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你说从前
大猎结束那天天空飘起了小雨,此次获胜的竟然还是往年的常胜将军萧令,手里捧着一匣子古玉珍宝,萧令笑的见牙不见眼。
随手翻了翻,傅琮奇道:“你从前不是最不稀罕这些么?”
现下竟这般开心。
萧令合了盖子,美滋滋道:“阿颜要回来了。刘家太奶奶从前待她好,如今过世她必是伤心极了,我正巧拿这些哄她开心开心。”
安温孺正是萧令的妻子,出生于江南世家大族,小字唤作阿颜,前段日子她手帕交刘家太奶奶过世,她便回了趟江南。
傅琮:“……”
“咳,”萧令瞧着傅琮无甚表情的脸,收了收心中欢喜,语重心长道,“你别羡慕我,如今回来了,赶紧找个好姑娘成亲,三年抱俩,追过我也不是事儿。”
傅琮:“……”
并非羡慕。
“说真的,阿琮,我母亲前儿跟你说的那位姑娘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叫我说吧,你考虑她还不如考虑考虑我明王叔家的表妹,阿蓉虽是小了些,可生的如花似玉,性子又娴静,你二人一起……”
“算了,我忘了,你也不爱说话,你们一起可不得成哑巴,要不还是考虑考虑祖母说的那位,叫什么来着……”
抛下萧令自个儿絮絮叨叨,傅琮转身便往休息的营帐里走,一路上盘算着该找个时间让人先把偃西接回来了。
傅偃西今年十岁,乃是他二十出头那年在攻打北里的路上捡回来的小孩。
小孩年龄小,却一身的血性,那年才五六岁的大小,瘦的像个猴儿,性子却沉的紧,那双眼睛,盯着北里人时透露的凶狠样,在一群畏畏缩缩的小乞丐里一眼就叫傅琮记到了心里。
萧令追了上来,不高兴地拍他:“怎么跑这么快?你别嫌我烦,我是担心你,你瞧瞧,我儿子马上都能拜师傅了,你儿子连个影儿都没有。”
傅琮乐了:“谁说我没儿子了?”
他儿子都能在西北荒原上跑马了。
想到傅偃西,傅琮心便不由软了下。
“有、有了?”萧令睁大了眼,满脸不可思议。
什么时候?他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捡的。”丢下这话傅琮进了帐。
萧令转头瞧向从小跟在傅琮身边的随从。
林成笑的两眼眯眯,向他颔首:“回世子爷,确实是捡来的。”
随后追着傅琮也进了帐。
秋风一个劲儿的吹着,萧令打了个冷颤。
这是什么他不懂的笑话吗?
帐内,林成伸手接了傅琮解下的披风。
“二爷,您让查的事儿已经有了些眉目。”
傅琮现下却不急着知道,双手覆上暖炉,只问道:“京里如何?”
林成便只好先咽下到嘴的话,回他:“如今京中诸位大臣大致分了有三派。”
冷狠了的手一时无法回暖,反倒因着这突如其来的热度生出丝丝疼痛,傅琮摩挲着指腹,道:“我只道是端王同殿下了,竟是还有第三人……”
这北里来的公主竟还成了香饽饽了。
似是轻笑了声,就听他继续问:“那人是谁?”
林成却未在言语,只恭敬地朝他伸了手,手掌轻微晃动。
五。
傅琮瞧着眉头微蹙,当今有七位皇子,除却六七两个小的不提,现下仅端王同太子殿下未曾娶过妻妾。
端王十几岁年轻气盛那会儿喜欢战场,常随着朝里老将军出征,寻常不回来,皇后娘娘有心也管不到他,后来皇后过世,陛下向来不在意这么个儿子,再加上他自己也不上心,竟是到了如今仍是孤家寡人一个。
至于殿下,傅琮揉了揉眉心,指节无甚规律的敲着手边长几。
皇后有意娘家侄女为太子妃,是当年所有人都默认的事,可后来又是怎会变成这样……
原本以为,同殿下大战回来后,便是该贺他新婚的。
那时太年少,懵懂的情意自开始便晓得是要此生缄默于心,他便从来不敢朝他向前。
同许多人一样,做他的臣。
一跪一拜间,距离就又走了好远。
听闻姜家大姑娘喜书画,他还特特求了来王大家的墨宝,个中几番辛苦不提,不过是想要在那某一天亲自道上一句恭喜。
原以为是经年过往,岂料岁月不居,回首方见情深。
“只是,小人不明白,那位不是已经娶了大夫人娘家那位姑娘做侧妃了?”
不仅如此,去岁还得了位小公子。
“你也道是侧妃,这不还有个正妃的位置。”傅琮嘴里这般云淡风轻地说着,神色却不似他说的那般轻松。
他大嫂杨素娘家乃是京中有名的书香门第,杨家入世的子弟就没有不是进士出身的,不过他大嫂本家却不算是杨家嫡系一脉,乃是宗族旁支,早已没落。
说来也怪,杨家到了杨素这一辈儿子不少,女儿却只有一位庶女,便是后来嫁给五皇子殿下为侧妃的那位。
杨素原是跟着父母在冀城的,后来母亲过世,父亲娶了继室,对她便不那么上心了,恰逢杨家大太太回乡省亲,瞧见她便爱怜极了,索性带回了京城自己养。
如此,五皇子娶的那位实为杨家真正的大小姐才对,可因着庶出的身份,哪怕嫁与五皇子时被记在了杨大太太名下,有了个嫡女的名头,却也是不能为正妃的,这么些年,五皇子一直未曾迎正妻也是让众人浮想翩翩。
指不定两家便有什么协议呢,毕竟,若是真要杨家全心全意拥趸五皇子,这“甜头”可就值得深思了。
忽而一阵疾风卷起了帐帘,打断了思绪,林成几步上前挡了风口,理了理帘子,说道:
“爷,雨下大了。”
“奴婢给您撑着,您别淋着了。”
萧衍挥开小德子举过头顶的伞,只身一人走进漫天的雨幕里。
“殿下……殿下……”
身后的呼唤愈渐缥缈,萧衍却神思愈发清明。
他穿过不知多少座营帐,也不知小德子会惊动多少人。
他却是不想管了。
放眼望去,昏暗中烛火明明灭灭,帐篷里的人影被拉的很大,夜里巡逻的卫兵瞧见他又被他挥手退下。
手里攥紧的信纸也因雨水浸湿,再摊开来已经烂的不成样子,墨与纸浆搅作一团,便如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信来自京城端王府。
“见字如面——
阿泽,京中尚好,盼归。扶璃不日将至,若君有意,莫急,莫恼,莫怕,莫应,兄替之。”
“殿下,雨下的大了,可要到臣帐内稍作休息?”
萧衍回头,一把伞斜撑到了他上方,傅琮立于他身旁不远不近的位置,雨湿了他大半肩膀。
似是终于忍无可忍般,他蓦地开口,眸眼被夜色遮了猩红:“你们是不是都觉着孤不识好歹,身后大把大把的人替孤操心着,孤却从来没个正经样,万事不上心,整日里的纨绔风流,只知道吃喝玩闹?”
这话里似藏了万千的压抑,配着萧衍此时狼狈的样子,竟叫傅琮心头一颤。
他道:“我不知殿下所言的‘你们’是何人,又或许是有这么些人,可那又如何?臣从未看轻过殿下,傅琮心中,殿下也从来不是您口中所述之人。”
秋风携雨吹在脸上,似是吹醒了梦中人,萧衍陡然清醒。
抬手握了傅琮举伞的手,稍稍用力便将朝他倾斜了大半的伞正了回去,而后收回了手。
萧衍:“失礼了,傅侯便当孤刚刚是在混语吧。”
言罢,他瞧过去,便见面前这人衣裳水痕浅淡,没披着氅衣,脸颊带着微微的红晕,瞧着便是从暖和的地方出来不久,往他身后瞧,果见着不远处有座帐篷被掀开了帐帘,小德子探着脑袋往这边望着。
巡视一番却发现四下竟是安静,只这一处沾了人气。
似是感他所想,傅琮开口:“德公公也怕惊了圣驾对殿下不喜,故未曾声张。”
萧衍不由一愣,倒是没想到小德子也能细致如此,这么想着便又往那帐边看去,却见小德子身旁立了位男子,手上揽着件大氅,神色望着这边略为焦急。
于是,话便出了口。
“侯爷,那便叨扰了。”
言语间,萧衍已经转身迈开步子往那帐里去,傅琮只愣了一瞬便旋即举着伞跟上了。
“奴才……”
帐外林成垂了头正要跪下。
“免了。”
萧衍越过他直直进了帐,坐上软榻回头时便瞧见那青年将手中氅衣披上了傅琮肩膀,又接过了伞收好。
“阿成,将这炉子移出去两个。”他听见傅琮这样说。
话落便见那被唤作“阿成”的人神情一顿,似要说些什么,可傅琮背对着他,他瞧不清那人是否皱了眉,又或是无声呵斥了什么,就见那阿成什么也没说,恭顺应了下来。
“无妨,”萧衍随手抚了下鬓边细汗,道,“不必麻烦。”
帐内陈列简单,一片素朴,只这燃着的三炉子炭火显的颇与主人格格不入,想来定是极受不住冷,方会如此。
他便瞧见傅琮回头看向他,看了会儿,又低下头,颇有些固执叫道:“阿成。”
萧衍:“……”
也不知为何,他二人一起时,明明那人口里眼中时常尊着他,殿下殿下的叫着,他却时常在他身边找不到自己身为皇太子的威严。
仔细回想,回京马球场初见,相思楼的算计,往后的一次次相遇,皆是如此。
萧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