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青城再会(四)
次日,沈竹音吃罢早膳,就乘着马车赶到粮行。沈竹音一下马车,就看见巷子口的榆树下,几位娘子坐在矮凳上,一边扯着家常,一边缝补手中的衣物。
巷子口的那棵榆树估计得上百岁了,根深叶茂,粗壮的树干估摸要两个成年男子合抱才能环住。风一吹过,数不尽的碧绿树叶簌簌作响。
几位娘子年岁不大,和缇娘年纪相仿,差不多三十出头的样子,装扮素净,都是附近商户们的家眷,平日里得闲,凑在一处,扯些闲嗑,话些家常。
沈竹音来这也有一段时间了,对树下的几位娘子也混个脸熟,遇见了自然也会打个招呼。那几位娘子微笑着回应道:“早啊,沈掌柜。”她们说话间,手中针线不停,在指尖翻飞。
等来到粮行,沈竹音就见白三和周大牛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白三正在洒扫灰尘,周大牛将空的米缸倒满新的谷米。两人见到沈竹音都露出憨憨地笑容。
“掌柜的早啊!”
“早啊!”
她照常翻看一下谷米,是怕米里藏着石子,虫子,甚至发霉的情况。昨日里闻不知的事情虽然是假的,但万事小心点总是没有错的。粮食入口,最是大意不得。
沈父教她做生意时,告知她的第一条圭臬就是,宁可不挣钱也要讲诚信,诚信是根本,没了诚信,没人会与之交易。商户要积累重视自己的口碑。这一点,沈竹音牢牢地镌刻在心底。
她还没有全部翻检完毕,就又听到粮行的门口吵吵嚷嚷,难不成又有人来捣乱?
沈竹音走到粮行门外,就见到闻不知正在哭嚎。他旁边还有一副担架,上面卧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他紧闭双眼,也不知是昏迷还是睡着了。
这个泼皮无赖竟然又上门捣乱,真是无耻!
沈竹音对着闻不知冷声呵斥:“闻不知,你还真是没脸没皮,昨日还没吃够教训吗?”
闻不知瞥了一眼面前的沈竹音,也不回应她,只是伏在那昏迷的男人身上,一味地哀嚎:“这沈家粮行吃坏人了!”
“你胡说什么!”沈竹音怒目,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无耻下流的赖皮?
闻不知铁了心要闹事,没有和沈竹音对话的打算,整个人伏在担架上的男人身上,又哭又嚎,还时不时扯些“这沈家粮行吃坏人了。”
就在沈竹音思索要怎么处理这件事的时候,来了两个捕快。这两个捕快一高一矮,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统一的捕快袍服,腰间挎着一把刀。
“吵什么呢,这是发生什么事了?”高高瘦瘦的捕快问话,他的语气凛然。
沈竹音登时眼睛一亮,刚还在想怎么办,这不办法就来了,不如就让这些捕快教训教训闻不知。
她连忙上前,细细说道,直言这闻不知是个无赖,来沈家粮行捣乱,实则就是想讹人拿钱。
闻不知怎么会束手就擒,他一个无赖,营业全靠嘴上功夫。
他也来到两位捕快面前,还是那套说辞,自己在沈家粮行买了发霉的谷米,吃坏了人,这沈家粮行还倒打一耙,直呼沈竹音冤枉他!
两边你一言我一语,两个捕快互相对视一眼。那个高高瘦瘦的捕快直接发话,干脆两个人都带回衙门,由知府大人断案。
事情发展到这里,无论是沈竹音还是闻不知都只能跟着捕快一同去衙门。而原来闻不知身边卧在担架上的男人则被矮个子捕快送到了临近的医馆。
到了衙门,沈竹音与闻不知并排跪在堂下。
沈竹音迈步进来时,侧头打量了一圈,发觉州郡的府衙要比松安县气派得多,最上面依旧是“明镜高悬”的匾额。
没过一会儿功夫,沈竹音听到脚步声,接着就是捕快的声音,“大人,街上闹事的人已跪在堂下。”她飞快地抬眸望了眼来人,却惊住了,怎么会是柳清渠?
只见柳清渠身着从四品的紫袍,头戴乌纱,面色从容平静,一双眼如古老的泉,深不可测,待他落座到高堂之上,整个人周身笼罩着股威压,逼得堂下之人不敢直视。
他的面前是公堂书案,书案上整齐地摆放着官印、签简、笔架、朱砚、惊堂木等。
不过咫尺距离,只因一个高高在上的公堂书案分出地位上的云泥之别。
柳清渠的目光落到沈竹音身上,今日有这么一出,他丝毫不意外。
在第一次闻不知闹事后,柳清渠就让人去查过闻不知,他不过是个泼皮无赖,靠着到处碰瓷讹人为生,而且此人心眼极小,睚眦必报,因此,他断定这人必然会再次找上沈竹音,故而派人在沈家粮行外面巡逻徘徊,命令他们一旦遇到闹事的人就果断带回公堂。
这还是自松安县沈家宴席后,他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她。她今日穿着一袭青鸦色的衣裙,发髻简单盘起,她的脸颊渐渐丰盈,之前的尖尖下巴,瘦小的脸又变回了鹅蛋脸,恍惚间,他想起了初到沈家时,那个娇蛮又可爱的她。
沈竹音感觉一道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她大概猜得到,这是柳清渠在打量她。
但她有些不理解,为什么柳清渠从巡察御史摇身一变成了湖州知府?
而当下的情景何曾相似,一个半月前,她也是内心不安地跪在公堂之下,而柳清渠高高在上。
世上当真有这般巧合?沈竹音心里直打鼓,柳清渠如今对她又是个什么态度,今日的案子会不会顺利告破?
她忽然又想到市井间对这位柳大人的夸赞,说他是个明察秋毫的好官,那是不是说,他应当不会判糊涂案子?
“砰”的一声惊堂木下,堂侧捕快高喊“升堂。顿时,原本安静的公堂上,又多出令人心间发颤的肃穆低沉。
照例是先询问案情,沈竹音与闻不知分别细说各自的缘由,轮到闻不知的时候,他免不了添油加醋地胡说一通。
待两边都说完后,柳清渠在心里已然有了计较,他问道:“闻不知,你说沈氏粮行卖给你的是发霉的谷米?”
“是的,就是发霉的。”闻不知回答地一本正经。
“你之前说一共买了半贯的谷米,那就是满满一袋子,那这一袋子里霉米占几成?”柳清渠问话时,永远是一个声调,平静中饱含着凛然,让人无法从中揣度其半分心思。
“回大人的话,估摸着占个两三成,这沈家粮行奸诈,发霉的米都夹在中间部分,因此递给我的时候,我就没能发现。”闻不知说到最后,带着浓重的愤恨,还恶狠狠地蔑了沈竹音一眼。
“那店里伙计给你盛米的时候,你可在旁边看着?”
“在的。不过那伙计刚好用背影对着我,我也没能看清盛出的米是什么样。”
柳清渠睨了闻不知一眼,果然是行骗经验丰富,虽是一通胡话,但也是一本正经,有理有据的胡说。他又将话头转向沈竹音。
“据本官所知,现下的粮行,谷米都是盛在缸了,你们沈氏也是如此吗?”
沈竹音回道:“是。”
“哦,那就奇怪了,既然是缸的米,为何只有你一家有事,按理说,米都是混在一起的。”
这问题显然是在质问闻不知,他顿时心下一沉,脑筋急转,思索着对策,回答起来支支吾吾:“这小人就不知道,估计是……是偏小人运气不好,就米缸中间那一块是发霉了。”
柳清渠心中冷笑,蠢货。但他面上不显,仍是那副清冷端方的模样。并不会因为堂下二人的回答,露出一个细小的表情。
柳清渠不再问话,直接吩咐道:“申五,你去沈氏粮行取一下账本,找到闻不知买米前后的其他顾客,去询问一下,他们买得米有无发霉。申六,你去医馆里盯着,问问大夫那人究竟是什么病症,是否与吃了发霉的米相关。”
申五,申六得令,立刻行动起来。
柳清渠下达命令后,又将视线落在公堂之下,左边是闻不知,尽管他试图装作镇定从容,但他此刻的眼神,嘴角处细微的表情,都在表明他的慌张,右边是沈竹音,她纵然是跪着,依旧背脊挺直,头微微低下,微翘的眼睫遮住了眸中情绪。
柳清渠虽然知道事实真相,但心口不一,且说得义正辞严:“现下案情疑点重重,待捕快探查清楚,方能真相大白。至于堂下二人,在案子告破前,暂时先压入大牢。”
堂下的沈竹音和闻不知俱是一愣,沈竹音是诧异,以柳清渠的聪明才智不可能不知道闻不知才是犯人,而自己本就没有什么错。更何况,这也不是一件大案,何至于就要下大牢!
闻不知是惊惧,没想到新上任的知府是个厉害人物,一件小小的案子也要细细探究,这下可该如何是好?
柳清渠见这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惊讶神色,十分善解人意地说:“你们不用担心,长时间不回家家中人担忧,本官会派人将此事告知你们的家人。”
“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