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乱我心曲(三)
柳清渠眼中划过一抹诧异,着实没有想到她会这么果决。
“柳大人,如今我父亲深陷牢狱,我代为做主,捐献沈家全部家财,以解当下困局。望请大人能还父亲的清白。”
“百万家产,良田千亩,屋舍百间,你舍得?”
“有舍有得。”
她目光清澈而坚定,吐出的话字字铿锵。
“你既然舍得,就在这里拟写捐献书一份吧。”
沈竹音落座在书案前,执笔,偏头思考后,写下文字:
沈氏发家于松安,承蒙父老乡亲照顾多年,今松安百姓遭难,沈氏愿以倾家之财,解松安之难。
柳清渠望着那个安静书写的女子,站在他的位置上,他可以看到她姣好的侧颜,阳光打在她的脸上,落在她的睫毛上,鼻尖上,还有娇艳的唇珠上。
柳清渠的视线下移,只见她白皙的手指执着狼毫笔,笔端凝于纸上,她时而思考停顿,再接着下笔。
柳清渠忽然发现自己有些不认识眼前的女子了,印象中的她要么是那个笑容明媚却又娇蛮又傲慢的少女,要么是那个为了救父亲不得不委曲求全的柔弱女子。昔年的她与前不久的她,如两幅图画般在脑海里闪回,最终却只见眼前的她——
端坐在圈椅之上,低首垂眸,落笔稳健,面色沉着,一个果决有魄力的女子。
沈竹音写好捐献文后,交给柳清渠,柳清渠看罢后,点头。
“这样应无大碍了。”
“那我父亲……”
“不出五日,应该就能出狱了。”
“那若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柳清渠下意识想开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之间忽然沉默下来,阳谷透过支起小轩窗照进书房,晕出一团光亮,细小的灰尘在光下无规律地飞舞,窗外青竹林里知了不知疲惫的鸣叫。
最终,沈竹音默默地离开了。柳清渠望着她的背影有些发怔。
沈竹音离开后,柳清渠将沈家捐献家财一事也写进了折子里,撂下笔后,他有些怅然,官场之术在圣心,在平衡,却终究是偏离了些许本心。
柳清渠走出书房,夏日明媚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铺上一层暖意,他仰起头,是无边无际的湛蓝天空,还有晃眼的太阳。
唯愿朗朗日与月,昭昭以示天下。
柳清渠将折子呈递上去后,近日都在府里看书。
小厮照例来给他端上新鲜的茶水,快速地瞄了一眼,心里犯起嘀咕,这大人怎么大半天看得还是那一页?莫不是这一页有什么深奥的内容?
小厮端茶时虽然已尽可能轻手轻脚,但略微发出的响动还是惊扰了柳清渠,柳清渠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这才发现这么长的时间,自己一页书都没读完,心思根本就没有在书本上。
他抬起手臂揉揉眉心,有些无奈,怎么看着看着又去想那沈竹音了?
他逼问自己,那个女人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惦念?
小厮也是个机灵鬼,见到自家大人貌似心生忧烦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开口:“大人,府里的玉兰花开了,您要不要去看一看?”
玉兰花开。柳清渠想了一下,也罢,既然看不进去书,那不妨去花园散散心。
但当他路过寻鲤亭的时候,那日的一幕幕又涌上心头,那奇异的情绪丝丝缕缕纠缠着他的心。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沈竹音,一遍遍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还是个被人休掉的女人。
走到半途,他瞥见一旁小厮欲言又止的表情,问道:“你是要说什么吗?”
那小厮总算捞到一个说话的机会,刚刚看到大人一脸凝重,状若思考的模样,也不敢打扰。
“大人,您刚刚走岔路了,咱们现在这条路通向的是后院,不是花园。”说完这话,小厮立马低下头,他也怕大人无端地怪罪自己。
柳清渠顿住脚步,抬眼望向四周,这里没有姹紫嫣红的花草,只有稀稀疏疏的树木,是了,这里是后院。
回想刚刚,原来是去花园要经过大半个寻鲤亭,而他在刻意地逃避,就莫名地选择了另一条路。
他有些心惊,这是不是说明,沈竹音已然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左右他,影响他?
他的心中又涌起一股烦躁,在他的胸腔里胡乱游走,也没什么看花的心思了。
“不去看花了,直接去书房吧。”
“是。”
不久后,上面就传来了消息。
说是柳清渠的折子呈上去后,圣上看后龙心大悦,当即下发三道圣旨。
第一道,按照律法,依法处置原湖州知府杜映江,原松安县令黄文年,周司康以及一众相干人员,将案情昭告天下。
第二道,擢柳清渠暂代湖州知府一职,后续归京后另行封赏。
第三道,赞赏沈家是“积善之家”,赐匾额一块,同时令新上任的松安县令接收沈家家产,开仓放粮,解百姓之忧。
三道圣旨经过驿站,快马加鞭不过五日抵达松安县,分别到了对应的人手里。
如今倒卖赈灾粮一案真相大白,朝廷也已经下令无罪释放沈知越,今日就是释放沈知越出狱的日子。
沈竹音早早就来到牢狱大门处,时不时看着天上那轮明晃晃的太阳,踮着脚看向牢狱大门处。
这里的牢狱有个规矩,若是犯人最后洗清冤屈,那么就会在午时释放,为得就是用晌午的阳气驱散牢狱的阴气,算是讨个吉利。
沈竹音听到耳边有脚步声传来,想是其他人来探望家人,或是接人出狱。
但下一刻,她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阿音,我已经听说了,伯父是冤枉的,今日就要无罪释放了。”
是顾长昭。
沈竹音眉头微蹙,神色有些厌烦:“我说过多少次了,我沈家的事情与你顾长昭再无任何干系,我们一家人不论好坏,都不用你操心。”
顾长昭声音艰涩,原本俊朗的眉眼间笼罩一抹忧愁与愧疚。
“我今日来,也是想向沈伯父请罪。”他顿了顿,“终究是我们顾家对不住你们沈家。”
顾长昭有太多未尽之言,他还有一点点奢望,他希望沈家可以原谅他,他可以重新追回沈竹音。
自从一纸休书成,顾长昭每日都在痛苦与悔恨中度过,他原以为听了父母的话,选择了家族是最正确不过的决定,但他忽略了沈竹音在他心里的分量。这些时日,思念与愧疚如同一粒种子,掩埋在他的心底,疯狂生长,抽枝发芽,生叶吐蕊,不知不觉间已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横在他的心房之间。原来真正的爱与恨,是时光冲不散的,反而会越积越深。
沈竹音冷哼,实在是不想理他,没好气儿地说:“你还是快点走吧,我爹看到你,怕是会更气。”
顾长昭见她一副不予理睬的模样,一时心急,又下意识地拉住她的手腕。
沈竹音登时有些恼,这厮有完没完!
“你放手!”
而这时,沈竹音和顾长昭都没有发现有一个人正在注视他们。
这人正是柳清渠。
他站在树冠如华盖的百年榆树下,身着青蓝色锦袍,他手执一把十二支玉骨做的折扇,扇面是笔墨写意的山河图。
这几日,柳清渠时不时就会陷入无边无际的烦躁中,他一边嫌弃沈竹音,又一遍忍不住想她。
柳清渠知道今日是沈知越出狱的日子,沈竹音必然会来接他回家。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走到这里,看到那牢狱门口的两人才猛然发觉,自己竟然来到了牢狱门口。
晌午的阳光落在他的眼里,让他有些不愉,但让他更加不快的是远处两人交叠的双手。从他的角度看去,那一男一女分明是手拉着手,两人正在默默对视。
“真是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