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楚湘王恨她,一方面是因为她的强势不肯退让,刺伤了他男人和强者的自尊心,另外一方面是因为她让他看清楚了真正的他自己吧——爱情和权势清清楚楚摆在面前,不掺杂任何误会任何的混乱,他选择了后者。
他清楚地面对了自己的自私和冷血,懦弱和贪婪。因为太清楚了,甚至都没有办法找其他借口来开脱。他就是这样的人。
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够坦然面对属于自己的那份清楚。
清楚!千寻嘉苦笑:连她自己都憎恶自己的“清楚”该怎么办?对调立场,她也会恨不得杀了他的。可是她不是他,也永远无法站在他的立场做事情,就像楚湘王永远都无法放弃掉自己的立场来迁就她一样。
他们本来就是不同的人,生于不同的根,也无法归于一处,被强行绑在一起,如果不想相杀一同毁灭就只能尽量磨合,磨掉相互抵触的的棱角,在鲜血和眼泪,在鲜活和死寂之后得到那所谓的圆满。
这就是这世界安排给她和他的命运。让人厌恶的命运!
睡梦之中的女子似是很辛苦,梦中都在呜咽,枕头上湿了一片。直到翻身的时候脸颊触碰到冰凉才猛然惊觉,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崭新的纱帐,透过纱帐最高处是陈旧的房梁,上面有白蚁在爬,木头朽得似乎马上就要塌了。这样的地方,尽管只住了几日,但是记忆如此深刻,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呢。
从梦境回归到现实,她叹一口气,坐起来。
“反正也躲不掉,你就不能对你的劫难好一点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悠闲地说。
千寻嘉瞥了一眼桌边正提笔画画的男……怪物,没有对凭空出现的异类表现出惊讶,连热情都没有,病奄奄地曲起双腿,身体压在膝盖上,无力;“你都说是劫难了,为什么还要善待?”
那边让她开口的对象,怎么看都是怪物的模样——一具人类的骷髅架,一双彩色羽毛编织起来的翅膀从背后伸展开来,时而安静时而扇动着。这个足有普通人类双倍大,乍一看有些狰狞的怪物,此刻正提着笔认真做画。画纸上是一个秀美的女子,他正仔细地描绘着翘起来的唇角。
那副认真的表情,让它外貌上的狰狞都变得柔和了。
千寻嘉看着那个怪物认真的模样,目光渐渐安静下来。
这一安静下来,之前加注在身体上的幻术便像被剥皮一样失去了效力——光滑细腻的肌肤像被泼上了强硫酸,侵蚀过后血肉模糊翻卷,坑坑洼洼,深的地方骨头都露出来了。绸缎一样的秀发也失去了光泽,变得参差不齐枯黄碎断。
从头到脚,没有一寸的肌肤是好的。尤其是右手,已经露出了骨头,焦黑一片。
那是被凤凰之火焚烧之后留下来的杰作。即使是通灵者,在那样的烈焰之下也不能全身而退。她的保护结界只勉强保护了自己的元神不被伤到,□□已经完全顾及不上了。尤其那一双亲自触碰到井儿的身体的手,更是几乎被烧断,差点就成灰了。
身上火辣辣地疼,千寻嘉抬起一双已经不成形的手捂住毁了容的脸,闭上眼睛,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现在的自己。
真的是疯了。否则也不会到如此。她苦涩地笑笑。
“好了。”背着翅膀的骷髅画好了人像,满意地放下笔。千寻嘉看了一眼,慢吞吞下地穿鞋。刚站好,怪物扯起画卷向她的方向一抛,画卷像一张皮,严丝合缝地印在千寻嘉的身体各处——一个完好如初的人立刻呈现了。
明眸皓齿,眉目如画,还是昨天之前的那个高贵的修行通灵者。
千寻嘉扯了扯手臂上的皮,确认画卷和身体的贴合度,果然如□□一般找不到任何瑕疵。在最初的不适应过去之后,就跟自己原本的皮一样。千寻嘉放下手,重新坐回到床上。
“想不到,我有一天也会用传说中的鬼画皮来保持人类的形状和容貌。”千寻嘉想起另外一个世界看过的鬼故事,冷笑了一声,自嘲。
“我不是鬼。”那个被称之为“鬼”的怪物认真地提醒她。
千寻嘉这才正眼看他。
五彩翅膀骷髅身体的家伙叫鬼羽,是千寻嘉和另外一个世界唯一的联络者——这里的“另外一个世界”说的不是与凡间相对的冥界,也不是修行的仙界,而是穿越之前生活过的那个现实世界。
鬼羽并不是鬼,只是名字里面有一个鬼字而已。他真实的身份千寻嘉也不太清楚,只是在三年的相处中隐约知道他是奉主人的命令来偶尔看顾一下她。而它那个主人,千寻嘉也没见过,只是模糊的有那样的感觉,似乎就是将千寻嘉从另外一个世界带过来,并且给与通灵者身份的那个“神”。
为什么会选中她,选中她来这里干什么,她就不得而知了。鬼羽一向三缄其口,不问不说,问了没有必要也不说,千寻嘉早早就放弃了从它身上窥探出什么秘密的念头了。
如果这次不是她闯了这么大的祸,差点把那位“神”选中培养起来的通灵者给烧死,估计鬼羽短时间之内还是不会出现的。
毕竟,通灵者关乎着仙源的安定,冠以这个身份,她的命也就不是她的了,生死好坏,都不是她能够做主的了。
“哦,我竟然忘了。”千寻嘉回应他的话,眼睛里面泛着冷意,“成日里和鬼打交道,睁眼闭眼都是鬼,理所当然把看到的全部都当成鬼了。”
说完这句话,她的脑海里面忽然就浮现出了楚湘王的脸。
在那个世界,人死后魂魄离开身体就自动变成鬼了,可是在这个世界,魂魄和鬼是不同的存在。魂魄刚离开身体的时候还是魂魄,按照正常的流程,是要跟着鬼差离开到地府去报导,清算一生的功过,看是要接受惩罚还是直接转生。不管是哪一种,那时候都是魂魄。
可是鬼就不同了。鬼是魂魄不肯安分地跟着鬼差走而是自己选择了逃离。魂魄离开身体之后是不能自行生存的,能杀死他们的强敌太多,随时都会被吃掉消灭。如果他们想活下去,就必须吃东西保存体力,提升自己的能力,不让自己被天敌杀死。
吃什么呢?一个颠沛流离的魂魄能吃什么呢?当然不是人类的食物,也不是风露晚霞这些飘渺的东西,而是厮杀和邪恶——他们靠收集游散在凡间的一些魂魄珠子来补充基本的体力,等到能力强一些可以战斗的时候就去攻击抢夺比他们弱小的魂魄,吃掉他们壮大自己。如果能力再强就去攻击人类。
一点一点,如果不被杀死不被这世界活活耗费光那点阴气,就只能不断变强。而在变强的过程接触到的只有邪恶和厮杀,他们会被那些肮脏污染,自己也成为肮脏本身。
能够以“鬼”的身份,说明他们已经捕杀过人类,已经将那个曾经的魂魄染成彻底的黑色了。
所以鬼是邪恶的,是丧心病狂的存在。法师遇到之后不要指望着他们迷途知返,因为没那种可能,直接动手净化,彻底消除掉就好。
在这样弯都不用拐的世界里面呆久了,千寻嘉看谁都是鬼,只要立场不同就想要直接用最直接的手段处理掉,根本就不用想那么多,还分什么人心层次,看什么明暗交替。
所以对楚湘王,才可以做到那样无情。连最基本的人性都不施舍他一点。鬼羽说楚湘王是她的劫难,让她好好渡劫,换个立场来说,她何尝不是楚湘王最大的劫难呢?这可是“神”亲自牵线的啊。多么荣幸。
“以后我每两个月来一次给你换皮,直到你痊愈为止。”鬼羽听出来她话里的意思,却不接茬。
“辛苦了。”千寻嘉也不是故意要追究,鬼羽没接话茬,她的反应也是冷冷淡淡的,起身把刚才弄乱的被子整整齐齐叠好。
鬼羽盯着她淡漠的背影看了好一会,直到她做完转过身来他才收起目光。
“那我先走了。”他起身告辞。
千寻嘉顿了一下,抬起眼皮认真地看向他,“如果可以的话,下回来的时候能不能带一些我家人的近况给我?我已经十七年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鬼羽的表情忽然间就静下来了——认识鬼羽之前千寻嘉只以为安静是声音的特权,认识他之后才知道原来表情也可以安静的。那些脸上的表情在瞬间归于无,就是表情的安静了。
那份“静”这些年千寻嘉见到过好几次,有着无法更改的固执,让千寻嘉绝望。
“十七年了,有能力反抗的话就不会呆在这里了。被强行剥夺得一无所有还要被当猴子戏耍取乐后,连这点也不肯施舍吗?”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明明是积压了十七年的愤怒,声音却是出奇的低,距离稍微远一点就听不清楚了。
十七年,十七年会把一个人逼成什么样子,连愤怒都变了形态。
“抱歉。”鬼羽的声音低沉,闭上眼睛只说两个字。
千寻嘉忽然笑了。
找借口、讲条件、发脾气,恫吓,任何一样也好,至少还能看到点起伏。有起伏至少还能还有希望,哪怕这份希望是她自己以为的。可是这么多年鬼羽的反应和它那个从不肯露面的主人一样,冷淡的,冷淡到毫无转圜的余地,让人绝望。
泪水从眼中滑落,千寻嘉嘴角上扬,眼中看不到一点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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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受伤脆弱的时候是格外想家的,见到从另外一个世界过来的鬼羽,千寻嘉伪装的坚强终于溃败,但其实结局是早已经注定好的——上天不会因为你觉得自己可怜就眷顾你。
十几年了,已经认清现实认命了,是不用开口就已经知道结局的程度。可有时候,心绪浮动的时候还是非要去做那个尝试,明知道结局一定改变不了什么甚至不抱着侥幸的希望,非要那么做的理由,或许只是为了得到回答时候那凌迟一般的心痛来证明心还在,还会痛吧。
痛,至少还活着。为了那份活着的感觉,所以有时候也会生生在已经成死灰的结局上再生出些期待,只为了在结局之后更痛。
更痛!十几年暗无天日的生活,她果然已经堕落到自虐了。
寂静的屋子里面,她闭上眼睛。
这样,也好。
在几乎窒息的痛和绝望之后,她心里再次浮现这四个字。多少年了,不管多狂烈的感情,最后不得不认命的时候她都用这四个字说服自己,说服自己放弃。
院子里面有脚步声靠近,千寻嘉睁开眼睛,收敛起了所有的脆弱,起身去开门。门刚开就见一个人急急忙忙,正停在门口要去开院门。这座小院的门是几根木头围成的栅栏,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院子里面的情况。那人看到千寻嘉出来之后立刻加快脚步上前,满脸堆笑:“千修女,王爷有请。”
“在哪里?”千寻嘉问——分开的时候还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才隔了一天的时间,不会这么快转风向吧。不是突发了什么状况……就是突发了什么状况。
“在一枝轩,修女。”来人答。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听到那个名字,千寻嘉的反应便冷淡了下来,见那人没有立即离去似有踌躇之意,千寻嘉知道他在顾虑什么,又加了一句,“我这过去。”
“多谢修女。”来人感激不尽,再三道谢转身跑了。
千寻嘉看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了,这才关上门转身进屋,慢悠悠地换衣裳。楚湘王府是百年前君王为了当初对大将军王许下的“共享天下”的承诺做出的补偿,建造的极尽奢华,光充满诗意的轩馆就好几处。只可惜不管百年前还是百年后,这里都人丁单薄,好多地方都空着。
这一代里面,几处建造独特的轩中只有一处住了人,就是那个善舞刀枪棍棒,谁惹她不高兴起来明着暗着也要报复回来的侧妃徐氏。刚才来传话的就是一枝轩的下人,还是一个男人,可见这个主人的性情了。
楚湘王在一枝轩找她,不需要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已经可以想象得到绝对是个头疼的问题了。
衣裳换好,头梳好,简单勾画了一下眉眼,唇上浅浅地抹了点胭脂,不让脸色看起来那么苍白没有血色。慢悠悠地忙完了这些,看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刻钟时间。
门外,等不及的人已经去而复返。却没敢贸然进来,而是焦灼地等在外面,左顾右盼。千寻嘉检查了一下,确定没有遗漏什么才起身,开门。
院门口果然站了一个满脸都写着焦急的人。
“修女!”看到千寻嘉出后来,那人眼前一亮。
“到底什么事情?”千寻嘉眼中冷光闪动,“你若不肯说实话,我哪里都不会去的。”
“修女。”那人更焦急,在千寻嘉逼人的目光下嗫嚅着,急得直跺脚,终于忍不住大声喊出来,“我们主子、我们主子中邪了,王爷让奴才务必请您过去!”
“中邪?”入耳的那两个字如一记炸雷,千寻嘉在习惯性的面无表情后,慢慢睁大了眼睛。
中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