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公主细听可怜往事不凡却言险恶用心
玉不凡解了师兄的题,便又将护卫的责任捡了起来,陪着小公主买了许多东西,第二日与她一起来到了鄢都城外的落霞山上。
“这山也是你的?”
“是我母亲的一处私产,服侍她的旧人也都在这儿,我救了的人都会安置在落霞山庄,管家伯伯会好好照料他们。”
正说着话,二人就来到一座庄园前,门前站着一位胖管家,见了长乐便笑盈盈地上前行礼:“好殿下,上山可辛苦了。”
长乐拍了拍玉不凡道:“不累,有护卫背着我呢!“
胖管家瞧了眼玉不凡,笑道:“殿下又捡了个厉害的姑娘。”
此时一身男装的玉不凡:“……”
公主的人,都有眼疾。
长乐更添一笔:“我们绢花姐姐不爱说话,但心肠顶好,功夫也厉害,不会叫人欺负我的。”
这座庄园依山而建,屋瓴沿着山壁蜿蜒展开,每一间房子都嵌在山景之中,石屋便是奇石的模样,竹屋临水汤汤,树屋悬于老木之上……林林总总,每个建筑都别具匠心,巧夺天工,它们由一条蛇形长廊相连,或上或下,远处云雾缭绕,如梦似幻。
胖管家将二人带进庄园,边走边向长乐说明了近日的诸多事宜,提及那位救下的姑娘,不由得皱了眉。
“杏花给她外露的刀痕伤疤都敷上了良药,也接好了她被人折断的四肢,身体的高热也退去了,只是人却迟迟未醒。”
“杏花也没有法子?”
“杏花说此人遍体鳞伤,应当遭逢大难,若一直不醒,她也难救。殿下可要去看看?“
长乐点头:“我今日来,本就是要瞧瞧她的。“
她停了脚步,总算想起男女有别之事,便对玉不凡道:“不凡哥哥,你不用随我进屋,你喜欢落霞山庄的风景么?我叫王伯带你去看看。”
然而江湖少侠摇头拒绝:“不用,我在门外即可。”
……………………
那被救下的小姑娘已经被人打理干净,瞧着也不过是十二三岁的样子,那张小脸嵌在软枕之中,苍白面庞上横亘数道凌乱的刀疤,交错狰狞。
长乐有些不忍地抚了抚那些隆起的刀痕,到底是怎样的人会对这样一个小姑娘如此狠毒。
“杏花,你也没有办法消了这些伤疤?”长乐转头问道。
一名体态轻盈的黄杉女子携着药箱走上前来,她神色淡淡,周身萦绕着药香,一看便知道是名大夫。
她叫杏花,气质也如同杏花一样清丽可爱。
她是公主母亲收养的孩子,自小学医,眼里有一种见惯生死的淡然和沉稳,听公主问话,便温柔答道:“公主殿下,奴婢只是医女,而非神仙。”
公主撇撇嘴:“好嘛,我不过是心疼而已。”她伸手将那姑娘骤然蹙起的眉峰揉开。
眉峰簇起?
长乐微微俯身探看,就见那姑娘紧闭的眼眸微动,似乎是要醒了。
兰若月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深陷那一片灼热的黑暗里,身体想被禁锢在火炭之中,举步维艰,唯有眼睛可以瞧见远处模糊的火光,呵火光里挣扎的人影,哭喊声聚成一道尖利嘶吼,像一把利箭射入她的心脏:“阿月!走!”
她疼痛难耐,火炭包裹着她翻转坠落,落到一间漆黑柴房之中,糜烂腥臭的脂粉味扑面而来,面前是各种丑陋的男人,他们都对着她狰狞地笑,一个又一个,将她撕裂……
“啊!!!”
“别怕,别怕!”温柔的声音向清甜泉水,柔软地灌入这黑暗,涤荡着一切污浊。
兰若月缓缓睁开眼,正落尽长乐公主担忧的双眼之中,她看一个明眸少女对她温柔浅笑,恍若天宫神女一般,不由得呐呐出声:“仙子姐姐……”
长乐莞尔,哄小孩一般拍拍她,又转头道:“杏花!你瞧,我一来她就醒了!”
兰若月迷茫神色散去,只觉得这声音熟悉,在仔仔细细地看她,脑海里闪过昏死前见到的那张焦急容颜,从模糊逐渐清晰,正是面前少女,“呀”了一声:“是你救了我?”
长乐点了点头:“你莫说话,先叫大夫瞧瞧!”,她起身让了让,“杏花!”
杏花上前给兰若月把脉,仍是那温柔语调:“公主殿下,莫要叫魂。”
“这姑娘既已醒了,便是过了生死大关,脉象也十分平稳,我再开几副药为她调养调养,殿下这几日将菜花留下吧,给这位姑娘做点药膳,让骨头长得快些。“
“公主殿下?“兰若月不敢问,只能轻声在口齿之间碾磨。
杏花看她一脸不知所措,便解释道:“你不用害怕,这位吵吵闹闹的姑娘是皇上亲封的长乐公主,你住在此处,不会再有危险。“
兰若月脸色一白,颤颤巍巍地要起身行礼,却被杏花拦住:“做什么?
“我,我身份卑贱,劳烦公主殿下为我费心,我,奴婢奴婢惶恐……”
长乐明白她的顾虑,安抚道:“你做个好病人便是报恩了,你莫瞧这位杏花姑娘模样像个慈悲观音,对着不听话的病人可是个恶阎罗!”
杏花浅笑:“奴婢以为殿下自小就懂得莫要得罪医者的道理。”
公主望向兰若月,做了个“你瞧”的口型,又笑眯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见她们二人斗嘴,明白这位贵人没有什么架子,稍稍安心,小声说道:“我叫阿月。”
她开了口便不再拘谨,摸了摸脸,缓缓将自己的遭遇道出。
这是一个富家小姐家道中落,被人卖入勾栏院的故事,与那些红粉话本不相同的是,这个故事里的小姐铮铮烈性,抵死不从。可她姿容妍丽,气质高洁,一瞧就是能挣大钱的花魁料子,老鸨又怎会容许她轻易赴死呢?那些鸨娘有无数种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她逃不掉,又死不成,便暗暗下了决心,正是挂牌梳弄之日,她将云鬓发钗藏于袖中,狠狠刺伤那位恩客,保住清白之身,又在自己脸上划了无数道血痕,向床柱撞去,那红帐之中不见缠绵,只有淋漓鲜血。
此事过后,恩客自然大怒,叫鸨娘赔了好大一笔银钱,可这阿月姑娘却没有如愿死去,那鸨娘恨她入骨,将这毁了容的小娘子剥去衣物,捆缚手脚,扔给猪狗不如的奴仆龟公玩弄,众人尽兴之后就将她扔在了隐秘小巷之中,任由其自生自灭。
这一番悲苦遭遇,听得长乐泪流满面:“这样可怜。”
她摸摸阿月脸上的疤痕:“本该是个漂亮的模样……”
“公主殿下,皮囊于我是最无用之物。”阿月淡淡地答,“我这贱命,如何能让公主为我伤心。”
长乐轻轻叹气:“无论如何,你安心在此处养伤,伤好以后的打算,皆如你愿,想要什么就同管家说。”
她起身要走,却被人轻轻扯住衣角。
从生死关门走过一遭的人,有人会格外珍惜自己的第二条命,有人却分外不屑偷生的岁月。
阿月哪种都不是,她醒来后,早已下了决心要把命给这位救了自己的姑娘。
“公主殿下救了奴婢贱命,阿月自当做牛做马报答?”
“你想留在我身边?”
阿月急切地答:“阿月自知是卑污贱人,不敢侍奉公主,只当个洒扫杂役也欢喜的。”
长乐叹了口气,回过身将她抱在怀中:“若你想跟着我,第一件事就是不可自言轻贱,你安心养病,我既救了你,就定会为你好好谋划去处。”
习武之人耳力超群,玉不凡在门口听了大半,见到泪痕未干的长乐公主,立刻皱了眉,他不太爱看她哭。
长乐:“你怎的这幅模样?”
“是何模样?”
“冷冰冰的,活像我欠了你银钱。”
玉不凡闻言微微勾了勾唇角,眼带笑意瞧着小公主:“做你的护卫,你不该给我发例钱?”
“是该发,时候还未到呢。”
玉不凡温柔浅笑,擦去她眼角的湿气:“哭什么?那姑娘的话六分真,四分假,不过是看你心软,编出来骗你的。”
长乐本来伤感,听他这样说话,温软神色渐渐散去,默默与他离了一尺,冷了语调道,“六分真是真,她受罪也是真,如何算骗我。”
玉不凡道:“那日我看她脸上刺着“妓”字,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沦落青楼,脸上怎会刺字,即便如她所言,可她面容有污,又称得上花容月貌?我看此人言语里透着古怪,隐瞒了你许多……”
“好了。”长乐出声打断,“玉少侠觉得她是居心叵测之人?”
玉不凡上前几步,才看见她蹙眉生气:“你为何生气?”
“我瞧得见她脸上的字。”
玉不凡恍然:“原来你心中有数,是我多言!”
“?”长乐不解地看他脸上的恍然,怒极反笑,“你明白什么了?你以为我在气你觉得我蠢?”
少侠面色一僵。
长乐定定看了他一眼:“你们男子,从来都不会知道女子的苦。”
“我不在意她瞒着我什么,玉少侠,你也听到了她这半真半假的遭遇,将那一听就假的地方拨去,那真的部分已经让人难以承受,可她拼命活下来了,便这一点,就值得人敬佩。我不过是顺手救她性命的陌生人,如何能让一个遭遇大难的姑娘对我坦诚相待?若她当真是个单纯的人,早就死了!”
玉不凡微微蹙眉,道了声歉,却也无意让她误会:“其实换做男子我也会这般想……并非是你想得这般无视这姑娘的苦楚……只是,”
少侠不知如何开口,挠了挠头,微微俯下身,盯着那双眸道:“我是江湖中人,见过许多心怀鬼胎的人,更体悟过前一刻与你称兄道弟,后一句便要取人性命的凶险,若不时时刻刻多几分警惕和揣度,早已在弱肉强食之中丢了性命。而且她有心留在你身边,只是报恩便罢了,要是什么眼线细作,你岂不危险?况且你诚心待她,她若利用你,你难免会伤心难过……”
听了这番话,长乐便怔在原地,原来是关心自己。
其实她救人,从不计较得失,若是往深了说,她才最是冷血无情。
她心中同情那些被世道□□的可怜人,也愿意出手救他们,图得不过是救人时那一点点被人感激的温暖,他们知恩图报也好,忘恩负义也罢,与她而言都是不打紧的东西。
长乐垂眸,避开玉不凡的视线,她前半生空虚的无人在意的人生里,都借着那些虚幻的感激才尝到些活着的快乐。
所以被那些人欺骗,又如何会伤心呢?
见公主低头不语,玉不凡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无奈一笑:“好吧,你不喜欢听,我以后不说这些话了,她有歹心也不怕,有我在,伤不到你。”
长乐抬头,望进玉不凡的眼里,这双好看的眼睛,只倒映出一个我,真是叫人贪恋。长乐忍不住沉迷一瞬,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她眨了眨眼,从这份迷恋中清醒,重新笑意盈盈:“是我错怪你的好意,绢花姐姐关怀我,我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玉不凡见她缓了怒气,又开始文绉绉地戏弄他,才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