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同舟共济(二)
沈竹音回到屋子里时,没有看到柳清渠,也不知道他被莫不群叫去是做什么事情。
待到夕阳时分,沈竹音起身打算去饭堂吃饭,虽然她很排斥,心里并不愿意和一群不相熟的男人们一起吃饭,但也不能一直饿着肚子,毕竟何时能从这里脱身还未可知。
“吱呀——”屋门从外面被打开,兜进一股冷风,沈竹音看向门口处,是柳清渠,他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阿音,我把饭菜拿过来了,你不必再去饭堂。”柳清渠把食盒放到桌子上,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饭菜摆好。
沈竹音低头一瞧,两碟子小菜,估计是山中野菜晒成的菜干,皱皱巴巴的,一碗汤,一碗米饭。这分量,估摸也就够一个人吃。
“趁热吃吧。”柳清渠把一双筷子递向沈竹音。
沈竹音这才发现,食盒里只备了一双筷子和一只汤匙,她抬眸看向柳清渠:“你不吃吗?”
柳清渠轻轻摇头:“我已经在饭堂吃过了。”
沈竹音这才接过筷子,坐下吃饭,柳清渠也拖过来一只木凳坐在她旁边。
沈竹音见柳清渠大有一副看着她吃的架势,有些别扭,她不自觉地找话:“这个四当家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混进寨子里的?”
沈竹音夹起一筷子野菜干,放进嘴里,嗯,挺有嚼劲的。
柳清渠闻言目光落在桌上的汤碗上:“涂舟山四当家是我昔日旧友。”
沈竹音夹菜的动作一顿,面露惊异,这两个人竟是认识的?
“不仅如此,这个四当家还是我的同科,是我同年的进士,位第十五名。”柳清渠眼前浮现出昔日旧友的模样,曾几何他也是肆意舒朗的少年郎,手中常握有书卷,一双眼炯炯有神,看人时嘴角含笑。
与他同日游街的画面历历在目,如在昨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沈竹音杏眼微睁,越来越惊讶,按照柳清渠所言,这人应当后来也是做官的,怎么成了山匪了?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去岁秋,朝中有人禀奏,邻国研制出了与我们一模一样的箭弩,威力非凡,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因此有不少大臣提议彻查工部武器司,而他的父亲就是工部右侍郎,也是武器司的上官。历时半月余,有人检举其父通敌卖国,并拿出其父与敌国的往来书信。皇上震怒,最终满门抄斩。我这位同科当时在外赴任,得到消息算是逃过一劫,但也只能躲在这涂舟山里做个山匪了。想要堂堂正正走在大街上是不可能了,朝廷的通缉令至今还在。”
沈竹音咽下口中米饭,眼睫微垂,似有感叹:“竟是这样。”曾经风光无限的少年郎一朝沦为阶下囚。
柳清渠目光在沈竹音脸上顿住,伸出手轻轻碰了下她的唇角。
沈竹音不明所以,下意识小脑袋向后仰。
柳清渠摊开手,沈竹音见他指腹上静静躺着一粒白米。
沈竹音面露尴尬,讪讪说道:“那……那你又是怎么易容成他的?他现下人又在何处?”
“我派了一群官兵先调虎离山,再用昔日他教我制作的烟花将他引出来。”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印象,我记得前几日这群山匪突然喧嚣起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像是集合一般,过一阵子后整个寨子又安静下来。”
沈竹音话说完视线下移,恰好看见柳清渠持汤匙将浮在菜汤上的几片茴香叶子撇了出去。他做这件事时十分仔细,单单挑出茴香的叶子,其他野菜都没有被摘出,也没有将一点汤汁弄洒。
沈竹音一怔,她不吃茴香。
她抬眼快速看了柳清渠的神情,面上糊了一层,旁的也瞧不出什么,唯能看出眼神,专注而平和。
沈竹音飞快收回目光,不让自己多想,为了转移注意力,她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那他现下是在青城衙门里吗?”
她问完话,也不去看柳清渠,快速扒两口饭。
柳清渠颔首:“嗯。”
沈竹音咽下米饭,又冒出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被山匪劫走了?”
“手下报信。”柳清渠顿了顿,“一个多月前我就派人来这里查探情况了。本也想一锅端掉他们。”
沈竹音闻言一喜,那就是对于剿匪准备多时了。
“那现下山匪窝里,还有其他的官差吧!嗯,就是他们也易容成其他山匪的模样。到时候你们里应外合。”
柳清渠摇了摇头:“没有,只我一个。”
“啊!”沈竹音不可置信。柳清渠再怎么说也是一州知府,为了救她孤身犯险吗?不对,不对,他本来也要剿匪,说不定这本就是计划一环。
柳清渠见她吃惊,解释道:“先不说扮成另外一个人并不容易,其他山匪很少落单,一般都是十人一组巡逻,加之山寨附近密布暗器,想要不打草惊蛇捉到他们不太容易。”最重要的是,他不能拿沈竹音的性命冒险,他生怕惹急了山匪,伤害到她。
沈竹音按捺下惊讶,接住柳清渠的话头:“说到暗器,我记得阿香也曾警告过,说是出去山寨的每条路上都密布暗器。”
“这些暗器都是四当家的手笔。我已经拿到了设计图纸,近期我会以检查暗器是否失效为由,将布置的暗器一一破坏,届时官兵就可以从外向里突破了。”
沈竹音又觉得奇怪,这个四当家这么随便就把一个山寨的图纸给别人了?还是要剿灭他老巢的。既然不解,她干脆直接问出来。
柳清渠听了她的问题,幽幽叹息:“我答应了他一件事,作为交换。”
“为他父亲平反冤情,还其氏族清白。”
沈竹音闻言一愣:“那……那这么说,这个侍郎是被栽赃陷害的?”
柳清渠摇摇头,只说了句:“可能吧。”回顾当初的案子,确实谈得上疑点重重,那时他只是这个案子的陪审,主审一锤定音。
“如果真的是那样,他倒是挺可怜的。”对此,沈竹音感同身受,她眉眼微垂,撂下汤匙,似是想起了自己当初几乎走投无路的苦悲,跟着叹了口气。
柳清渠见她放下汤匙:“吃饱了吗?”
“嗯。”
这时,沈竹音一个激灵,急忙问道:“我爹呢?他知道我的事情了吗?”
“你放心,我与你父亲知会过了,我与他讲的是,你在青菩寺礼佛时,不小心崴了脚,不好移动,怕加重骨头的伤处,需在青菩寺暂住几天。他并不知道你被山匪掳走了。”柳清渠一边回答,一边将盘子碗筷收回食盒里。
“那就好,那就好。”沈竹音一直担忧父亲,怕他一时着急再落了病,如今听柳清渠一番话,心里顿时和缓不少。
夜晚,到了就寝时分,柳清渠如昨夜一般,取了被褥铺到地上,然后吹灭桌上蜡烛,屋子瞬间陷入黑暗之中。
沈竹音仰躺在床上,裹紧被子,不让一丝寒气侵入。今夜不像昨夜那般疲惫,耳边有另一个人的清浅呼吸声,有些睡不着。
沈竹音裹着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她思绪翻飞,一会儿在想何时才能从山匪窝里逃出去,一会儿又想起刚刚与柳清渠的对话。
倒也奇怪,许是当下二人处境原因,她也能与柳清渠心平气和聊天了。不知怎么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柳清渠为她挑茴香的画面,心底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意外,又带着些不知所措。
与沈竹音相隔不过二米远的柳清渠听到了频繁翻身声响后,终是开口问:“睡不着吗?”
沈竹音思绪被打断,收拢回神,下意识回道:“嗯。”
柳清渠也还没睡吗?
沈竹音回应后,柳清渠未再说话,屋子里又陷入寂静。
片刻后,就在沈竹音又一次翻身时,她忽然听到一句——
“阿音,我很抱歉之前对你的伤害。”
话语中充满真诚与歉意。
沈竹音愣住,翻身的动作戛然而止,她视线虚虚地落到床顶,她第一反应是,柳清渠怎么没头没脑说了这样一句话?
而后当她彻底晃过神后,不过瞬间,她内心百感交集,莫名的鼻子一酸,眼眶里竟然冒出细小的泪珠。
一句话,勾连起许多难堪的记忆,她心下委屈。这份委屈因为另一位当事人的认错反而更加汹涌。
柳清渠在说完这句话后,本也不指望沈竹音会原谅他,会有回应,却意外地听到了床那边传来的压抑哭腔。
他一时无措,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语言有些时候实在是贫瘠无力,纵然说得再多,也无法弥补曾经的过错与伤害。
沈竹音用手背轻轻擦下眼角,声音带着些哑:“那日你久站沈府门前,也是要与我道歉吗?”
柳清渠蓦然听到回应,心尖一颤:“嗯。”
柳清渠话一说完,屋子里又再一次陷入安静,他突然忐忑不安。
床上的沈竹音哭过后,心里倒是轻松了不少,许多事再去纠结,与旁人不说,倒是伤害自己。
柳清渠一直未听到沈竹音说话,他仰躺在地上的被褥中,目光虚虚落到屋顶。心里默默念道:阿音,我会护你周全的。纵然我一人。
沈竹音情绪和缓后,侧过身,视野里是盖着被子的柳清渠隐隐约约的起伏轮廓。她眼神几经变化,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另一间屋子中,莫不群侧卧在床上,正与阿香扯着闲嗑。
“你说四弟是不是真稀罕上这个婆娘了?”莫不群回忆起今个早饭时,四弟替那娇小姐喝酒的一幕。
阿香翻了个身,紧了紧盖在身上的棉被,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明眼人都瞧得出,绝对有那意思!你想若不是喜欢,就四弟那性子能做出那事吗?”
“也是,那女人长得漂亮,也难怪铁树会开花啊!”莫不群想到四弟那冰块性格,难免生出感慨。
有时候莫不群都会好奇,四弟究竟经历什么,会养成如此冷漠的性格。
莫不群还记得,当初他们占山为匪,被官兵夹击节节败退,只能四散在山林中躲藏。后来有一天,他在山脚下捡到了一身是血的四弟,把四弟救醒后,四弟睁开眼望向他。
莫不群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眼神,空寂中透着无尽的绝望。纵然是对他表示感谢,也只是嘴里吐出“谢谢”二字,脸色一丁点表情波动都没有。
那个时候,莫不群还在心里犯嘀咕,这什么人呐?他还是顺口问了句,“怎么称呼?”
面无血色的年轻人有了一丝反应,他张了张嘴,又闭上,默了片刻后,回了一句:“吴望。”
后来,也多亏了吴望,寨子四周布置上各种暗器,那以后不用山匪们出手,单凭着暗器就能让一批批官兵铩羽而归。
这样说,被捡来的青年人是整个寨子的救星也不为过,莫不群做主认了吴望当异性兄弟。莫不群之下还有两个当家的,吴望就被添为四当家了。
莫不群还记得,当他乐呵呵伸出手拍在吴望的肩膀上时,吴望只是侧头瞥了眼,干巴巴地吐出个字:“好。”
莫不群目光落在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虽然知道吴望这人奇怪,还是面露几分不自在,好在后来相处之下越来越熟悉,也就见怪不怪了。
随着相处越久,莫不群通过吴望零星的话语中,知道他是京城来的,身体不太好,其他的吴望捂得死死,莫不群也不会主动自讨没趣。
阿香见莫不群许久没有说话,微微皱眉,掐了一把莫不群肚子上的肉:“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嗯?是不是想四弟妹呢?”
莫不群“哎哟”一声,被阿香的一掐打断思绪,又听到阿香语气带着几分审问的意思,连忙解释道:“我有你就够了,想她干嘛。我是在想四弟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阿香白了他一眼:“想那么多干嘛。”
莫不群凑近阿香,一脸讨好的笑意:“不想那么多,我们干点别的事呗。”
“去去去,一边待着去,你掰着指头数数,连着几个晚上了?我现在还腰疼呢。”
“我动作轻点,轻轻的……”
“我可不信你!”阿香试图推开靠近的莫不群,顺便往上拽了拽被莫不群扯开的被子。
莫不群继续发挥赖皮精神:“别不信,试试你就信了!”
“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