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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乱我心曲(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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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沈知越收拾好,靠在圈椅上,沈竹音端着一盘荷叶糕前来。

    “爹,你先吃点杨嬷嬷做的荷叶糕,待傍晚时分,我们就吃团圆饭了。”

    沈竹音半蹲着,依偎在父亲的膝前。这一段日子,她天天担惊受怕,唯恐父亲不能洗刷冤屈,含恨而终。如今,父亲就在身边,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他的体温,沈竹音心里无比的踏实。

    沈知越伸出手覆在她的头顶,轻轻地抚摸,他看着女儿尖尖的下巴,心里说不出的心疼。

    “音儿,这次为父遭逢大难,连累你了,也辛苦你了。让你跟着担心了。”

    沈竹音抬头,看向父亲,一眼杏眼氤氲着温和的光:“爹,你没事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也都过去了。”

    沈知越低沉地叹息:“都怪我识人不清,让管家钻了空子,遭到他的诬陷,令我自己陷入牢狱之灾,最终虽然是有惊无险,但还是搭进去了沈家的全部财产。”

    沈知越回想这一遭,心有戚戚,很难不生忧愁,毕竟是自己拼搏了大半辈子的财富。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能洗清冤屈,顺利出狱也算是幸运。与人相比,那些财富倒也不算什么。

    “爹,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您就和我讲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故事,咱们家这次遭遇大难,那以后就是一帆风顺了。”

    沈知越忍不住乐了,说道:“你这丫头,倒安慰起我来了。”他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这一把老骨头了,怎么样都行,就是怕连累你啊!当初你娘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让我好好照顾你……”

    沈知越思绪蹁跹。记忆跳到哪里,他就说到哪里。

    “你娘走的时候,你才这么大。”他边说,边拿手比量,把手掌放到膝盖的位置。他讲到这里,记忆忽然有些模糊,发妻是什么模样?他试图在脑海里勾勒出她的画像,只记得她有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其他的徒留个大概的轮廓。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沈知越想了一会儿,任凭记忆如鼓起的风帆,在岁月的长河里,急速地游走,带着他重温那些昔年故事。在斑驳的光影里,许多画面都不甚清晰了,但暗藏的情绪,却倏时就涌上心头,是难忘,是慨叹,是追忆,是惘然。

    沈知越的思绪又跳到顾长昭那里,声音透着沉重:“音儿,你和顾长昭的事情,哎,都怪为父没有替你把好关。”

    “爹,怎么能怪你呢?当初明明是女儿任性。是女儿死活非要嫁给他。”沈竹音握住父亲的手,感受他掌心的纹路与拇指处的薄茧,“爹,女儿也想通了,我想和你学着做生意,重振沈家门楣。”

    “胡闹,你还要嫁人!”

    “爹,经过这一次的事,我也想通了,这人呐,还是要有属于自己的本事,有些人平时看似可靠,但真遇到事的时候,却发现他跑的比谁都快。”

    沈知越被逗笑了,打趣道:“你才多大,这话说得老气横秋的。”

    沈竹音望着父亲:“爹,我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只会撒娇,遇到事情只能找您处理的小丫头了。”

    沈知越心里涌起一股股的惆怅,他是多么希望女儿一辈子都长不大,一辈子有人呵护,有人疼宠,遇到事情有人替她抗,遇到危险有人护她周全。

    “爹,我想过了,您的腿伤要治,而且松安县的人,对我们终究有了嫌隙,我们一家人就去青城吧,那里也有更好的大夫,我们沈家就在那里重新开始。到时候,您就在幕后,我呢,就去做一个女掌柜!”

    沈知越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眸,说起话来条理清晰,思虑周全,让他想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那时候的他也不过是个粮店的小伙计,偌大的家产也是一步步打拼出来的。那时候的他有干劲,有激情,有信心,也有梦想。他觉得此刻的女儿就像当年的自己,是一块被雕琢了一半的璞玉,已然散发出莹莹光芒。

    “好!”

    沈知越一扫胸中阴霾,忽然生出股豪气。

    再出发,又何妨!

    遥夜沉沉,月上中天。

    柳清渠睡得有些不踏实,像是陷入漩涡里,又像是踩在云端。

    忽然间,一抹明亮得几乎刺目的光线照射到他的眼底,他下意思地眯起眼,等他逐渐适应了,方才睁开眼。

    这是沈府?

    柳清渠望着眼前的景色,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分明就是沈府,还是他记忆中沈府的雪梅院。

    院子中,石子铺路的小径两旁种植着垂柳与各色鲜花,花儿姹紫嫣红地吐露芳蕊。

    向前走,是正屋与书房,其中书房的窗前是一簇绿竹,竹叶随风簌簌作响。

    柳清渠有些不解,他怎么来到了沈府,此刻他不应该在松安县临时安置的柳宅吗?

    仿佛远处有冥冥之中的召唤,他下意识沿着小径走向书房。

    他的一只脚刚迈进书房,就见到一袭火红裙装的少女坐在梨花木桌前,她一手托腮,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原来是打上瞌睡了。

    那是十五岁的沈竹音,她还如此年少,嫩的像刚剥壳的荔枝。浑身上下还带着未褪去的娇憨。

    许是听到声响,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一对杏眼,侧过头,看见门口处的来人,忍不住弯起嘴角,连带眉梢眼角也蕴含春色。

    “清渠哥哥!”她飞快起身,就像夏日里在花丛中游戏的蝴蝶般,扑进柳清渠的怀里。

    柳清渠一下子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怀中的温软是如此真实,她就像夏日里挂在枝头的水蜜桃,晒足了暖融融的阳光,有一股淡淡的香甜气息。

    如今,这份若有若无的香甜像是山中精鬼般,将他环绕,一点点与他纠缠,让他无法忽视。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抬起手臂,将她圈在怀里。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少女的心跳与体温。

    那心跳莫名让他想起刚离巣的雏鸟,扑棱棱地挥着翅膀,一下又一下。那么脆弱,又那么令人生怜。

    让残暴者忍不住施虐,让慈悲者忍不住怜惜。

    少女时的沈竹音抬起头,有些困惑,她问出来:“清渠哥哥,你今天好生奇怪?”

    柳清渠垂眸,视线里正对着少女明媚娇妍的脸庞,她一双杏眼浮动着点点星光。

    柳清渠心跳漏了半拍。

    他声音有些低哑:“哪里奇怪?”

    少女微微偏过头,贝齿轻咬下唇,似乎真的认真想了一会儿。

    她开口说道:“往日我来寻你,你都会笑着和我说话,还有我扑进你怀里时,你会在第一时间张开双臂揽住我。”

    她的声音如深谷中婉转清脆的莺啼。

    柳清渠望向她的眼眸,轻声说道:“以后我会主动抱住你。”

    少女听到这话,杏眼弯成月牙。她拉住柳清渠的手,笑着和他说:“清渠哥哥,我们继续去作画。”

    “作画?”

    “清渠哥哥,你莫不是忘了?你答应我,今日要为我作画的。”沈竹音嘟起小嘴。

    柳清渠察觉到沈竹音有些不愉,连忙哄着:“怎么会忘呢?”

    柳清渠再一次怔住。他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不舍得见她难过?

    又为什么会如此自然又出于真心的去哄她?

    不给他反应的时间,沈竹音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向外走去。

    待到两人来到沈府的后花园时,下人们已经贴心地为他们准备好了笔墨纸砚。

    柳清渠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色有些发怔,记忆中也有那么一次,他在不经意间,遇到了在湖边喂鱼食的少女,那个小姑娘笑得就像夏日里最明媚的阳光。他把那一幕深深地刻在了心里,回去后,就挥笔画了下来。

    后来呢?后来好像还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柳清渠一继续想下去,头脑里就像是装进了浆糊,混混沌沌,苍苍茫茫。

    沈竹音见他停在那里,没什么反应,微微蹙眉,语气中带着点小脾气:“清渠哥哥,你又在想什么?为什么又不理我了?”

    柳清渠的思绪被打断,他望向眼前的人儿,沈竹音面上带着几分委屈,一对纤细的秀美微蹙,他走到她的面前,用指腹轻轻为她熨平眉头。

    “这就为音儿作画。”

    听到这句话,沈竹音脸庞方雨后初霁,晴朗明媚。

    一身火红霞锦罗裙的少女站在一大丛姚黄牡丹前,背后是低垂的柳枝。

    在柳清渠看来,纵然是艳压群芳的姚黄牡丹也在沈竹音的面前黯然失色。

    柳清渠落笔时,微顿住,他怕笔下功力画不出现实千分之一。

    少女时期的沈竹音显然是没有什么耐心的,尤其天空上还挂着个明晃晃的大太阳。

    没一会儿,她就溜到柳清渠的身边,歪着头,视线落到桌案上的画中。

    “还没画完呢,你怎么就过来了?”

    “光在那站着,实在是无聊。”

    一直待在暗处的小厮们,向来都极有眼力,立马向小姐奉上茶水。

    “咕噜咕噜”沈竹音一口气喝光了一杯茶水,接着她又提起茶壶倒了一杯,举到柳清渠的面前。

    “清渠哥哥,你也喝点茶水歇一歇吧。”

    柳清渠虽然在作画,但仍分了一半的心思在沈竹音身上,那只茶盏是她刚刚用过的。

    柳清渠没有伸手接,只是说了句:“再举高一点。”

    沈竹音不解其意,但还是听话地将茶盏举到头顶。

    柳清渠低下头,用唇瓣去凑近茶盏,茶盏的边缘,似乎还留着她的味道。

    待他喝完后,沈竹音嘀嘀咕咕地,说得模模糊糊,柳清渠也没甚听清,直接问出来。

    “你在那嘀咕什么呢?”

    “我在说,清渠哥哥欺负人,喝茶还要我举着。”

    柳清渠望向身侧的少女,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身上,为她镀上一层金融融的光圈。而他的笔下,那幅堪比国色天香牡丹的美人图,也只差最后一笔。

    柳清渠随着心意,打算落下最后一笔,那狼毫的笔锋刚刚触碰上洁白的宣纸,顿时电闪雷鸣,原本晴朗的天化作昏暗,如有实质的黑似一只潜伏在不远处的凶兽,一口将眼前的一切吞进肚子里。

    悄无声息,转眼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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