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同舟共济(四)
莫不群先行一步,柳清渠紧跟着莫不群。
此时天色越发昏暗,天空中开始飘起雪花,迷离了人的视线。
两人行至中途,恰好碰到山寨中的小五在跟一群孩子们玩耍,这个小五就是之前给沈竹音送饭的山匪。
小五见到来人,立马上前打个招呼:“大当家的,四当家的!”
莫不群瞟了他一眼,颔首“嗯”了一声,神色依旧是紧绷,脚下不做任何停顿,大步向前迈去。
柳清渠扮作的四当家也是一样,看了小五一眼,两人有一瞬间的对视,接着柳清渠也跟随着莫不群离开了。
停在原地的小五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去的两个人,他弯下腰对着领头的孩子说:“二宝,哥哥还有事,你们接着玩儿。”话说完,他转身飞快离开。
眼见着天越来越暗,像入了夜一般,隆冬的西北风呼啸不止,吹歪了一树树枯枝,自天幕兜头而下的飞雪越来越大,凛冽生寒。
莫不群与柳清渠走到了寨子的第一层暗器机关处,这也是寨子的山门,山门右侧一处不打眼的地方就是暗器机关匣子。
平日里若是巡逻的山匪发现有人靠近意图攻击寨子,就直接打开暗器匣子,将机括打开,届时就会有无数短箭自大门里侧飞驰而出,裹挟着力道射入门外之人。
莫不群来到操作暗器机关的匣子处,伸出手去扭动旋钮。
明明寒气逼人,莫不群全身早就被冻透了,他的手心里却密布了一层细汗,湿漉漉的,这个旋钮转下去,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四弟究竟是不是无辜的?是不是二弟搞错了?都会有答案。
他宁愿是二弟一时马虎,弄错了事情。
莫不群心跳加快,急如鼓点,他屏住呼吸,目光牢牢锁住旋钮,手上使出狠劲,一口气将旋钮转到最底。
“咔哒”一声,是旋钮转到底时卡住的声响。在空旷的环境里格外清晰。
他紧张地屏息聆听,想象着接下来暗器迸发的场景。
耳边却唯有呼啸如哨的烈风声永不停歇,没有一丝嘀鸣。
莫不群握紧的拳头松开又握紧,他忍不住从喉咙处溢出低低笑声,眼神却冰冷的如同此刻的天气,寒风暴雪。
为什么?为什么?四弟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是我莫不群哪里对不起你吗?
漫天的飞雪旋转飞舞而下,落在莫不群的头上,肩膀上,衣襟褶皱处,就连他的眼睫也挂上了白霜。冷,真的冷啊,就连心底也似漏了个大洞,刮进了此刻的风雪。
莫不群转过身,一双眼死死地盯住十步开外的“四弟”,隔着漫天飞雪,模糊了视线,莫不群吼叫:“四弟!你还有什么说的,大哥是哪里对不住你吗?!”
他不理解!不明白!脑海里是过往的日子,从最初把他从山脚下捡起救过来,到二人结义为兄弟,从春,到夏,到秋,又到冬……
四弟啊,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认清你。
莫不群一步一步走向柳清渠,在松软的雪堆上踩出一个个深坑。
柳清渠始终在观察莫不群那边的一举一动,见他扭转旋钮,又见他转身而来,纵然两人之间隔着十米距离,隔着纷纷扬扬的雪幕,隔着永不停歇的劲风,他依旧听得十分清楚,那句怒气盈天又饱含心痛的叩问。
柳清渠叹息,我不是你的四弟啊。下一刻,柳清渠本古井无波的眼眸却划过一抹狠厉。而你莫不群却伤害了我的阿音!
柳清渠在心里估算着时间,他微微仰头,任凭鹅毛般的雪花落在脸上,纵然隔着一层薄薄的膜,依旧冰冷。
一切都快结束了。
空旷的雪地里,昏沉沉的夜色下,似乎永不停歇的暴雪烈风中,莫不群每一步走得都如同使出了万钧之力,却又无比果决。两人距离在不断缩小。
从十米远到七米,从六米到三米……
柳清渠始终不动如山,定定地站在那里,他的目光透过层层雪幕凝在莫不群身上,最终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眸中映照着无尽的落雪,远处几乎隐藏在暗色中起伏的山峦,还有不断放大的身影。
本就不算远,莫不群终是迈步到柳清渠的面前,两人再一次几乎是脸贴着脸,莫不群面色阴沉如蒙了层灰,他一双眼死死盯着面前人的脸,眼见这人依旧是面无表情,像是不知他的怒意,更不知他的怒意从何而来。
“四弟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莫不群从嗓子里挤出话,低沉的声音下是死死压住的怒气与悲痛。
柳清渠神色稳如泰山,开口道:“大哥不是都看见了吗?”
莫不群眼睛快速充血,开始泛红,从牙缝里挤出:“你!为什么?!”
两人的视线相交,在夜色下,在风雪里,寂静中唯有呼啸的风声。
莫不群见他不答,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神中少了痛惜唯有一片冰寒,短刀出袖,眨眼间横在柳清渠的脖颈之上。
不过须臾,片片白雪积于刀背之上,让本就寒芒毕现的短刀更添一份冰冷。
柳清渠自是感受到那薄如蝉翼的刀刃散发的凛凛寒气,但面上依旧是无动于衷,没什么情绪起伏。
又是何时起,他竟也能入戏至深,身临险境也如同真的四当家一般,面上无悲无喜无惊无惧,又或者,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一颗心的情绪起伏都系于一人身上,除此之外,再无波澜。
莫不群盯住面前人的眼睛,低声逼问:“我再问一遍,四弟,究竟为什么要破坏暗器机关?这一切都是你当初一手搭建!”
不回答是吗?莫不群纵然面色不显,但心中却本能地抽痛,他吐出一口气,连道三声“好,好,好”。莫不群彻底狠下心,操纵手中短刀,就要进一步逼近……
“嘭——”
破空飞来的三枚回旋镖稳准狠,一枚打在莫不群的手腕上,令他手腕一痛,短刀落地,一枚扎进他的右肩膀处,一枚刺进他的左膝盖上方。顿时,他的肩膀处,膝盖上方鲜血如注。
从不远处的树木后面走出一个年轻人,昏暗的环境里莫不群瞳孔一缩,这人分明就是小五!
不对,小五没有这样的手上功夫,三枚回旋镖同时射出,分别刺入不同方向,这是何等的功夫!
四弟,小五,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感到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张网里,而现下这张网在不断的收缩。
莫不群强忍着肩膀处和腿上的伤痛,冬日的温度实在是太低了,刚刚还滚烫的鲜血已经结成冰冻住,勉强算是止住了血,但也因为失血让莫不群脸色发白,感到越发的冷。
莫不群一双眼紧紧盯住一步步朝他们走来的小五,待小五步行离莫不群约十米远时,莫不群终究是按捺不住,喊出来:“你究竟是谁?”
那人抿着嘴角,并不理会莫不群,继续一步步向前,当他走到柳清渠面前时,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叫了一声:“大人。”
随着这声大人飘散在风雪里,莫不群愣住,不可置信地看向柳清渠,四弟是什么大人?
山寨大门处,三人站位成三角,空旷的大地上茫茫一片,再远处是隐藏在昏暗里连绵起伏的山峦。
不等莫不群再次发问,不等柳清渠做出解释,自大门口处传来纷乱的吱嘎吱嘎响动,听这声音也知道至少有数十人一同踩在雪地里。
三人一同寻声看去,打头的就是山寨二当家与三当家,后面是一众山匪,只是这群山匪每一个人的脖子上都架着一把刀,是青城官兵的佩刀,这群人里,有山匪也有官兵。每一个官兵都控制住了一个山匪,冰冷的刀刃压在脖子上,令山匪们不得不老实。
莫不群隔着纷纷扬扬的雪幕,纵然此时天色昏暗,但自山寨里走出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患难兄弟,他一眼就可以认出来。
莫不群眼睛转过头看向柳清渠,他牙呲目裂:“是你对不对?一切都是你的主意?”
柳清渠默了默,点点头。
莫不群忍住伤口疼痛,就要弯腰捡起短刀,几乎不做他想,胸腔中唯有仇恨,他要杀了眼前的人!没等他拾起短刀,就被“小五”一脚踹翻在地。
莫不群捂住被踹的胸口,整个人瘫坐在雪地里,他的视线在面前二人来回游走,最后他的目光定在小五身上。
若说四弟是个外人,可小五却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今,整个涂舟山山寨大势已去,他只想死个明白。
“你不是小五,小五人呢?”
而面容与小五一模一样的人只是一副守护柳清渠的姿态,对莫不群的话置若罔闻。
被官兵挟持住的一众山匪们,也被官兵一脚踹中膝弯,跪在雪地了,积雪本就松软,山匪们一个个相当于陷入雪堆里。同时,那一把把官兵的佩刀依旧威胁着他们的性命。
打头的官兵抱拳行礼:“大人,山寨中十四岁以上的山匪都被带到此处,一共三十四人,其余人等都被集中到了饭堂里,有官兵看管把守。”
柳清渠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他原本就打算明日启动剿匪,一起早已布置妥当,而今不过是稍有提前罢了。
莫不群听到这话却脑内轰鸣,阿香,他的阿香……
柳清渠视线扫过跪了一地的山匪,昏暗的雪地里辨不出人脸上的神色,却也能隐约瞧见有一些人是不服气的,正瞪圆了眼睛恨恨地盯住他,也有人丧气的低垂的脑袋,怕是知道了自己命不久矣。
与跪了一地的山匪对应的则是腰背挺直的官兵,纵然呼啸的风雪里,他们依旧神色肃穆,严格地执行着命令。
瘫坐在雪地里的莫不群说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如何,他是知道一定会有这一天的,自他入涂舟山占山为匪,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拦路抢劫,最开始他也不想谋害人命,但日子久了,他也会想既然已经为匪还顾及那么多做什么,遇到极不配合的过路商人,他手中的刀就少不了要见血了。
道理他懂,杀人者必遭人杀之。
回想最初的最初,他也不过是想带领乡亲们,族人们挣一条活命的机会。时光回溯,那泼天的洪水又似在眼前,如果没有那场连绵的夏雨,如果河堤没有被冲毁,如果没有那一场洪水,是不是他还是那个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农村汉子,每天夜里乐呵呵搂着阿香入睡。
莫不群晃过神,直愣愣地看向柳清渠,如今他只想求一个答案:“你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剿灭我们,那又为何要给我们安置暗器机关?”
柳清渠听到莫不群不甘心的问话,昏暗下,莫不群的眼神是执拗是不甘是痛苦,柳清渠沉默不过须臾,他抬手缓缓撕掉了脸上的薄膜。
随着那薄膜一点点剥离,莫不群先是愕然,接着哈哈大笑,自言自语:“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四弟没有负我!四弟呢?四弟又在哪里?”莫不群说到最后又看向柳清渠,问他四弟如何了。
“他现下在青城府衙。”柳清渠看着眼前的壮汉,他不打算告诉莫不群,他的四弟早在保全山寨与为家族翻案之间,舍弃了山寨。不然他又如何能拿到那张暗器图纸。
人生得舍,各有选择。
莫不群如今也彻底明白了,四弟是假的,那小五也一样是假的了。他回望过去,那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的人,他面向那群山匪,转变成跪地的姿态,郑重地叩首,脑门抵在雪地里,并大喊一句:“当初是我莫不群带领大家占山为匪,今日官兵来袭,是我无能,无法护住各位,我莫不群在此向各位赔罪!”说到最后,他声音发颤。
昏沉沉的夜幕下,纷纷扬扬的大雪里,那跪了一地的山匪里有多少人回应一句,“大当家的!”又有多少人眼眶含泪,就只有涂舟山吹不尽的风与落不完的雪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