人又要留在这里聊上很久。
想凑近点看,又不想凑上去,她心里纠结,全表现在了脸上。
皇帝原本想快点把人和狗先撵走,把这事先赶紧糊弄过去。可他看见清浅的表情期期的,一副向往的样子,又不大忍心。
算了,反正弄这一出也是为了哄她开心,既然都到眼前了,就让她好好摸摸看看吧。
“你喜欢哪个?”皇帝凑过来,低声问她。
“那只最小的。”她下意识答。
于是皇帝走上前去,俯身把那只小狗捉了起来。福全在一旁喊了句“陛下当心”,却被他一个眼神压了回去。他捧着那小狗递到清浅跟前:“喜欢它就好好看看。不过你别上手,省得它伤了你。”
眼前的小狗有白白净净的绒毛,两只狐狸似的尖尖的的耳朵,圆圆的眼睛黑黑的,实在是水灵又可爱。清浅看得心都要化了,什么别的心思都忘了,沉浸在这个小东西的眼睛里。从小到大没机会接近的东西,忽然摆到了眼前,实在是心里激动。
清浅看狗看得出神,皇帝却在看着她。
入描如画的眉眼,长长的睫像羽毛似的,忽闪忽闪地,双眸愈发的清澈明亮。她平时总是表情淡淡的,像静谧清冽的溪流,而今天她不自觉地微笑起来,有别又一番韵味,像阳光照在晶莹剔透的琉璃上,既灿烂又明亮。
赵嫣瞧见了皇帝看着清浅的眼神,心下不豫。眼神不会骗人,皇帝那双眼从头到尾都没从乔清浅身上离开过。男人盯着女人,这是什么兆头?这乔家的小丫头比自己先入宫,果真是近水楼台,已经和皇帝表哥这么亲昵了。
她心里不甘,绝不打算坐视不管。男人嘛,见色生义,还不是喜欢那副狐媚子长相。要论长相,她承认,乔家的丫头确实没得挑拣,从发丝到指尖,处处都好看。可再好看的坯子,看久了也是会腻的。男人为什么三妻四妾?还不是为了换换新鲜口味。堂堂一个皇帝,后宫里空着这么多地方呢,就算现在看上了乔家的丫头,转天也会又看上别人。难不成皇帝还能只守着一个人么?不会的。
横竖自己还是有机会的。赵嫣对自己的长相也算有信心。毕竟从前自己在苏州时,自打十五岁上及了笄,到了能够谈婚论嫁的年纪,上门来谈亲事的就络绎不绝,其中不乏苏州当地的名仕大族,翩翩公子。只不过她一心要嫁入后宫,所以才一直没答应过哪个人家。
她攥了下拳,正要凑到皇帝跟前去,却感觉袖子被人轻轻一拽。回头一瞥,是自家哥哥赵适。
赵适以前在苏州常常混迹各种商行铺号,擅长与人打交道,审时度势也是一等一的好手。他看出现在皇帝眼里都是乔姑娘,认为妹妹不该不识时务地上前插一脚,便压低声音道:“你想干什么?不要冒失。”
赵嫣眼皮一甩,挣开自己被拽住的袖子:“放心吧,我最懂得拿捏分寸。”说罢便朝着皇帝那边走去了。
清浅这边征得了皇帝的同意,伸出手指去轻挠小狗的下巴,换来小狗眯起眼,一副享受的样子。她逗弄得正开心,却听见一道今天听过了许多次的女声在身旁响起:“这只小白狗真真是又可爱又水灵。我……我也能摸摸吗?”
赵嫣的语气带了点哀求,配上软糯的吴侬口音,十分婉转动听。清浅是女人,听了没多大撼动,但想必这声音听在皇帝耳朵里,他心该都化了吧。
也不知为何,清浅的心情一下子就不那么好了。好像是在跟人置气,一点都不像平素的自己。
她察觉到自己情绪不寻常,极力不想做在面上,便应道:“自然,赵姑娘请吧。”说着往后撤了一步。
皇帝仍保持着方才捧着小狗的动作,赵嫣见机便直接凑了上去,亲昵地去抚揉那只小白狗,边抚边连声称赞。
其实皇帝原本的目的,就是用小狗哄清浅开心,所以注意力仍不自觉地留在清浅身上。他见清浅退得远了些,敛了笑容,表情板板的,似乎心情一下子就没有方才好了。
难道是没逗弄够,不愿意了么?看她刚才那么开心,想必是相当喜欢。既然她这么喜欢,干脆就送给她养吧。于是他转头朝着清浅问:“怎么?一只小狗而已,不值得什么。你要是喜欢,不如抱去养吧?”
清浅的眼里,皇帝正捧着小狗,和赵嫣亲腻地凑在一处,心里正莫名的不爽,听他这么一问,顿时感觉冒起一阵骨气来,觉得不论如何,至少不能让别人施舍似的可怜自己,于是摇头坚定道:“谢陛下关怀,臣女敬谢不敏。”
结果她前脚刚拒绝,后脚赵嫣就接了话:“既然乔姑娘不想要,能不能赏给我?皇帝表哥,能不能赐个恩典?”
皇帝刚才已经放话说了小狗可以送人,没有收回的道理。且眼下尚且需要给赵家几分面子,既然赵嫣想要,那么顺水人情而已,赏了就赏了,小事一桩。于是他点点头:“那就赏你了。你领着回去,好好养吧。”
赵嫣闻言露了个甜甜的笑,连声谢恩道:“谢皇帝表哥恩典1
人终于都散了,春晖堂恢复了清静。
清浅坐在春晖堂的小院里,眼前有株玉兰树。因着没到玉兰的花期,树干上只有半绿不绿的叶子,显得乏味且光秃。院子里植物多,湿气也重,空气里像蒙着一层水雾似的,呼吸间感觉湿乎乎的,不那么舒称。
身上不舒称,心里也不舒称。
就像自己平时不大佩戴的首饰,虽然自己不去用它,但也不代表它可以随便送给别人去戴。虽然自己已经说了不要那只小狗,可赵嫣要去了,她的心里就是不爽,而且还别扭。
还有皇帝,看他捧着小狗给赵嫣看的那样子。还有答应她的时候,简直太痛快了,都没犹豫一下。说到底,皇帝对赵嫣的语气一直都很和煦,不像他对着自己的时候,只会吓唬她、胁迫她,让她跪下认错。
清浅是个自省的人,一面知道自己这样就不痛快了,有些强词夺理,可另一面情绪却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人力似乎不能完全掌控。
转移下注意力吧,少想那些不开心的自苦。她决心脱离积郁的心情,正好打眼瞧见小院里长了几簇凤仙花,花叶汪着好看得红,水水嫩嫩的,正适合染指甲。于是她干脆叫来小宫女,两个人一起摘花,打算自己弄些丹蔻出来染着玩,权当消遣。
晚上的时候,皇帝遣福全来传话,问清浅要不要一起进膳。清浅心里还憋着一股气,便婉言回绝了。
眨眼就过了一天,转过天来,皇帝照旧先忙他的政务。高车的使节明日就要进京了,行宫里马上就要安排起来,与朝臣要商议的事项也很多。等到得了闲,已经又是傍晚了。皇帝想起已经快一整天没见到清浅了,按说没过多久时间,却似乎过了很久似的,很想和她见上一见。
于是他又吩咐福全:“你再去一趟春晖堂吧,就说朕请她来一同用晚膳。”
福全应是,出去传话了。没过一会,他便一个人回来了,表情倒还是个笑模样,只是看起来有些僵:“回禀陛下,乔姑娘她,她说今天……不方便,不想来。”
“不方便?”皇帝惊奇,“用膳还会不方便?她不用膳么?是没胃口么?身体不舒服么?”
福全笑得艰难,心道人家姑娘好着呢,只是不乐意来您跟前罢了。可皇帝的颜面到底要顾及,他不能说得太明白,只得委婉道:“乔姑娘已经传过膳了,正等着呢,胃口应该没什么问题。大抵是因为已经传膳了,怕浪费,还怕给您添麻烦吧。”
皇帝却表示不能接受这个理由:“怕浪费做什么,打发人去跟膳房说一句不用上菜了,膳房里当差的自然会把饭菜当伙食。至于给朕添麻烦,朕主动请她,就说明朕不怕麻烦啊?她这是什么歪理。”
福全作为旁观者,看得门儿清。乔姑娘为什么不来,他看得清清楚楚。往常乔姑娘待下人和煦极了,可这两天他去春晖堂里请人,乔姑娘嘴角却总耷拉着,跟人说话时才勉强挤出个微笑。这太明显了,一看就是心情不好。至于为什么心情不好……他瞧了眼皇帝。心里有门道,但是不敢说。
皇帝敏锐地捕捉到福全的眼神:“贼眉鼠眼的做什么!有话就直说。”
既然主子都发话让他直说了,那么尽力替皇帝排忧解难便是他作为奴才的本分。福全瞧了瞧四周,见确实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奴才看着,乔姑娘像是不大开心的样子。”
“不开心?她遇见什么事了吗?”
福全摇头说不:“这两日春晖堂都有人暗中守着,没有旁的人再去过了,安静得很。里头也没传过太医什么的,身上也没有不爽利。”
皇帝是个善于筹谋权势的皇帝,却不善于理解姑娘的心:“既然没什么事,那她为什么要不开心?”
“这个嘛……”福全眉头揪成了一团,绞尽脑汁地斟酌用词,生怕惹恼了皇帝,“依奴才愚见,会不会是前几天……和赵姑娘一起那天,让乔姑娘不开心了?”
皇帝细琢磨,因为赵姑娘而不开心……因为赵姑娘……
他忽然福至心灵,蓦地问道:“她是,争风吃醋了么?”
福全忙道:“奴才也仅仅是猜测,不敢一万分肯定。不过奴才平日里常常用心观察乔姑娘的表情,似乎从那天赵姑娘把小狗抱走之后,乔姑娘就不大开心的样子。”
“你用心观察她的表情做什么?”皇帝听了前半句,不爽了一瞬,等把话听完,转而又豁然开朗起来,“原来是这样。你说的有道理。”
原来如此,是争风吃醋了。女人嘛,争风吃醋很正常。从前皇考的后宫里,嫔妃们争奇斗艳,互相使绊子说风凉话,还不就是因为争风吃醋么。从前他只觉得争风吃醋的女人麻烦,但现在得知乔家的姑娘因为他和别的姑娘而争风吃醋,他却不觉得厌烦,反而有种油然而生的满足感。
福全眼瞧着皇帝的心情越来越好,心说现在人家姑娘正别扭着呢,现在可不是穷开心的时候。圣上在朝堂上精明了得,怎么面对姑娘就这么一窍不通呢?他轻咳了声,暗示皇帝:“陛下,要不您去瞧瞧乔姑娘?姑娘家脸皮薄,现在不好意思见您。这时候您就要体贴一些,察觉她的意思,这样才能哄得她开心。”
“朕忙得很,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哄她开心。”皇帝嘴上否认,心里却觉得十分可行。反正他虽然忙,却也不是全然没有私人时间。空闲出来的这些时间,用来去看看她,和她说说话,也是件不错的消遣。
于是他做好了打算,待用过了膳,便传话说要摆驾春晖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