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阮茶并不想做什么“图夏的主人”。可图夏人确实愿意付出性命为她效力, 出了这样的事,她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这下倒确实被那位星之魔女说中——她正准备去“拯救图夏于危难中”。
但这到底算是对方预言到了会发生的未来,还是因为预言才有了这个未来, 就很难说了。
彩湖城距离都城很近。
况且圣女出行,教会自然要替她准备万全,阮茶不过一会儿就到达目的地。
这座城市的名字由来于辖地里大大小小、如月球表面一样的湖……或者说水池。
这些湖在夜晚漆黑如墨,白天则随着日辉折射出绚丽的彩光。城市依着湖水建起,白墙上各色琉璃瓦闪闪发光, 整座城都仿佛童话般梦幻。
阮茶记得自己读的“圣经”里提到过,这些湖是“神主”登上天空岛,和伪神之王决战时从云间洒落的血液。
当地人很喜欢这个传说,但阮茶只要想到这个, 就觉得眼前漂亮的彩湖风景画风突变, 着实一言难尽。
阮茶和上次一样, 是从各地教会之间的传送阵来的。
这里的教堂建立在最大的彩湖之上, 主体雪白无暇, 就像在湖中心漂浮的巨大树枝上休憩的白鸽。
蛇尾神像高举手中的长-枪,如同要刺破天空般遥望着天际。
“殿下,许久不见。”
阿纳斯塔西娅在传送阵前等着她们到达。
她瞧着没什么变化,只是换上主教的服饰后,温柔亲切里多了份不可亵渎的庄严。
阮茶没和她寒暄太久, 单刀直入地问:“能和我详细说说图夏那件事的情况吗?”
“当然。”阿纳斯塔西娅很理解她的急切,“殿下应当知道,彩湖城每年都会举办‘净衣节’, 是感念神主恩典而举行的狂欢,也是为求洁净身心,向神主奉上最好的献礼。”
阮茶还真不知道。
不过这不重要, 她没有打断阿纳斯塔西娅,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神主宽容博大,净衣节欢迎任何对神主怀有感恩之心的人参与,当然也包括远道而来,即将在此定居,沐浴神主光辉的图夏人。可是,庆典之中难免鱼龙混杂……”
阿纳斯塔西娅在此稍作停顿,像是在暗示什么,“不知图夏参与庆典的队伍里发生了什么,他们之中突然有个女孩子魔女化,发狂攻击周围的人。等巡视的卫兵赶过去时,事态已经十分危急,魔女觉醒时的力量极为强大,尽管她本身有意压制,还是波及到许多人,其中有三人受到重伤,两位都是试图阻止她的图夏人,另外一人,偏偏不巧是彩湖城非常有人气的吟游诗人……”
阮茶到这里忍不住问:“受伤的人情况怎么样?”
“殿下放心,我命人全力救治,目前三人都没有性命之忧。图夏的战士只需再养一阵子就能恢复无恙,但那位吟游诗人……”
阿纳斯塔西娅叹了口气,“他的体质并不算好。而且经过这件事,似乎对图夏怀有很大的偏见。殿下,您知道,魔女本身就代表了不稳定,难免令人敬而远之。如今在重要的庆典上发生这种事,彩湖城中有许多人对教会接纳魔女之森来的图夏人这件事颇有怨言呢。”
阮茶能理解那些人的心情。尽管她和图夏交情匪浅,遇见这种事却没法不讲道理地偏袒。
她往身侧看了一眼。伊琳娜还好,她总是不动声色,林林脸上的担忧已经掩饰不住。
阮茶在心里暗叹,问阿纳斯塔西娅:“我可以先去见见图夏那个魔女化的女孩子吗?”
“当然可以。”阿纳斯塔西娅答应地很爽快,“不过为平息城中的慌乱,我不得已将那位小姐暂时关押。地牢并非什么好地方,请允许我先派人清扫,再请殿下踏足……殿下安心,图夏是您的眷属,我是不曾为难他们的。”
她都说到这个份上,阮茶也只好先和她坐下喝茶。
阮茶也确实有些累。
她本来就是病人,全靠治疗魔法维持正常行动。昨夜自打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就没怎么睡好,醒来又接到阿纳斯塔西娅的信,怕来迟会有什么变故,立刻就和教会申报出发。
此时绷紧的精神慢慢放松下来,疲累便席卷而上。
休息时间来得正好。
加了牛奶和甜露的奶茶醇香浓郁,滑入咽喉时简直是种甜蜜的享受。
阮茶轻轻呼出一口气,多少感觉到了精神上的舒缓。
坐在对面的阿纳斯塔西娅见状,露出真心实意的微笑,“殿下,我这里的茶点如何?”
“非常好。”阮茶知道这是她的体贴,心里感激,“还有这次的事,要多谢你,阿娜。”
“这没什么。”阿纳斯塔西娅说,“为殿下效劳是应该的。”
哪有那么多应该的事?
阮茶知道这种程度的示好必定伴随着同等价值的所求,但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只是她并非聪明到能在三言两语的机锋里听出暗示的人,也不想自己胡乱揣测……想不到对方需求什么,直接去问就好了。
阮茶将茶杯轻轻搁下,想着怎么开口,袖口因为动作微微滑落,露出纤细腕骨上的装饰。
阿纳斯塔西娅的目光不由停落在那里。
圣女殿下的手腕莹润雪白,带着的装饰不多,只有一串简单编织的手绳。半透明的枝条为绳,细细的叶片间点缀着金蕊的水晶花朵。这是……
“……殿下。”
哪怕是阿纳斯塔西娅也没法保持镇定,神色微妙地问,“这是……神主赐予您的吗?”
“这个?”阮茶跟随她的视线看向手腕。
这确实是昨夜伊迪送给她的“礼物”。因为不清楚那位神主大人是真的心血来潮随手送点东西,还是有什么用意,阮茶发现这根生命力旺盛的花枝一直保持着这样,怎么折腾都不会坏后,就编了个手绳随身带着。
但阿纳斯塔西娅的这个反应……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件不太好的事,试探着问:“这怎么了吗?”
“……看来您还不清楚。”
阿纳斯塔西娅竟然微微流露出苦笑,“这是神母树的花。”
“……”
那棵树原来会开花的吗?至少阮茶住在教会的这阵子,好像从来没见过啊。
“湖是祂永不熄灭的血液,树是祂从未屈折的躯干……祂以冷酷的博爱、温柔的平等、中正的仁慈哺育树,树以理性、信仰和爱令祂重生。祂是亘古不变的天空,树便是连接天空的绳索;祂是永恒照耀的光芒,树便是落在人间的影子。”
阿纳斯塔西娅慢慢念完这段话,似乎终于恢复平日的平静,垂下眼道,“教会的旧典里提到过,神母树会为神主的喜悦而开花,为神主的悲伤而凋零。我本以为只是个传说……神母枝能够令人魔力充盈、心智清明,指引人前往正确的道路。看来是我有些多事了,神主这样爱重殿下,想必早就预料到这一日,为您准备好了对策吧。”
“这、这样啊……”
是吗?阮茶看着手腕上的花枝,很难相信伊迪有这么贴心。
阿纳斯塔西娅刚刚念的那段话她也学过。在“圣经”里,这段讲的是“神主”和伪神之王的决战。
伪神之王盗取了天空的权能,在战斗中将“神主”从天空岛打落,钉死在山脉上。“神主”的血漫延成为如今的圣湖,神母树则是从祂的伤口中生长出来。
在生死之间,“神主”领悟到法则的力量,杀死伪神之王,以绝对的实力登上神座。
因此在教会眼里,神母树相当于“神主”的半身。
也难怪阿纳斯塔西娅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阮茶知道是这种东西,也有点后悔这么光明正大地编成手绳戴着了。
趁还没别人看见,她放下衣袖,把手绳往手腕上推了推。
阿纳斯塔西娅没忍住,露出颇为复杂的神色。
……对了。阮茶反应过来,这种随意的举动,在对方看来估计是大不敬吧。
但做都做了……反正在别人眼里她是很受“神主”宠爱的圣女。阮茶破罐破摔,就当没看见阿纳斯塔西娅欲言又止的模样,镇定地继续喝茶。
好在很快有人来禀告地牢的情况,使阮茶脱离了这个略显尴尬的情况。
阮茶心里松一口气。带着伊琳娜和林林,前往探视图夏人里那个觉醒成为魔女的女孩。
正如阿纳斯塔西娅所说,她没有为难图夏人,包括被关押的魔女。
地牢里很整洁,那个女孩住的牢房设施齐全,换个背景说是旅馆的单人间都没问题。
但女孩外表没有损伤,看着却没什么精神,很是消沉。
她见到伊琳娜和林林时是激动和委屈,等看见阮茶也来了,先是怔愣,随后极为惭愧地垂下头去,眼眶发红。
“殿下……”她难过地说,“竟然让您为我奔波。我、我实在是图夏的罪人……”
“……没有那么严重。”
不论再过多久,阮茶大概都没法习惯他们这种态度。
她认得这个小姑娘,她们应该在前往都城的车队里见过几次的,“我记得你……你的名字是苏苏,是吗?”
图夏的女孩子似乎总是用叠音取名。因此有时她们会叫她“茶茶殿下”……听起来怪怪的,但也显得亲近。
苏苏点点头,用力咬着唇,还是看着地面。
她面对阮茶时,看起来完全被对自己的责难情绪压倒了。
那天阿纳斯塔西娅来向阮茶告别时,针对魔女的问题劝诫过她。
阮茶当时莫名其妙,但回头找了些关于魔女的书看,对这个种族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魔女是以感情为食,以感情为本源驱动魔力的种族。
正因为这样,她们刚觉醒时,才会控制不好情绪而引发魔力暴动。
阮茶不敢再刺激苏苏,转头看向伊琳娜。
茶发的法师微微颔首,上前低声安抚苏苏,等人平静下来,再慢慢问起当时的情况。
阮茶和林林在旁边等着。
伊琳娜很快和苏苏交流完,来向阮茶汇报情况时蹙着眉,神色有些凝重。
“怎么样?”阮茶问她。
“有些不对劲。”伊琳娜神情严肃,“殿下,您知道魔女是如何诞生的吗?”
阮茶不久刚学过,当然知道:魔女之所以被认为不可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们会因为极端激烈的感情觉醒。
那种促使她们觉醒的感情从此伴随她们的一生,是她们魔力的来源,也是她们摆脱不了的痛苦。
而通常来说,悲伤、憎恨、愤怒是最容易强烈到令魔女觉醒的。受此影响,大部分魔女的性格都十分暴躁恶劣。
伊琳娜说:“苏苏平时并非性格偏激的人。我刚刚问起,她这次觉醒的契机也不是出于愤恨,而是……强烈的思念。”
“思念?”
阮茶也察觉到不对。
极端的负面情绪会令魔女充满攻击性,但思念……并不能算完全负面的感情吧?
何况还是平时性格比较平和的人,因为思念而引发魔女体质觉醒……实在不是很说得过去。
伊琳娜:“苏苏说,她在庆典开始时并没有什么不对,而是在街上撞到一个人后,那种强烈的思念忽然袭来,伴随着痛苦和愤怒,无法控制地攻击身旁的人。”
阮茶说:“听起来是有计划有针对性的事件。”
之前和阿纳斯塔西娅谈起时,她也有这方面的暗示。
但会是谁呢?
至少不会是教会方的人。不是阮茶有多相信他们的品德,而是相信伊迪的统治力。
身为备受神主“宠爱”的圣女,在她明确表示对图夏的支持时,教会肯定不会和她对着干。同样的道理,伊迪的信徒多半都不会做这种事。
尤其是在纪念神主的庆典上,哪怕最极端的魔女反对派,只要他信奉“神主”,就不会出手。
这么想的话……最大的嫌疑人简直明显到不能忽视。
阮茶问:“……你觉得会是那些旧邪神的残党吗?”
伊琳娜说:“我想除开他们,没有人有理由做这样的事。殿下,请允许我带人追查,我会将试图玷污您名誉的幕后之人带来这里,在神像前割掉他的舌头。”
……倒也不必那么血腥。
阮茶当做没听见后半句,“我问教会借点会光之魔法的神术师,让他们和你一起行动吧。”
她不在意自己的什么名誉,但这件事确实对图夏和教会的影响很不好。
伊琳娜行动力很强,下午清点完行动的人员,就带着人出去追查线索。
阮茶也不是就待在教会里什么都不做。追查真凶是一回事,可图夏现在的困境不是找到凶手就能完全解决的,她左右没什么事,问阿纳斯塔西娅借了书房写后续的企划方案。
“说起来……”阮茶问跑来她这里睡午觉的伊迪,“魔女和神术师使用魔力的方式不是很像吗?”
教会里学习魔法的人有两类:法师和神术师。
前者通过解构魔力网、掌握魔力符号的方式使用元素魔法;后者则是全凭坚定的信仰感悟最适合自己的魔法。
阮茶不知道自己算哪一种,伊迪教她的是魔力符号,但教学过程又极为唯心,她完全不明白其中原理,只能凭借信念行动。
非要说的话可能算后者……但她又不信仰伊迪。
伊迪坐在书房阳台的围栏上,被鲜花盆栽簇拥,枕着风小憩。
听到这个问题,她眼睛都没睁,懒懒地回复:“不管哪种方法,最后都是殊途同归。没什么差别。”
“但比起神术师,魔女的修炼方法也太……”阮茶说,“没有办法解决那些弊端吗?”
伊迪说:“觉醒会给魔女带来强大的魔力。想要力量,就要承受代价。就像无法驯服感情的魔女,最终都会走向灭亡,这是魔法的等价交换法则。”
“就算是‘神主’也没办法?”
“……”
伊迪睁开眼瞥她,忽然勾起笑,“怎么?你要向我寻求帮助吗?”
“如果我说是……”
其实阮茶只是问问,倒也没报什么希望。
果然,伊迪竖起食指摇了摇,拉长声音,“不行——自己想做的事就自己努力。别来找我撒娇。”
她又转回头去,眺望都城的方向。哪怕是在这里,也能看见山脉间庄严的教堂剪影,和高耸入云的神母树。
意料之中的回复。
阮茶随手卷起又滑落下来的袖子,继续用蘸水笔写字。
清爽的风拂过伊迪的发丝,让她的发尾落在阳台半开的花苞间,又吹进屋内,翻动阮茶桌上的书。淡淡花香和墨水的气味在午后温柔的日光里浮动。
两人随口提起的闲聊告一段落,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阮茶听着笔尖落在纸面的声音,心思却被那一缕风分走。
……明天也能这样度过就好了。
脑海里无缘无故冒出这个想法时,她手里的笔轻轻一顿,墨水在纸面落下有些迟钝的一捺。
阮茶忽然不太写的下去。
手腕间的花枝手绳有点硌。她摩挲着水晶般的花瓣,看向淹没在阳台的花团锦簇里的人。
“伊迪。”
“嗯?”
“……你是知道我会遇上这件事,才半夜来送我礼物的吗?”
阮茶说着,又觉得这种语气不够柔和,补充道,“我是说谢谢你啦……”
“唔。”
伊迪似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声音如漂浮的云朵,“为你做那么多事,现在才想到谢我啊……不过这回我倒没想那么多。”
她说:“只是看见它开花,觉得你可能会喜欢,带来给你看看而已。”
阮茶一怔。
这个答案远没有阿纳斯塔西娅猜想的那样体贴周全,显然只是和往常一样,属于魔王一次没什么道理的心血来潮。
但是……
或许关于神母枝,阿纳斯塔西娅说的是对的,它真的能“指引人前往正确的道路”——
就如同此时在阮茶心里被敲响的,风铃般的钟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3 20:55:01~2021-07-14 23:2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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