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青城再会(一)
湖州青城
今日是花朝节,从晌午后,青城的各个街道就开始热闹起来。
尤其涂河两岸,花团锦簇,游人如织,沿街的商铺早早摆好待售物品,叫喊着赚着吆喝。
“又香又甜的糖炒栗子嘞!”
“松松软软的红豆糯米糕!”
“新出锅的肉包子!有猪肉茴香的,鸡汁肉馅的!”
各种美食的味道飘在空中,勾的人鼻子直痒痒。
迈过美食区,再往前走,就是一些售卖小玩意的摊子,有卖胭脂水粉的,有卖簪花银钗的,还有卖些逗弄幼儿的拨浪鼓等玩具的。种类繁多,看得人眼花缭乱。
起了购物心思的行人,停在摊子前,有来有往地与摊主讨价还价,不多时,摊主乐呵呵地收钱,买家开心地拿走货物。
还有一些不听话的幼童,一不留神,就脚底打滑似的窜出老远,家中长辈紧忙跟上,待捉住他,径直向他屁股上招呼,训斥道,“不许乱跑!跑丢了怎么办!”
幼童似懂非懂,疼倒是真的,就开始哇哇大哭,路过的人,瞧见这一幕,都咧着嘴笑笑,还有些人家,指向那哭得声音发哑的幼童,来教育自己的孩子。
而这些往来不绝的行人中,就有沈竹音与碧珠二人,她们也是走走停停,四处随便逛逛。
“小姐,这青城比松安可热闹多了!”碧珠感叹道。
“那是自然,青城是湖州州郡,是湖州的中心,而这里又是涂河沿岸,再往前不远处就是整个湖州最大的巷口,锦荣港口。这一处自然是商贸繁荣。”
沈竹音望向不远处的涂河,此时已夕阳西下,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照映到宽阔的河面上,波光粼粼,潋滟金光。
夜晚降至,但涂河上仍是一片热闹,有行走的大型货船,站在沈竹音的角度,依稀可以望见甲板上站着吹风的船夫。此外,涂河岸边还停着小巧精准的船舫。
她不禁喟叹,此时此地正是胜景,见开阔水面,望无际汪洋,她的心境也豁达舒朗。自从离开松安,来到青城,也将不愉快的往事丢在一旁,有了新的人生篇章。
沈家是在七日前来到青城的。
如今沈家在此安家,购置新的宅子。虽然不能和松安县的宅院相比,但也算不错,是个二进宅院。
那次沈竹音做主将沈家家产捐献,但上面给他们留下了沈家宅院和一些傍身银两。将宅子卖掉后,加上手上的钱,七七八八凑一起也有千两有余。
沈家父女商议后,决定从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在青城开间粮行。沈知越当初就是贩卖粮食起家,而后又因为粮食被诬陷,现下沈竹音也算是女承父业了。
沈家将新的粮行开在了青城的梨花巷的路口,这里虽然比不上涂河岸边繁荣,但也不算差,沿街都是一些卖日常品的店铺,还有一些商户人家。
今日恰逢青城特有的节日花朝节,加之家里面也安顿收拾得差不多,沈竹音便带着碧珠一起出来走一走,凑凑热闹,放松心情。
沈竹音和碧珠一边闲聊,一边向前走着,待走到一处卖栗子糕的摊位前时,碧珠捉住沈竹音衣袖一角,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语气略带几分请求:“小姐,我们买一份栗子糕吧。”
新鲜出炉的栗子糕有一股甜香味,因离得近,一股又一股的栗子味直往鼻子里钻。
那摊主也是个有眼色的,见她们二人停下,笑着招呼道:“两位姑娘,要不要来一份栗子糕。刚出炉的,又热乎又新鲜。”
沈竹音手指轻轻点在碧珠额头上,笑着打趣:“往日说你是小馋猫还不承认,露馅了吧。”
碧珠撒娇般地哼道:“还不是和小姐学的。”
沈竹音转过身面向摊主,和气地问道:“多少钱一份?”
“十文钱一份。”
沈竹音从荷包里取出铜板递给摊主,顺便接过来一包热乎乎软糯糯的栗子糕。
“喏,小馋猫。”
碧珠笑嘻嘻地接过,一伸手拿糕,直呼:“好烫!”
缓了一会儿,碧珠从油包纸里取出一块栗子糕,递给沈竹音:“小姐吃第一块。”
沈竹音接过栗子糕,打趣道:“算你还有点良心。”
沈竹音将栗子糕放进嘴中,软糯的栗子糕入口即化,香浓的栗子味充斥口腔。
她在心里做出评价,摊主手艺确实不错。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夜幕沉沉,街上也点燃了一只只花灯。青城花朝节有两个很重要的习俗,一个是白日摆放娇艳绽放的大团大团的鲜花,另一个则是夜幕降至,家家户户都挂上喜庆又吉利的花灯,还有人去涂河送河灯。
涂河沿岸的小商小贩也瞅准商机,摆上摊子,卖各种可爱的动物形状花灯,或是莲花形状的河灯。当那一盏盏灯亮起时,散发出朦胧的光芒,一只只点缀了无边夜色,映照在每一个行走的路人脸上。
不多时,宽阔的涂河上也漂起了一盏盏明灯,带着送灯人的祝福流向远方。
宽阔江水流,明灯如落星。
沈竹音和碧珠此刻也在卖灯的摊位前,沈竹音微仰着头,目光在挂着的格式灯盏前停留。朦胧的灯光下,她一双眼眸流转着琥珀般温柔的光芒。
最终,她的视线在一盏兔子灯和一盏绘着山水的宫灯前流连徘徊,似在纠结,到底选择那一盏好。她招招手,叫来一旁的碧珠,询问她的意见。
碧珠偏过头,打量着两盏灯……
殊不知这一幕全然落到了柳清渠的眼里,他站在涂河沿岸的酒楼二层窗户前,大开的窗户兜进满堂的河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吹起了他束起的乌发与衣袍袖摆。
明明涂河沿岸游人如织,摩肩接踵,他还是一眼就寻到她,柳清渠自己都觉得神奇极了。
他忽然想起,那天初到松安县,他掀起轿帘,迈步而出,不过微微侧头一瞥,也是在人海里,捕捉到她的面孔,记忆是如此清晰,彼时的他第一反应是不可遏制的怒意,让他忽略了那一点点躲在怒气下的心悸。
他不禁自嘲,他怎么糊涂了,为官三载,诸事磨砺,他不以物喜,不以已悲,而仅仅是见她一面,平静无波的心湖就掀起风浪,失控早已注定。
他的目光追随着不远处的女子,见她选定心仪的灯盏后,笑靥如花,眸色动人,见她拉着碧珠穿梭在人海里,偶尔在感兴趣的小摊前停留。
他目光沉沉,若把他的眼比作湖,那这湖面只能倒映一人身影,当这人映入眼帘时,静水流深,平静的湖面下是起起伏伏的汹涌暗潮。
柳清渠的身边还站着几位湖州官员,这些人是商量好的,为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接风,谁知宴席进行到一半,也不知这位大人透过侧开的窗子瞧见什么,饭也不吃了,只是说要透透气,干脆站在窗子前。
这里面最大的官都不吃了,他们这些小人物哪里敢安心用膳,只能起身作陪,跟着吹风,一堆人心里犯着嘀咕,这柳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有那好奇的,顺着柳大人的视线看去,嚯,乌压压一堆人,这是看个啥?
见柳清渠沉默地看向窗外,这些人亦不敢言语,只能用眼神互相交流。明明花朝节最热闹不过,这里却沉寂下来,有人在心里叹气,这好好的宴席吃到一半,真是可惜了。
那些老谋深算的人,心里转了几个弯,莫不是这柳大人是在给我们下马威,不禁咯噔一下,思虑以后要如何讨好这位上官。
一群人见柳清渠如此,各有思量,各有筹谋,身子不动,嘴巴不言,但脑子都转得飞快。
而被他们各种揣测的柳清渠,他的一颗心都放在了灯下女子身上。
不过片刻,他的脑海里回闪了许多关于他和沈竹音的场景。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不得不承认,从那年盛夏初见,到那日沈府设宴,沈竹音从未喜欢过他,甚至是越来越讨厌。
在知晓自己心思后,这种真相无疑是血淋淋的,他心脏猛然抽动,刺得他眼前一花。
许是沈竹音逛累了,向着沈府的方向离开,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海里,柳清渠下了一个决定,既然重未爱过,那爱就是不可奢求,就只好强留她在自己身边了。
他心生无限感慨,自他科举中状元,到升任御史,断案无数,虽偶有掣肘,却也能在平衡下寻求真相,还无辜者清白,审犯罪者归案。
但自从松安一行,他竟凭着心意做了以往最不耻的事情,他以沈父为要挟,逼迫沈竹音,而今竟又打算以强权压人,他还是那个以横渠四句为解的柳清渠吗?他忍不住扪心自问。
荒唐啊,真是荒唐极了,可他又忍不住窃喜,手握权力方能得到想要的美好,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寄人篱下的柳清渠了。
他的内心何尝不在拉扯,却又在拉扯中寻到一丝快慰,人啊,有时候真是奇怪。
不知几时,一轮明月在涂河河面上升起,映照出波光粼粼的河面,向人间泼洒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