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凡剑无奈换红妆骄矜女登台唱大戏
雨幕如织倾泻而下,笼罩着整个公主府,这座精致庭院霎时烟雨朦胧,暗淡天光里,那葱葱的树冠也变得郁郁起来,伸到公主窗台前那枝绿叶在雨水里翠得愈深沉了些。
这样的天气,最适宜躺在软榻上看书度日,长乐捧着几日前从书肆里买的才子佳人话本,正为着痴男怨女落泪,只听得门口传来“笃笃”几声:“殿下。”
她起身拂去那不值钱的泪珠:“何事?”
“那边又派人来了。”
“几次了?”
“今日已是第四次,若是她又在王爷眼前哭诉,反成了咱们的不是,王爷便又要生公主的气。”
她气不气于我何干?公主腹诽了句,冷冷道:“是她会做的事儿,罢了,那便去吧,翠花,你呆在府里。”
“殿下!”门口的小丫鬟担忧得喊了句,“殿下独自前往,旁人又要碎舌头了,她若借题发挥……”
长乐淡淡一笑:“不用忧心,我还有旁事要吩咐你去做,退下吧。”
将那话本折了页,长乐便换了宫装,执一把描金的竹伞出了门,走到榕树前,站定,敲上一敲:“不凡哥哥,昨夜和你的同门谈得如何?”
穿着蓑衣,正舒舒服服靠在树杈上,听着雨声睡大觉的玉不凡被这声唤醒,茫然地往下望了望,便正望进公主笑意盈盈地眼眸里。
少侠纵身跳下道:“你怎知道我在此处。”
“一,平日默也爱呆在树上,二,我觉着你们这个师门的人都喜欢在树上呆着,三,我这棵大榕树,枝干粗大,树杈平缓,躺着舒服。”
公主瞧他一身蓑衣湿漉漉的,笑道:“不过我也给你备了厢房,就在隔壁的听风院,今日落雨天气,怕是泡不得那院里的温泉了,你就在房内洗漱,我叫人为你准备衣衫。”
小公主安排得紧紧有条。
玉不凡甚至都没回过神:“你要做什么?”
“默走前找过丢了个信条,说你在京城还有一事要办,要我照顾一二。那应当不是个简单事。你不抓贼,便不用像她那般隐匿行踪,那就跟在我身边吧,不凡哥哥,她说你很是趁手,尽管使唤,既如此,我等会要去静王府,你便陪我一同去吧。”说完了,她又补充道,“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她卖得可真顺手”,玉不凡嘟囔了句,又提醒道,“公主,恐怕我才是护卫。”
“嗯,咱们各护各的。”公主不在意地回了句。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有皇室富贵,玉不凡也没作推辞。
然而就在热汤过后,玉不凡起身穿衣时才发觉蹊跷。
那叠衣衫是极好的绸缎料子,他只是轻轻一摸,布料就从他的指缝间滑落,层层叠叠交错成一朵明媚的花儿。
玉不凡将衣衫展开,白裙蓝衫,等待一个娇美的女子来穿。
总之,这不该是他这个男子汉该穿的衣服,他只好去找自己的旧袍子,可这屋里除了这套衫裙在没有其他的软布。
长乐公主掐着时间站在他的房门口,关切的声音响起:“汤浴虽好,但不可泡得太久了,你可是发昏了?”
“没有!”某人迟疑道。
“那为何还不出来?”
“……”玉不凡将那衣衫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怎么看怎么是女子衣衫,忍了忍,问道:“公主的小仆,可否拿错了衣服?”
“啊?”公主讶异道,“难道菜花给你拿了男子衣衫?”
“不!是!”某人切齿,“若是男子衣衫,我便不再相问了!”
“哦~”长乐用上她惯常的天真语调,“不凡哥哥,这正是我绝妙的用意!你若是呆在我身旁,是否要名正言顺?长乐公主贴身女侍的头衔一摆出来,并非我自夸,旁人听了都要给上三分薄面呢。”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我何必自降身份做侍女?”
气得玉不凡想要当场撂挑子!
“那我跟师姐一样,隐在暗处。”
“唉,不凡哥哥,你又不懂了,你是可以在暗处,你的事要怎么办呢?你又不像金大姑娘,她在鄢都如鱼得水,各种地方都有法子去的。你瞧,这都城里,你就我一个熟人吧,少不得来问我,再说,我若有事托你去办,一个男子平白无故出现在我身边,总会招人非议。”
“……我总有办法……”
公主等了等,眼带忧愁地望着那缠连不绝的雨丝,伸手檐下,接了落雨几滴,幽幽开口:“好吧,你不愿,我也不能勉强,其实今日静王府派人来邀我赴一场鸿门宴,你可知,如今的静王妃并非我亲生母亲,只是我父王的续弦妻子,她自小就怨恨我得了公主的尊称,日日派人盯着我的公主府,昨日我大大方方将你带入府里,早有人前来探问了,为了女儿家的名声,我只好说你是女扮男装的女子,身世可怜……”
公主适时抽噎一声,“心中不忍,我便将你留下,这才对付了过去,不凡哥哥……”
少侠以往浪迹天涯,见过的女子大都飒爽,从未听过这样凄苦的语调,饶是知道她在做戏,心里也一下子就软了。
他总是会为她心软,这可不是什么好预兆。
玉不凡拎着衣服又看了一会,叹了口气,反正旧衣服也被收走,要么他光着身子,要么就穿上女子衣衫。
片刻后,他便打开房门,正瞧见公主望雨兴叹,臭着一张脸道:“走!”
公主见状,开怀一笑,马后炮道:“不凡哥哥莫要介怀,这衣服白蓝相间,未做太多女子装饰,配上你的俊美模样,旁人顶多当你是个帅气女侠!”
披头散发的玉不凡,闷闷道:“我只会男子发髻。”
“已在我预料之中!”小公主一副了然模样,牵起他的手便将他带入房中,按在梳妆台前。
玉不凡有点一言难尽。
“哦!这本是为默准备的,故而有这些,不过她不曾住过,你莫要在意!”
唉,谁想这个!
玉不凡抽回了手,这小公主第三次与他有肌肤之亲了,一点男女间的忌讳都没有,现在还要为他梳发髻!
师父说过,梳发到白头,那是夫妻间才可做的事。
玉不凡面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总觉得公主有几分幸灾乐祸,于是艰难开口:“此事不劳您亲自动手了吧。”
“不打紧,”公主熟练地为他挽了个帅气发髻,“我的丫鬟只会一些繁复的发髻盘法,女侠一般的发髻不怎么会,默有时也会让我来帮她呢。”
玉不凡微微红了红脸,躲着公主要抹上来的胭脂,期期艾艾道:“这这,这就不必了吧!”
“安心!只是换了发髻仍是男子模样,我手艺极好,管叫你看见如花美人!”
她为他描眉涂脂,窗外雨声琳琅,玉不凡闭目感受她的柔软指腹在他面上流连,恍惚之中,他仿佛是新嫁的女子,她恰似温柔相公,轻声细语:“如花美眷,娇艳如斯……”
闺房之趣,在于描眉。
气氛极好,玉不凡狠狠打了个冷颤,待清醒回神,那铜镜之中便有一名英气美人,朗星之目,浅淡薄唇,透着几分凌厉飒爽之姿。
“如何?不凡哥哥可还满意?”
玉不凡无奈扫了一眼。
江湖少侠,英名扫地。
还好这样一扮,也没人知道他是不凡剑。
长乐的装扮倒是华丽非常,她这两年鲜少去静王府,那边平日里也不会来请她,可谁知自己这里有点不寻常的动静,便让人家上了点心,真是有意思。小公主苦学了金大姑娘的本事,却没戏台子可唱,今日却是登台第一回,她整了整衣冠,不免有些许紧张。
今日的雨水没有停歇的意思,天边坠着沉沉的黑云,也不知何时会压过来。
长乐公主望了望门口,又有点不太想出门了,不过让人徒增把柄的事她还是不愿做的,壮士扼腕一般:“还是从正门走吧。”
玉不凡见她犹豫,问道:“你这模样,莫非还有近道?”
“哼,”公主褪去娇俏,冷笑一声,“咱们公主府和王府离得不远,且后门是相对的。以前我绕点路,从大门走去,半个时辰不到,权当散步,后来来往的少,府里再没有备轿的习惯。今日雨下得大,我心生惫懒之意,若是贪图省力,只得从后门过,那可如了王妃娘娘的意,她可巴不得我从后门走。”
“为何?”
公主低声答道:“府宅妇人的小心思罢了,我这前王妃的女儿,皇帝亲封的公主,回自家王府竟然从小门而入,就这一件她就能大做文章了,真是教人反胃。”
玉不凡一脸不解。
公主懒得解释这弯弯绕绕,叹气道:“罢了,还是从正门走吧。”
“我虽不懂这其中的意思,但我却有个法子帮你。”
“什么法子?”
“王府是何方位?”
“东南方位,离咱们不过2里。”
玉不凡将竹伞交于公主,抱拳:“拿好伞,得罪了!”,说罢,他就将公主打横抱起,点地跃起,二人倏然便飞上屋顶,他身姿轻盈,如同飞鸟一般。
公主被他猛得抱在怀里,惊得双目圆睁,便不由自主地环抱住他,双手紧握竹伞,讶然一瞬而过,她敛目埋入他怀中,这衣服明明熏着她自用的香,可一丝一丝窜入她鼻中,又分明与自己身上的有些不同,她悄悄抬起头看了一眼这飞扬少年,又低垂了自己满布红霞的脸。
她这只笼中鸟,第一次飞上了天。
“到了。”
玉不凡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被轻轻放下,又被他抽走手中的伞。
“小公主,咱们在王府对面的小巷里,没什么人。”
“……哦,好,好,那,那走吧。”长乐如梦方醒,长吸一口气,一脸视死如归的迈向静王府。
他和默,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公主暗暗思忖。
早已有人候在王府前,见到公主身影,立刻奔将出来,恭恭敬敬地为她引路。
见了人,公主立刻拾起骄矜姿态,道:“瞧见没,我回自家王府,也要有引路人。”
玉不凡跟在她身侧,低笑一声,问道:“她会如何为难你?”
“她那人惯会扮弱,充其量只是叫我恶心罢了。”公主那声音不大不小,前头引路的听得见,脚步微微一顿,又走得快了些。
很快,玉不凡就知道了公主的意思。
王妃看起来温婉贤惠,衣物也是浅淡色彩,美得没有丝毫侵略感,像一汪柔和的水,浅浅一笑,令人如沐春风。
再看咱们的公主殿下,红裙明媚,满身华丽金饰,珠钗满头,与那话本之中骄横跋扈的公主并无二致。
玉不凡最怕王妃那般模样的女子,面和心黑的女人总是差不多的样貌,便悄悄往公主身后挪了挪。
大红宫装的公主,瞧着就极为可靠。
此时,可靠的殿下懒得给那王妃行礼,反倒关切地询问他:“冷了?”
玉不凡:“……”
成,她要唱大戏。
公主果然不用他出声,意有所指道:“你且忍忍,初春料峭,这春雨虽好,但咱们冒雨来赴宴,着实还是要多穿一些。”
王妃冷不丁被指桑骂槐,露出一些错愕的神色来,这孩子长大了,性格大变,再没有几年前沉默的模样,只好尴尬地笑笑,正开口:“是我考虑不周了……”
公主不理她,继续说道:“哦,你觉着这屋里也凉啊,王妃勤俭,初春了,火盆便只放了一盏,故而冷了些,父王正是爱她如此,才会让她执掌中馈,哪能像咱们公主私府那般奢侈呢?”
玉不凡:“……”
好一招借题发挥。
王妃还算是个沉稳的人,丝毫不在意长乐的讽刺,反倒温柔地唤人:“殿下尊贵,受不了寒气,万春,再端几个火盆子来。”
“你有事快说,这地方阴气太重,再端几个火盆也暖和不了。”公主冷脸说道。
王妃脸色一白,好似坚强地接受这恶毒言语,好声好气地问:“雨天叫公主来这里,实在是我心中太过关切殿下了,公主爱护的这位……呃,侍女,按说这事不该我过问,毕竟殿下是册封过的公主,选什么人做贴身女婢自然是高兴就好,只是……”
“我身边新来什么人,你倒是知道地挺快,不过这事儿我懒得和你计较。”未等王妃说完,公主就出声打断了她,“娘娘你有如此自知之明,是再好不过,那便不必再说了。”
王妃:“……我没有……”
嚣张跋扈!玉不凡垂头站在一侧忍笑。
一时间,这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公主身上,眼里的愤恨之意犹如实质。
长乐才不要呆在此处,裙摆一扬,就要离开。
“且慢!”见长乐抬腿要走,王妃急急出声,“但此人来历不明,殿下要用人,难道不该仔细查探一番么?”
“我的人,何须你来置喙?”公主面无表情,今日她抿的鲜红唇脂,这一笑,有如地狱艳鬼,“你若是以王妃的身份问我,你还不够格,若是以旁的身份……莫非,你当真是以我的母亲自居么?”
娇蛮公主公主嗤笑一声,轻飘飘一句:“你配么?”
那白莲似的王妃终是委屈的红了眼。
“长乐,你总是曲解我的意思,你向来不爱在身旁放人,性子单纯,我只是担心你被人诱骗……堂堂公主身侧之人,不知是哪儿来的江湖孤女,难免会让旁人觉得辱了门楣,万一她别有用心……”
公主殿下丝毫不给她面子:“你暂且忍忍你这哭啼模样,本宫愿意让江湖孤女做侍女,辱了谁的门楣?静王府么?那你正好把这眼泪放父王眼前流,但你也如不了愿,我那父王从来不会管我。”
王妃的泪水“刷”地落了下来,实在是我见犹怜。
长乐厌烦看她做戏,带着玉不凡就走了。
下过雨,屋外的空气带着些土腥气,却比屋内粘腻的花香好闻太多。
玉不凡跟着长乐并肩走在廊桥之上,风穿过那些垂下的紫藤,会带起些许沙沙声,悦耳动听地紧。
“我刚才的样子是否面目可憎?”小公主温柔了神色,歪头问他。
玉不凡摇摇头:“快意恩仇嘛,那谁不是说,人生得意须尽欢!”
小公主忍俊不禁:“李太白的诗是这意思么?”
玉不凡嘿嘿一声:“你明白就成,就那个意思。”
“其实,我以前也不是这样的。”长乐重新将目光望向那些无忧的花草,“那时候,我很少住公主府,毕竟静王府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呆久了的窝,哪里舍得挪呢?”
不觉雨疏风骤,萧索之中,公主不知怎的,生了几分倾诉的心绪。
“自从母妃去世,我封了公主,本就不喜欢我的父王急不可耐地迎回了如今这位,她惯常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模样,我起初还觉着她是个好人,谁知她一步一步蚕食着母亲留在这里的印记,不知不觉中,母亲的许多东西都不见了,待我发觉时,已经剩不大多了。但也不见她用,大抵都毁了。”
“你怎知是她做的?”
“心里已经有了怀疑,那么总能发觉出蛛丝马迹。我将此事告知父王。谁知他竟说,”公主眨了眨眼,将泪水憋回心里,平稳了语调,“他竟说,‘这有什么?死人之物,放着也是晦气。’如斯凉薄,自此我便搬去了公主府,起初还觉着愤恨,后来便什么也不在意了。”
她笑道:“本来我懒得与人争辩,安居一隅也不错,不过自打救了金大姑娘,以后的日子就不同了。”
扯到师姐,玉不凡立刻亮了眼睛。
“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何叫她默呢?”
公主睨了他一眼:“你要听故事呀。”
“咱这不是说到这儿了么?”
“我救了金大姑娘这事儿,你应当知道吧?”
玉不凡点头称是。
“她对都城之事都了若指掌,总骂我包子脾气,抓着我练骂人的本事,她说此事就如戏台上唱戏,把那骂人的话当作戏文,若是我说不出来就叫我默下来,见我一结巴,就说‘默‘,后来我见到她就想着默,便这么叫她了。”
玉不凡听她这般说话,暗自思忖,师姐这人最怕麻烦,竟然会对这位公主殿下悉心教导?
“……如今我见到他们,这些话语脱口而出,像被人操控了一般,如何也忍不住。”公主不好意思地笑开,“有些许矫枉过正了。”
矫枉过正?我看是换了个人。玉不凡暗戳戳地想着,大师姐行侠仗义没怎么闯出大名号,唱戏的副业倒是被她发扬光大。
长乐眺望远方,远方却也只是一层楼屋,这里的天空也仿佛都有边际,四四方方,像个华美的笼子,“金大姑娘给我解闷儿时,会讲些江湖故事,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叫人羡慕……”
风把呢喃送到少年侠士的耳中,玉不凡看着她,他自己也不知有几缕怜惜悄然爬进他的眼眸。
“看什么?”
玉不凡收回目光,嘴硬:“没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