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同舟共济（一）
冷不丁从屋子里出去，冬日寒气打在脸上，沈竹音忍不住瑟缩一下。
“喏，记住这间屋子的位置，平日里山中的女人都是聚在这里，一起做些活计，你往后吃罢早饭直接过来这边。”阿香与沈竹音交代一番后，带着她继续向前走。
两人步行不过数十步，阿香又指着面前的一间屋子解释道：“这就是饭堂，到了吃饭的时候，大家都是来这儿吃，你可记住了。”
沈竹音闻言皱眉，还要和那群一口能吞半个馒头的汉子一起吃饭？
两人继续向前走，阿香见一处便交代一处。沈竹音默不作声地听着，在心里暗暗记住路线。
阿香又带着她站到一处小土坡上，从这里看去，沈竹音发现下面是一排排房子，粗略估计也有二十几间。一些房子前还有年龄不大的孩子在嬉戏玩耍，隐隐约约能听到儿童稚嫩的说笑声。
沈竹音猜得到，这些房子就是刚刚那些妇人和山匪住的地方，倒是一家一家的。乍一看，说是隐居在这里的村落她都信。
阿香的视线也凝在那些房子上，解释道：“看到这些房子了吗，大家伙就住在这里。”
她又似想起什么，向沈竹音问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做山匪吗？”
沈竹音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等待下文。
阿香回转目光落到沈竹音的脸上：“既然你已经成了山寨的一份子，有些事与你说一说也无妨。涂舟山山匪几乎都是松北县下面村子的村民。”
沈竹音是知道松北县的，与松安县毗邻，也是涂河沿岸的县城，她心底升起一个猜想。
“我们都是去年冬日落草为寇，为了活命。转眼已经一年了。”阿香视线虚虚落在远处房檐上，那里被积雪覆盖。西北风涌起，最上面的一层雪花飞扬，朦胧一片。
为验证猜想，沈竹音直接问：“是去年夏季的那场洪灾？”
阿香目光挪回身边人的面上：“你也知道啊，不错。连续十日的暴雨冲毁了堤岸，涂河水滚滚而来，一下子，什么都没了。”提到这里，阿香似乎陷入到回忆当中。
她半垂着眼皮，眼前浮现铺天盖地的洪水，裹挟着石子泥沙一泻千里冲刷整个村庄，耳边是大声呼救的喊声，渐渐的嘶哑喊声被隆隆水声压过。她与其他侥幸活下来的人站在山林高地，怔怔地看着汪洋一片，原本的家园被毁于一旦，往日的亲朋不见踪迹，辛苦育苗栽种的庄稼消失殆尽。
又是什么时候一声声痛哭萦绕在她的耳边。
雨停了，但头顶上空的乌云又何时方能消散……
阿香闭上眼睛缓了缓神，方又说道：“朝廷说是派发赈灾粮，可到了我们手里只有那么一点点，等到去年冬天的时候，几乎人人家里只能喝上一口米汤，一碗水十粒米。随便找到一个人都是饿得皮包骨，还有许许多多的小孩儿和老人扛不住，就那么去了。”阿香吐出一口气，默了片刻，恨恨地说道，“朝廷真的考虑过我们的死活吗？”
“为了活命，村里几个男人聚在一起商量法子，决定去抢劫县里的富贵人家，也不过是想要份活命的吃食。可那些老爷们哪个肯吃亏，叫了官差下村里逮捕他们，这才没法子拖家带口来涂舟山当山匪。”
阿香视线与沈竹音相对：“我说这些，不过是想告诉你，若是当初有一分活命的可能，谁又愿意迁离故土放着正经营生不干，做个土匪呢？我们从来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你只要老实呆在四弟身边，我们不会亏待你，更不会伤害你。”
沈竹音能理解她们的无奈之处，但并不认同他们的做法，尤其是那一句“留在四弟身边，不亏待，不伤害”瞬间令她回想起前几日的遭遇，沈竹音心中又升起簇簇火气，一双杏眼不闪不避与阿香对视，眼睫蜿蜒成锋利的弧线，她一字一句反问道：“你们受难，就一定要把其他无辜之人拖下水吗？”
阿香轻笑：“一看你就没挨过饿，知道长期挨饿的滋味吗？听说过易子而食吗？”
沈竹音眼睫上抬，眼神划过一抹惊讶，阿香逼近半步，一双眼牢牢锁住面前人的双眼：“我们这些人命如野草，在上位者眼里，算得了什么？可我们也是人，也不过是想活着罢了。”
“我们就要饿死，哪里会在乎礼义廉耻，国家法度。活着，才是唯一目标。除此之外，通通要让路！”
“狡辩！你说这一山的人曾也是村民，不过是为了讨口吃食被迫落草为寇。你们若是为了活命，当图财图粮，大可以胁人质，以谋取粮食。那又为何杀人，又为何将我扣在这里？我且问你，我是什么贪官污吏吗？我是压榨父老乡亲的富豪乡绅吗？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吗？都不是，我只是行走世间的一介女子。若如你所言，你们大可以盯着那些贪官，富豪乡绅，做个劫富济贫，我姑且同情佩服你们几分。”沈竹音亦是上前半步，两人当下不过半寸距离，可以清晰捕捉到对方呼吸。
风卷云涌，厚重的云层挡住了悬在天幕之上的太阳，地上风雪如常，隆冬的烈风凛冽而寒冷，刮起时混着犀利又尖锐的哨音，打在人身上，衣袍翻飞，冰寒侵体。
阿香错身上前一步，两人恰好背后相对，隆起的小土坡上唯有她们二人，脚下是茫茫白雪，头顶是苍穹云天。
阿香视线落在远处一棵树上，眼见那山雀立于枯木之上梳理羽毛，她笑得漫不经心：“你说得也没错，如今的我们就是一群山匪，说得再冠冕堂皇，还是匪，从第一次下手开始，一切都无法回头了，既然如此，干嘛还扭捏得端着。山匪嘛，杀人越货，拦路抢劫，掳掠妇女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若是不做这些，那才奇怪。呵，现在看来，我向你解释前因倒像是多余。”
她向沈竹音所在方向侧过头，神色一变，笑容尽敛，声音压低威胁道：“不管你心里多有气，你若是胆敢伤害四弟半分，我定会让你后悔。”
沈竹音闻言，心里倒是轻松，此四弟非彼四弟嘛。这话像是个引子，她又想起柳清渠的交代，不要打草惊蛇，想到这儿，她不由有些懊恼，现下和这女山匪较什么劲儿啊。自己真是糊涂了。
沈竹音也撇过脸看向阿香，她原本犀利的目光忽地一变，锐气消散，慢吞吞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阿香挑了挑眉，打量她一番，眼皮一抬：“算你识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