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药房闲谈引出奇想回忆往昔半揭身世
长乐在落霞山庄住了几日。
这里还收留着七八个总角年纪的孩童,有些是无父无母的小乞儿,有些是被爹娘卖掉的女娃,被人生下来就是受苦。
长乐捡了这些孩子,安置在山庄里,这几个萝卜头在王管家的照料下,已经脱去了原先面黄肌瘦的模样,瞧着都灵动可爱。
俗语常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些小孩瞧着小,但是都极为懂事,不愿在庄子里白吃白喝,自发地跟着庄子里的人做事,杏花因此还收了个小徒弟。
长乐半倚在杏花的药柜旁,瞧着那个扎着羊角的小姑娘吃力地爬上爬下,便被她笨拙可爱的模样逗笑了。
“殿下,您在我这药房中看戏,可是欢喜?”杏花放下手中的医术,语气极为温和。
她是观音相,阎罗心,气质温柔浅淡,可说出的话堪比鸩毒,王管家戏称她是“温柔一刀”。
长乐最懂杏花嘴毒,笑道:“看你的小徒可爱,她叫什么?可有继承你医术的天赋?”
“不过是个小药僮,如何就是我的徒弟?”
“哦,小药僮。”
杏花又在口是心非,长乐不去戳穿她,只是细细思索了片刻,突然福至心灵道:“你说,给那几个孩子请几个师父如何?”
杏花抬了抬眼眸,道:“让他们识字,使唤起来确实方便许多。”
这就是同意的意思,长乐便向那小僮招招手,笑呵呵道:“小药僮,别再给你师父分药材啦,过来,和姐姐说说话。”
那小姑娘瞧了眼杏花后,才乖乖从梯子上爬下来,走出了药柜,到公主跟前鞠躬行礼:“殿下。”
“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愣愣的:“原先没有名字,家里都喊我大丫。”
长乐皱了皱眉:“不好听,你师父给你起新名字了么?”
杏花闻言,勾起微笑:“我没收徒,她过来帮忙罢了。”
小姑娘软软地答:“杏花姐姐给我起了新名字,叫金蝉。”
长乐摸了摸那对羊角,不管那个说瞎话的,笑眯眯道:“小金蝉,我给你们请先生好不好?到时候认了字,咱们自己起名字,不像你杏花姐姐那么糊弄!”
小姑娘傻乎乎盯着长乐,嘟囔了一句:“我觉得金蝉可好听了,”,然后脸上慢慢带上些不可思议的神采,“您说请先生,是私塾里的教书先生么?”
“应当吧,”长乐想了想道,“多寻点师父,教书的,教武的,什么弹琴作画啊,下棋写诗啊,任你们挑,喜爱什么便学什么。”
“我就喜欢跟着杏花姐姐认药材。”
“你可不就是杏花的小徒弟么。”长乐俯身戳了戳小姑娘的圆脸,“你努努力,早日把她那一身本事学透。”
杏花此时浅浅一声:“金蝉,今日的药材名可认全了?”
小姑娘一听,鲤鱼打挺似的直了腰,向长乐行了礼,眼瞧着又要跑回药柜后。
“她是不是就听你的话?”
“是殿下妨碍她做事了。”
长乐便撅起嘴,抱着杏花,像个顽童依偎着母亲一般。
杏花见她摆出小儿姿态,才绽出一个真正温情的笑:“你呀,还有十来日,你的及笄大典准备好了吗?”
长乐贴着她,倦鸟一般:“早就准备好了,我等了这么久呢……”
“皇帝会放你走吗?”
“他不放,我就逃。”
“跟谁逃?门口那位少侠?”
“什么少侠,哪有少侠,分明是个漂亮的女侠!杏花,你呀就是眼界太浅,女扮男装晓得嘛?”
杏花掐着长乐的脸,重新挂上假笑:“哪比得上我们殿下的眼界,我这庙小,您就别赖着了,万一同我一般做了井底之蛙可就不妙。”
惹人嫌的长乐公主被人从药房里赶了出来,抬头就看见玉不凡一脸揶揄。
“听够了?”
玉不凡点头:“你身边的人,个个有意思。”
“哼,我看你才是最有意思的那个!要是听够了,咱们就回公主府吧。”
“不多待些时日?我瞧你在这比在都城里快活多了。”
“不回去,如何去锦绣鹏程抓师父?”
玉不凡笑道:“锦绣鹏程的文人墨客怎么会舍得下身段在你这小山庄里当教书师傅?”
长乐笑道“天底下奇怪的人那么多,我总能捡到几个愿意的。”
她的神采是那么笃定,那么自信,那张美丽的脸庞因这份神采更加神圣动人了许多,让人心甘情愿匍匐在她的脚下,献上所有珍贵的宝物。
长乐自然有锦绣鹏程的信物。
尤记得当初锦绣鹏程刚刚开张时,店主就托人往公主府上送了两块牌子,一块是沉木做的牌子,供人寻常出入,另一块是个通体漆黑的墨玉牌子,如此珍贵的料子,应当算是那楼里的贵客。
长乐回了府,就差人从府库里找出了两块牌子,她坐在石椅上,望着面前翻出的两块牌子,还是捡起了那块墨玉。
锦绣天下的主人王公贵族,那有资格得到这玉牌的人无外乎都是些皇亲国戚,这些稀少的牌子必然会登记在册,自己这一去,难免惹眼,长乐长叹一气。
玉不凡道:“为何这样叹气?”
公主把玩着玉牌,罢了,及笄礼也快到了,早露面晚露面都是一样的。她斜睨了眼玉不凡,朱唇微开,呢喃一般:“我虽有公主的名号,但我其实并不是公主。”
玉不凡早已知道这件事,可她如今为何又要提起?
“所以我从来不见王子公主,他们自然也不知道我的样貌。”
“难道无人查探?”
“我若是皇帝流落在外的皇子,自然有人探寻。可我不过就是个失去母亲的假公主,性情古怪了一些,又何足挂齿。”
玉不凡笑起来:“不错,所以你才有这些自由。”
“你爱听故事,那我今日就给不凡哥哥说个故事?”
玉不凡讶然,道:“难道?”
他还没说话,就已经闭上嘴,他已知晓,公主要讲一个关于她自己的故事。
“话说前朝皇帝昏聩无道,暴虐好色。天下四处战乱,各方藩王氏族纷纷起兵。在这动荡时刻,慕氏异军突起,逐渐势力稳固,平定天下。既已推翻前朝,就该盘算谁来坐龙椅。众多英才中,唯勤王和静王最为耀眼,在紧要关头,静王遭人背叛,一败涂地。终是让勤王当上了皇帝,按说勤王继位,静王若不丧命,也当被流放。但他却仍在都城之中安安心心当着太平王爷,你说,是不是奇怪地紧?”
玉不凡:“确实奇怪。”
公主嘲笑了声,便继续讲了下去:“很快便不奇怪了。勤王做了皇帝,天下渐渐安定,终有一日,静王要大婚了,他娶得是他最心爱的的姑娘,那个在战乱时一直随军的女医官。静王曾向她许诺,待天下安定,他就迎娶她过门。“
“所以他要兑现自己的诺言。患难与共的恋人,被天下人祝福,所以大婚之时,皇帝陛下竟也来了,席间与静王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且赏赐了许多宝物,一时之间,天下人都赞颂皇帝仁德,全然忘记了他杀其他手足的凶残。静王却没有小瞧这位兄长,他只认为新帝借用自己收拢民心,可他没有资格愤怒?那位有生杀予夺大权,而他如今,不过就是个闲散王爷,皇帝陛下愿意做戏,就随他吧。他如今已是最好的结局。”
公主放下玉牌,目光深远,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她知道的,也不过是母亲的讲述,可母亲的讲述里掺杂了多少谎言,她也未可知……
“闲散王爷的日子很是幸福,他娶的女子没有显贵的家族,可却是他心爱之人,夫妻鹣鲽情深,倒也算是美谈。后来王妃怀孕了,这本该是极高兴的事,只是夫妇觉得孩子月份还小,便嘱咐身边人不要声张此事,可第二日,皇帝的赏赐便如流水一般抬进了王府,静王妃立刻封做了诰命夫人。这样的动静,王府里定然安插了皇帝的人,王爷这般想着,转头却见王妃满脸冷肃的模样。王爷听到王妃轻轻说了一句话,一句令他心碎不已的话,她说‘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他是谁?是皇帝么,知道了什么?…这些问题如果蚁虫噬咬一般折磨着王爷,他问王妃,迎来的只是王妃的一张冷面,王妃让他不要再问。静王这才明白,从保下他的命,到他大婚,皇帝自始至终都是看在王妃的份上。他觉得可悲又耻辱,慢慢的,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往日的甜蜜,只有一派冷漠,王爷想问清楚,王妃不答,他更没有勇气去问皇帝,只能自己猜疑,越是猜疑,越觉愤恨,越发不愿见到王妃。王妃毫不在意,径直搬去了小楼,闭门不见人,也不让人照顾,在一个雨夜,独自生下了一个孩子。”
玉不凡轻轻揽过长乐,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轻哄道:“好了,不说了。”
长乐淡淡一笑,还是说了下去:“母妃未嫁人前是医女,加之我的个头不大,所以生产倒也没有大碍,只是她没有稳婆丫鬟,一切都靠自己,总归还是落下了一些毛病。生产那几日,杏花还没赶回来,等她回府,已经是母妃生下我的第二日了。见我母妃连生产都无人照顾,杏花大发脾气。母妃说,向来笑盈盈的小姑娘像个冷面阎罗,将王府闹个底朝天,银针都快戳到王爷眼前,她质问那位王爷,如何不派人照料王妃?”
长乐轻声细语,似慨叹一般:“是啊,如何能这样忽视呢?王妃倔强,他竟连半句关怀都没有,十月怀胎这般久,她搬去小楼,他就将她忘了。”
玉不凡安静地听着,怪不得她这么纵容那位杏花姑娘。
“那姑娘闹得动静不小,还不到半日,皇帝竟来了。皇帝一来,静王的愧疚就立刻消失了,他的猜疑早就是一块心病,皇帝就是那个引子。皇帝匆匆去了小楼,王妃却紧闭大门不与他相见。‘我还不够纵容你么?难道你要我讲出来?’皇帝这般说着,就踹开了门,将脸色苍白的王妃和孩子一并抱起,带回了宫里。”
“父王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妃和我躺在皇帝怀里,那位如此做派,已然证明了他的猜疑,回想大婚之日,他只觉得讽刺,原来他早已觊觎自己的妻子,只是不知二人暗通款曲了多久,自己这个乌龟王八蛋做得当真是可怜可笑,这般想着,便忍不住开口,‘皇兄,左右不过一个女人,你若是喜欢,何必要等她嫁了我再抢,莫非是要留下兄夺弟媳这样的美谈不成?’
他一双眼,恶毒地盯着母妃和皇帝,恨不得将他们扒骨啃肉!”
长乐道:“旁的你也猜得出,总之后来流言四起,他们不敢骂皇帝,只好骂我母妃是红颜祸水。”
她仍陷在回忆里。
故事的前半段儿是杏花姐姐告诉她的,后半段是她自己记得的。她觉得自己好生奇怪,那些年的事,没有一件事忘记的,时日越久,就越清晰,清晰到娘的每句话都言犹在耳。
长乐在宫里住到了三岁才回了静王府,与她一同回去的是病榻上的娘亲。那时的娘亲总是流泪,可她不出声,安静地如同一朵溃败的花。
长乐呆在她的身边,小小的手抹掉那些怎么样也流不完的眼泪,像个漂亮的布偶娃娃。
长辈们说话不会顾忌这样一个奶娃娃。
她的父亲总是怒气冲冲地来,两句话翻来覆去地问——
“这个孽种是谁的孩子?你和他何时开始的?你心里念过我么?”
“你为何要回来?皇宫待得不舒服么,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你怎么住得舒服呢?”
“你们都欺辱我!都在欺辱我!”
母妃搂着她不说话,看父王的眼神像看一条可怜的小狗。
长乐知道,等娘什么时候不掉泪了,什么时候就会开口说话,话说完了,就走了。
那几日总是下雨,小楼里满满潮气,娘亲却如同干枯的花,她让叫杏花姐姐去请人。
先来的是父王,他原本是愤恨的,可见到娘亲的样子,终是心软了。
“你再对我笑一笑吧,是真是假我不在意了。”
娘亲还是冷漠的模样,她只开口说了一句话:“自始至终,都是你们对不起我。”
然后是皇帝。
娘亲抱着她,不看来人,她说:“你没有资格报复我。我要死了,你要补偿在我的孩子身上,否则,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消息。”
她好久没有这样细想往事了,快要自由了,这愁绪竟日渐多了起来,长乐摇摇头,想把这些思绪都甩出去:“好在红颜祸水短命,留下一个小孩儿,皇帝为了补偿这个小孩儿,就封了她做了公主,让她作威作福地欺负人,再也不用吃亏。”
月光照耀下,少女的笑容明朗地没有一丝阴翳,玉不凡只觉得胸口闷得慌,恨不得寻个什么人出气,他抚了抚心口。
师父,我有大麻烦了。玉不凡心想。
“你怎的一副委屈模样。”长乐拽了他的辫子道,“我自在得很,才不可怜!明日咱们一起去锦绣鹏程,你解你的谜题,我找我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