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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青城再会(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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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清渠的目光贪恋地在她的脸上流连,似乎觉得还不够,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颊。他用指腹去一点点感受她,细腻的肌肤和灼人的温度。

    沈竹音还处在高烧的状态下,整张小脸都透着浓艳的红,柳清渠的指尖清晰地感受到她细腻的肌肤下散发着灼人的温度。

    他的手指上移,轻而缓地一遍又一遍描摹沈竹音的眉眼,感受着毛绒绒的睫毛在他指下舞动。

    柳清渠的目光越发温和,透着无限的怜爱。他不禁想起,与沈竹音的初遇。

    那年他家中父亲生病,久治不愈,为了治病花钱如流水,最后不得已卖净祖产,但最后父亲还是撒手人寰,他靠着仅有的余钱为父亲治丧后,跪在父亲墓前,恭恭敬敬地磕下三个头。

    他站起身,望着父亲的坟墓石碑,再远处一些就是大片相连的树木,树枝挨着树枝,是满眼的苍绿,空旷寂静的林地前,只有他一人,风吹过,是簌簌叶响,他不禁心生苍凉。

    如今他不过是十六岁,却孜然一身,母亲在他十岁那边逝世,如今父亲也去陪母亲了,他们一家是因为做生意从外地搬过来的,在此地也没有其他的族亲,他在这里出生长大,也并没有见过其他同姓族人,如此说来,茫茫天地间,他无人惦念,亦无人牵挂于他。

    他的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腰间的玉佩,玉质温润,他心中一动,忽有所感,这世间还有一个人属于他,他还有一个小未婚妻啊,算下来,她也快要笈笄了。

    他并不是一个人啊。想到这,他心生喜悦,不再感觉孤独,也不再伤感悲凉,柳清渠知道在松安县还有一个少女在等他。那个他无数次想象的小姑娘。

    这门亲事是父亲与沈老爷定下的,据父亲说,当初两人一同在南边做生意,一起经历过诸多事情,算是患难之交,也就定下了这门儿女亲事。他还说沈老爷为人诚信,热心,若是有一天他不在了,不妨去投奔未来岳家。

    想到这儿,柳清渠是有些犹豫的,他自幼熟读圣贤书,最是尊崇君子气节,但现实又摆在他的面前,他身无长物,一无所有。思虑再三,他还是向现实妥协,他想,这不是别人家,是他未来的夫人家,也是他的亲人,他会好好做功课,早日高中,报答岳家的。

    做出决定后,他收拾好行囊,也不过是一个包裹而已,几件衣服,所剩无几的碎银子和几十个铜板。他自明州鹿县出发,一路上跟着行商的队伍,风尘仆仆。

    他在路上,时不时地抚摸那块玉佩,距离松安县越近,他内心越忐忑,他忍不住想,如今柳家落败,他又没有高中,沈家还会认可这门亲事吗?他的小未婚妻会喜欢他吗?

    少年时的他,在漂泊的旅途中,怀揣着一件件心事,那是他最落魄的时候,也是最敏感的时候。因为一无所有,就格外害怕被人挑剔,因为即将要寄人篱下,就忍不住胡思乱想,又自卑又自尊。

    坐在驴车上,他望着蓝天白云,还有掠过天际的大雁,有时会忍不住发愣。

    自他孩提时开始读书,遇到的每一个夫子都夸赞他有状元之材,他亦向来自信于笔下文章。可现在,他有些惶惑,他万一不能高中怎么办?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遍遍安慰自己,一切都会顺利的。

    那个夏天啊,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敲响了沈家的大门。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小未婚妻时,心尖不自觉的一颤。那是过往岁月里从未有过的体验。

    尽管那个少女面带嫌弃,但依旧让他心动。她一身桃红色的衣裙,明艳张扬,让他想起十四岁那年,一次和同窗外出,只见那四月山间的桃花,灼灼其华绽放在枝头,即灵动又娇艳。可在他看来,那枝头簇簇桃花正浓时,也不及她的颊边的一抹颜色。

    他听到少女嫌弃地说,“他不如顾家哥哥”,他忍不住难过,又略带吃味地想顾家哥哥是谁。他又凭什么得到少女的青睐?

    他知道自己一身衣服灰扑扑的,不知在驴车上滚过多少次,想来味道也不算好,可是手中的银子精打细算方能支撑他走到松安县。

    那一刻他无比窘迫,下意识地将脚向后缩缩,想要袍子掩上,因为那双布鞋已经磨破了,比上身的衣袍还要不堪。

    还好沈老爷为人持重,明事理又热心,上前安慰他,让他在沈家住了下来,还说让他多担待沈竹音。

    他是心怀感激的。而他能做的,只是拼命读书,早日高中,只有那样,他才有资格迎娶沈竹音。

    如果说,没有来沈府前,一切都在想象当中,那么来到沈府,一切都明明白白的铺开在眼前。

    他喜欢他的未婚妻,可他的未婚妻似乎并不喜欢他。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时他对沈竹音的感情很复杂,既有少年时对未来妻子无限憧憬下,一点点累积的感情,也有初见时的一见倾心,还有为了摆脱孜身一人局面,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渴望。

    所有的感情都随着时间在发酵,那时的他明知沈竹音并不喜欢他,却总是怀揣着奢望,毕竟两人有婚约在,沈老爷也认可自己,总有一天,他们会相爱的。

    有时候,他在花园看到她,见她笑容明媚,他多么想上前与她说话,但他知道,只要他过去了,他的小未婚妻一定就会离开。

    是的,他怕惊到她,怕她看见他,那笑容就不见了。他喜欢她的笑,总让他想起春日里的暖阳,和风,还有屋檐下呢喃的燕子,一切美好的事物。

    如今的柳清渠去看待当初的他,只会冷冷地丢一下句:“何必自欺。”

    而那时,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少年时期认真喜欢上一个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况且那还是最爱做梦的年纪。

    他总是不断告诉自己,沈竹音是属于他的,他是幸运的。但这份美好需要守护,需要呵护,他要有耐心。

    他会在沈府吃“团圆宴”时,记住沈竹音爱吃的菜,他会忍不住用画笔记录下她的模样。

    他记得她在小馄饨时,会先一口咬下鼓鼓的馅,再吃掉薄薄的面皮,最后还要喝上几口鲜汤。

    他记得她喜欢吃鸡肉馅的包子,牛肉面,还有飘香居的烤鹅。

    他记得她平日里最喜欢穿火红的衣裙,当她走起路时,裙摆如同盛开的花儿,在一堆人群里是那么的显眼,一眼就能看到她。

    他记得她喜欢看画本子,每次墨书斋出了最新的画本子,她都要拉着碧珠去看看。

    ……

    他在漫长的岁月里,用自己的方式将她的一点一滴放到心里。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了柳清渠的回忆,他看过去,是平喜端着熬好的汤药走过来。

    “大人,药来了,大夫叮嘱,要趁热喝。”平喜小心地端着药,说话恭敬。

    柳清渠从平喜的手中接过药碗和汤匙,一点点将汤药喂给她,但纵然是昏迷状态下的沈竹音对酸苦的汤药依旧抵触,她不肯吃进去,纤秀的眉头微微蹙起。

    柳清渠将药汁稍微递进她嘴里一小勺,接着沈竹音就下意识地吐出来,一点都不配合。

    柳清渠想起,在沈府的时候,沈竹音就是出了名的“喝药难”,每次生病都会趁人不注意,把汤药偷偷倒掉。

    柳清渠无奈的摇摇头,只好自己一口喝掉,含在嘴里,接着覆上她的唇,一点点渡给她,见她皱着眉头被迫喝下汤药后,他拿起手边的帕子,轻轻地为她擦干净嘴角遗留的药汁。

    做完这些,柳清渠握住她的手,目光落在她脸上,语气带着几分回忆中的怅然:“阿音,你说,当初若是我没离开,继续赖在沈府,会不会我们俩的孩子都满地跑了。”

    “阿音,你说,如果当初我没走,我会有打动你的那一天吗?我们会不会顺利成婚?”

    “阿音,你当初究竟喜欢顾长昭什么呢?我如今见了他,也没觉得他哪里好……”

    “阿音,我后悔了,我当初不应该离开啊,就应该守在你身边,让你撵也撵不走,赶也赶不跑。”

    这时的柳清渠仿若变了一个人,全无往日的清冷端方,也无凛然威严。

    他趁着沈竹音昏迷,说着一些平日里不会宣之于口的胡话。他就像一个讨要糖果而不得的小孩子,语气中透着小小的赖皮与委屈,软乎乎地抱住自家长辈的大腿,可怜兮兮,委委屈屈,就是不撒手,就想多要那么一块糖。

    “阿音,你说我是不是很自私,可是面对你,往日读过的圣贤书,什么君子之道,就通通抛在脑后,阿音啊,我只想要你。”

    “阿音,你本就该属于我的,我们之间有婚约啊。”

    柳清渠说到后面,怅然,追忆,不甘,痴怨,迷恋,多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汇成最后的一句:“阿音,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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