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战斗一瞬间就结束了。
在阮茶念出伊迪的名字后, 场上忽地光芒大作，她的视野被刺目的白光充满，那些来自深渊的敌人连惨叫都没有一声, 就被烧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灰烬。
危机真的被解决，本该是件好事。但阮茶觉得很不对劲。
所有人看过来的眼神都非常怪异——并非不好的意思。相反，是近乎狂热的仰慕，反而达到令人不适的程度。就连传闻里高傲的精灵公主来向她道谢时, 都深深地看她一眼，带着尊敬地弯下腰去。
阮茶坐立不安。
这太奇怪了。之前还没有那么夸张，现在她简直就像是教堂中心的那座圣洁的神像，被高高地供奉了起来。
“伊迪”这两个字究竟有什么不同的地方？阮茶回想最初见面时伊迪的自我介绍。
她以为自己应该忘了, 没想到记得还很清楚——那时伊迪对此的解释是：“残暴、血腥、统治, 或者……魔王。”
伊迪是魔王。
初见时她本人就是这样说的, 阮茶对这点从无怀疑。
但她没有细问过这个“魔王”具体是做什么的, 只有个模糊的概念, 知道伊迪不算什么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可能还是某一方领土的主人。
不是阮茶不好奇，而是这种听起来就不太妙的东西，她直觉还是不要深究为好。
在刚刚的战斗里，阮茶看见黑影的脸, 有一瞬其实怀疑过这件事和伊迪有关——不管是外表还是魔力，他们给人的感觉都太接近了。
可现在……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但不管是什么预感，阮茶都没法求证。给她造成这种困扰的人在事情结束后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论怎么呼唤都没有回应……怎么看都是故意的！伊迪绝对早就料到这个场面。
真幼稚。捉弄她有那么有趣吗？
阮茶想着伊迪恶劣的笑容，对着那本圣经上眼花缭乱的文字符号走神。
教会的传送阵遭到破坏，他们要在这里多留几天。
阮茶像往常一样做她的圣女候选功课, 但没有伊迪这个翻译机，阅读难度指数级增长，又不能像从前那样去问别人。他们的态度都太狂热，让阮茶有些却步。
唯一没变的恐怕就是伊琳娜——她从前对阮茶就是这样高高供起。
因为林林受伤，这两天阮茶见得最多的也是她，从她那里了解到了关于这场袭击的具体情况。
“旧日邪神的残党”、“伪神的信徒”……伊琳娜是这么形容他们的。
阮茶还没看完那本“圣经”，但她也能猜到结局：既然讲述的是现任神主的故事，那圣经里祂对旧神的反叛必然是成功了。
伊琳娜的讲述肯定了她的猜想。在她口中，那些旧神没有完全被消灭，有部分断尾求生，逃往深渊的罅隙蛰伏。但被剥夺神明身份起几百年过去，如今已经完全被深渊同化，成为疯狂和杀戮的俘虏。
那个空间法师大概是在某次太靠近深渊，被其中某位的意志污染，策划了这场针对圣女候选的袭击。
“请您将自身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最后，伊琳娜忍不住委婉地告诫她，“当时的情况并非绝路，只要稍作坚持，教会的支援就会抵达。我们的死亡是遵循星空指引的奉献，无论谁的性命，都不值得您冒险。”
阮茶装作没有听懂。
这招还是她和伊迪学的——平时光明正大地听她的心声，一旦碰到不想回答的问题就装聋作哑。
她转移话题：“林林怎么样？”
战斗结束后林林就去教会接受治疗了。因为救治及时，她的手臂还能用魔法接上……这到底是什么原理？以阮茶贫瘠的医学知识和魔法知识都无法理解，只能感叹魔法的神奇。
就连她现在也是靠着教会的治疗魔法才能行动自如，不然别说和敌人交战，越来越严重的病情只能让她在床上痛苦地辗转反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仿佛是个完全健康的人。
如果不是教会的人常常来给她做检查，阮茶都会错觉地以为自己的时间还有许多。
传送阵没有修很久。
事实上第二天就修好了。只是因为图夏有许多伤员，休整了几天才重新出发。
精灵公主的车队倒是没有这个烦恼，之前的护卫受伤，换一批就是了。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坚持等着和阮茶他们一起走。
教会里的传送阵直通都城的主教会。阮茶坐在车里，这次没有林林给她打开马车的透明开关，她什么都看不见，好像只是看了会儿书，就被告知到达目的地。
而她掀起车帘后，顿时被眼前所见的景象震住。
阮茶来到这个世界后已经见过两座教堂，望风城的粗犷大气，精灵城的自然精巧。
而都城这座建在山顶的教堂比前两者都更令人震撼，只能用恢弘来形容——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宽广高大。高高的黑色塔尖似乎要直入云霄，阮茶站在其间，就像是误入巨人国，充分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比教堂的尖顶更高的，是几乎要连接天空的巨树。
远远望去，通透如琉璃的树干映着浮云飞鸟，云层上的树冠垂下晶莹枝条，拂过教堂的彩绘琉璃窗，似乎还有长着翅膀的小小妖精在垂枝间飞舞。
风带来如蒲公英般漂浮在空中的柔柔光辉，拂过面颊，阮茶身体一轻，好似在呼吸间就被洗去沉疴，换做充盈的魔力填满体内。
“那就是令神主沐光重生的神母树。”
阮茶正对着那棵巨树出神，身侧忽然传来陌生却温柔的声音。
她回过头，精灵公主神情复杂地站在不远处，而说话的是她身边另一位棕发的少女。
她有着初春的湖水般潋滟的浅碧眼眸，笑起来的模样十分温柔可亲，此时双手交叠在胸前款款行礼，“贵安，很荣幸见到您，我是阿纳斯塔西娅。”
阮茶记得这个名字。
那个罗莎琳口中，和精灵公主一样备受瞩目的下任圣女候选，前任圣女的长女。仔细看，她身上的裙装确实也和教会的风格非常相似。
只是阮茶这时才发现，自己好像对这里的礼节一窍不通。
以致于此刻她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回应：“……您好。”
然后说什么，见到你很高兴？
小学英语课程突然出现在脑海里，阮茶还在迟疑怎么继续对话时，或者不失礼地结束掉对话，教堂的接待人员就过来分配她们的去处。
为阮茶引路的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图夏的车队包括伊琳娜都另外有人安置。这种事在望风城就经历过一次，阮茶倒不觉得有什么，但难免因为在陌生的地方落单而感到不安。
至少望风城那时，她还有伊迪陪在身边呢。
发现自己和另外两位圣女候选都不是一条路时，阮茶忍不住发问：“我不和她们一起吗？”
“如果您有这个需要的话……”
为她引路的女孩子一直恭顺地低着头，阮茶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从回答的声音里听出她的温和服从。
“……谢谢，不用麻烦了。”
阮茶甚至开始怀念和伊琳娜说话的感觉了。
阮茶以为就像在望风城一样，只是暂时分开，第二天伊琳娜又会准时准点来她这里报到，或许还有痊愈的林林……
但从那天开始，她再也没见过任何一个认识的人。
她被安置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每天睁开眼，就有许多沉默温顺的侍女服侍起居，还有专门的老师来教她认字说话。
但阮茶越待心情越压抑。
她感觉自己不是什么圣女候选，而是来这里坐牢的！
从早到晚都被人盯着的感觉真的不怎么样。而且教会虽然不禁止她外出，却要求她一天三顿饭地跪坐在某个房间里向神主祷告。阮茶光是背祷告词都背了好两天。
这里的人显然对她毫无“圣女候选”风范的做派恨铁不成钢。
阮茶的礼仪教学很快被安排上，有个礼仪老师整天跟在她身边纠正她的仪态，态度很温柔，但具体要求严格到甚至连祷告时抬头观察面前的神像都是不允许的。
最离谱的是，他们让阮茶禁食！
并不是不给吃的，送来的食物和那天望风城里林林给她的很像，是种晶莹剔透的果子，吃一个顶一天，然后什么食物都不准她碰，最多喝两口教会提供的清露，美名其曰“洗涤身心”。
阮茶这么过了几天，都开始怀疑自己是被骗到异世界的传销窝点。
她实在没法虔诚地祷告，在神像底下念念有词的时候，除了怀念各色菜谱，就是在心里频繁念叨伊迪——如果“祷告”这种行为真的有用，你也该出现了吧？
阮茶想，她都已经深入教会内部，眼看真的要去参加圣女遴选，这个把她送来的“魔王”还不出现吗？
伊迪还真就不出现。
阮茶直到圣女遴选大典的当天，都没见到伊迪的影子，只能认命地被侍女们打扮一番，送去典礼会场。
阮茶从前听罗莎琳和林林说起这个圣女遴选的时候，还以为是某种普天同庆的庆典，就像春晚？或者规模大一点的庙会？
但现场比她想的严肃得多，而且只在教会内部举行。
她被带到那棵高耸入云的神母树下，直到这时她才知道，这棵树是从湖水里长出来的，辽阔的冰蓝湖面就像是天空的宝石镜子，而在湖中心、神树的根须之上，纯白祭坛中间供奉着一尊神像。
阮茶没看清是什么样的，在这里不允许直视神主的尊容。
圣女候选者们捧着神母枝，经历复杂的仪式后，赤足踏过湖面，跪在神像前祈祷。若是神主选中她，就会降下恩赐的圣光。
阮茶是最后一个。
自己只是来走个过场——她是这么想的。然而直到排在她前面的精灵公主和阿纳斯塔西娅都刹羽而归，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没上前的时候，她开始觉得不妙了。
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这时候倒显出这些天被一群人盯着吃饭睡觉的好处——至少不至于在这种场合失态。阮茶捧着那根仪式开始前望风城主教基兰郑重交给她的神母枝，内心苦笑。
众目睽睽，她也没法当场插翅飞走，只能硬着头皮走向湖中心。
在跪下去念那段背熟的祷告词前，她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眼神像的模样。
都城的教会据说供奉的是神座之上的神主。阮茶看到的神像也的确坐在精美华贵的座椅上——但这位神主看起来真是一点也不正经。
祂没有端坐，而是架着腿懒散地往后一靠，左手执书，右手支在神座扶手上托着下巴，模样像极了高高在上的神明在俯瞰蝼蚁般的民众。
阮茶顿时深感无言：“……”
这熟悉的姿势、气场，还有眼神……眼神？
阮茶盯着神像的动作明显到不能忽视，这次却没有任何人来制止她。
神树之下、湖面之上，所有人就像风吹过的麦田，齐齐对着神像跪了下去，这刹那万籁俱寂，甚至连风声鸟鸣都消失不见。
只有阮茶满脸诧异地站着。
石刻的神座上，那尊雕像如同画龙点睛里的那条龙，原本雾气缭绕的面容在蓦然睁开眼后突然间清晰起来，从昳丽的眉眼到纤细无暇的指尖，逐渐染上鲜活生动的颜色。
熟悉的面容勾起恶作剧成功的笑意，饶有兴味地俯视她。
“好久不见，我的圣女。”
神主慢悠悠地说。
阮茶：“……”不好的预感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