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乱我心曲(二)
沈竹音猝然扎进湖里,瞬间被湖水呛住口鼻,她下意识地挥动手臂,但却感觉身体越来越沉,神志逐渐模糊。
看到沈竹音落水,柳清渠脑海深处一阵空白,他没做任何思考,凭借本能跳进湖里,快速划水游到沈竹音的身边,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从水中拉起,再用另一只手臂拨动水流向岸边划去。
柳清渠边向岸边划去,边观察着沈竹音的状态。
她被拉上来后,先是剧烈的咳嗽,接着大口大口的喘息,她应当是呛了水。她湿透的乌发一缕缕的紧贴着背脊,半睁着的眼睛有些失神。
柳清渠这时才发觉自己心跳得极快。
扑通,扑通,扑通……
周遭一切都在模糊,唯有眼前人是清晰真实的。
夏日的湖水表面已经被阳光晒得温热,但深一些的位置还会有些凉。两人此刻都是湿漉漉的,头发上都是一滴滴向下流淌的水珠,在阳光的照映下,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好在沈竹音落水后挣扎的距离不算远。游一会儿后,两人就到了岸边。柳清渠捞起她的腿弯处,一把将她打起横抱,疾步走向东边厢房。
落水的声响让站在远处的小厮们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去看一看,但想到大人的吩咐,又不敢贸然行动。
柳清渠低头看了眼沈竹音,继而,侧过头瞥了眼远处背对他们的小厮。
他声音低沉:“你们不要靠近寻鲤亭。现在去烧些热水,等候吩咐。”
小厮们听到大人的吩咐,都快速地行动起来。
这时,沈竹音也从落水后的茫然中恢复了神志,她用手臂环抱住自己。
两个人都是湿漉漉的,但隔着一层布料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韵律节拍。
夏日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为他们镀上一层薄薄的光晕。
沈竹音有些怔,她属实没有想到,柳清渠会跟着跳进湖里,继而救下自己。她知道柳清渠不至于眼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淹死,但最多是打发小厮来救人。
她忍不住抬头看向柳清渠,他的头发全都湿了,一缕缕地贴在脸上,额头上的水珠顺着他的脸庞滑下,一滴滴地落到她的身上。
恰巧这时柳清渠也微微低首垂眸,两人视线相对,沈竹音捕捉到了柳清渠眼眸里一划而过的惊慌与担忧,她有些困惑不解。
他看见自己狼狈不是应该开心吗?不是应该冷嘲热讽吗?
知道沈竹音没什么大碍后,柳清渠的心跳也在不知不觉间恢复正常。他迅速抬起头,不想再和她目光相对,也不知是害怕什么,亦或是想要逃避什么。
走进厢房后,柳清渠将沈竹音放到床上,再唤来两个小丫鬟。让她们伺候好沈竹音,帮她沐浴,穿衣。他自己就径直离开了。
回到房间后,柳清渠一边换上干净的衣服,一边回想刚刚自己出乎意料的举动。
想了半天,脑海里的思绪不知转了几圈,最终他给自己一个解释。
他虽然是想狠狠地欺负沈竹音,但不至于到害人性命的程度。
今天若是其他人落入湖中,他一定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救人。也就是说,他会救人与沈竹音无关,更多是因为他自身的品性。
这样想过后,柳清渠有些释然,似乎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有了清楚的解释。而那些异样的情绪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往后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柳清渠换好衣袍后,来到东边的厢房,从下人的口中得知,沈竹音已经离开了。
二日后,申五前来禀报,沈府管家的儿子已经被控制了,通过拷问也全都招了。
如此,整个倒卖赈灾粮一案就算是告破了,柳清渠坐于书案前,开始梳理案情,后续也好向上呈报。
大约一柱香的时间,他将案情已然书写纸上。他的目光移向书案一角,想起了他刚刚入仕时,座师与他讲述的一番话。
“清渠,你如今状元加身,正是风光无限时。你唤我一声老师,我自然免不得提点你一番。”
“还请老师不吝赐教。”
“清渠,为师且问你,你为何选择入朝为官?”
“自然是为了实现胸中抱负。”
“哦,那你说说看,是什么抱负?”
“学生借用横渠先生四句为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好!好!”
“你且记住今日一番话,今后无论走到何处,无论身居何位,都不要忘记你的初心。为师做官二十载有余,见过太多后生折戟,无他,只是他们一脚踏入这浑浊的官场,被欲望迷失了眼睛。当初他们也写过激昂的文字,壮丽的诗篇,胸中也曾有锦绣,眼里也曾有黎庶。最后的结局却是可悲,可叹,可恶。”
“学生自当谨记于心。”
“我今日再与你讲一番话,你要记好。你以后为官做事要记住一个词“缺一不可”。我以这书案四角为喻,这一角是当今圣上,这天下终究是皇家的天下,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帝王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对于帝王来说,有时候真相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皇族的利益。”
“与这一角相对的是百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你的初心。”
“再说这一角,我称它是真相,是公道人心,如今你已是御史,掌监察百官之职,免不了要涉及办案等事,真相对你而来格外的重要,因为这是你要求索的路。”
“最后这一角,是当朝百官,如今世家大族或是互有姻亲,或是有利益纠葛,动一发而牵全身,你如今在朝中根基尚浅,万事需要三思后行,免得招惹了哪位都不知晓。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清渠,前路若是想要走的长远,此四字要牢记于心。”
柳清渠的思绪收拢,低头看着书案上的待要上呈的折子。
如今案子告破,但多数粮款却已被瓜分,挥霍一空。现下能够证明倒卖赈灾粮一案,沈家没有参与,那就意味着,若是要解百姓的困局就要朝廷再次调拨赈灾粮,这无疑是触动了帝王利益,当今天子前不久才下令要修建摘星楼,若是再议赈灾粮,怕是又要横生枝节。
高高在上的帝王又愿意相信哪一份案情陈述呢,是之前的?还是他的这一份?在帝王的利益面前,帝王会选择真相吗?
他没有把握。况且杜映江在朝中并不是没有人的,若是再有人做些什么,有些结果很可能就会改变。
他的视线再次落在“沈知越”三个字上,沈家家产百万,是松安首富,看来沈家注定是要有所牺牲了。
柳清渠唤来下人,让他把沈竹音接过来。
当沈竹音又一次踏进柳府大门时,前几日难堪屈辱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浮现,接着是柳清渠救人后将她抱起的一幕,他发间的水珠的滴落到她的脸上。
她心里暗暗道:无论如何,都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来到柳府了。她不希望与柳清渠再有任何瓜葛了。
沈竹音踏入柳府书房的时候,柳清渠依旧是在写字,听到响动,他抬起头。
看到沈竹音时,柳清渠发觉自己平静的内心又微不可察地出现一丝波动,就像是在静水无波的水面投入一颗小小的石子,没入时几乎听不到声响,但水面上却出现圈圈涟漪。
柳清渠选择忽视心底的异样情绪,直接说道:“如今,案件大体已经清晰,你父亲确实是无辜的。”
沈竹音听到这话,先是眼睛一亮,接着音调微微提高:“那他什么时候能出狱?”
“如果顺利的话,也不过这几日,但还有一件事,如今国库空虚,案件的主谋也是想借你们沈家来填补亏空,如今你们沈家若是无罪,那……”
沈竹音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若是沈家无罪,哪里补亏空,离秋收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百姓的口粮又怎么办?若是百姓一直这么饿着,会不会闹事?
上位者是更倾向于案件的真相,还是一下子就解决了当下的问题?
沈竹音虽然没有那么大的学问,也没在官场历练过,但自小也是在沈知越身边长大,对于商场中的各种手段算计也算了解一些。
对于重利者,真相重要吗?
这是要拿沈家百万家产来换他爹的一条命和沈家清白。
她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大字“捐”。她的字不是龙飞凤舞,铁画银钩,却自有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