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下午，女师图书馆。
裴瑄正捧着一本《社会主义神髓》坐在角落，右手边散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
罗静轩匆匆跑进来，在书架间到处找了找，才在最里面的书架后找到她。
她松了一口气，走过来，坐到裴瑄旁边。
“我来给你送剧本了。”她说着，从随身背着的书袋里取出厚厚一沓纸来，递给裴瑄，“你好好记台词，争取下次排练可以脱稿子。世瑛学姐和陶玄学姐对这部剧的重视出乎我意料，我已经被她们压着改过三遍剧本了，才总算通过。你可得重视起来。”
裴瑄接过剧本，翻了翻，感叹：“还挺厚的。”
“这还好了，我们的活报剧只选了“娜拉出走”那一部分，仅仅十五分钟而已。“罗静轩说，“主要是陶玄学姐想让台词里强调女权思想，所以改动比较大。”
裴瑄点了点头，小心地把剧本收起来：“我会好好背的。”
罗静轩看了看她放在桌上的笔记：“你最近可也太忙了吧。除了上课和写作业，还要去那个互助社做工，四个小时起步！晚上现在也很少回宿舍了，我们都怪想念你的。而且你还得分心去准备活报剧、参加英语角，每天哪还有时间做点放松的事？”
裴瑄叹了口气，但不准备向别人诉苦，耐心对她道：“虽然现在时间紧了些，但我还能协调。活报剧这个是短期的，等熬过了十月就没什么了。我现在的活也蛮轻松，放映电影比做饭洗衣服来得容易多了，就是生意不怎么样，但我最近是顾不上想那个了。等活报剧完成后，我有时间再想想怎么拉更多人去看电影好了。”
罗静轩眨了眨眼：“看电影的话，还是要对年轻学生和有钱人宣传。不过有钱人也不会去私人组织的电影放送，你不如专注在大学生之间拉拢客户。我们才大一，交朋友的人很少，又是女校，所以你感觉不到。其实现在大学生之间恋爱很成平常事，你有空后多去高年级宣传，再利用好假期，准能吸引不少人去。电影院的票要五元一张，很多学生都嫌弃太贵。你们搞集体放映，又可以看电影，又不掉身份，高年级的同学肯定愿意去。”
裴瑄听得入了神，翻过笔记本最后一页记上，以便之后提醒自己。
“对了，你找我来就是送剧本吗？”她一边写着字一边随口问。
“啊，倒不只这一件事。”罗静轩拍了下脑袋，忽然想起来什么，“刚刚从外面回来，门房叫住我说有你的几封信，我想着要来找你，就一起拿过来了？”
“我的信？”裴瑄合上笔记本，疑窦地看她递过几个信封。跟家里约定好，半个月写一封家信、拍一张照片回去交待近况，她昨天才发回一封信去，特地跟家里说生活费少寄些。她也不敢跟家里说参加了互助社所以不要给她寄钱这种事，只能把家里给的钱攒下来不去用，以防备将来有不时之需。而家里也绝不会无缘无故寄给她这么多信。
罗静轩：“我来给你送信的时候看到信封了……嗯，怎么说呢，都是京内邮件哦。”
裴瑄不明所以地看了眼她，看了眼信封，愣住了。
北高师、清华学校、北平邮电学校、辅仁大学……？
寄信人没一个认识的。她更摸不着头脑了，拆开了北高师寄来的那封信。
“裴瑄同学，展信佳。我是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语系的初铭音，与你同年。冒昧写信，实在惶恐。我上周去女师，受你校学生会陶玄所托，帮忙校对英语角教材的翻译，正赶上女师在进行易卜生话剧《玩偶之家》的选角竞演，有幸被允许在一边观摩。坦白说，因为专业的原因，我对外国剧作有一定研究，因而眼界一向有些高。但那日看到你，我便觉得倘使中国有娜拉，那便该是你这样的。你之灵动、天真、娇憨、高贵，一切可糅杂为娜拉魂肉之物，无不使我惊叹，回校后我竟久久无法忘怀你那五分钟的质朴表演，辗转多日，仍念念不忘。我明白我该如何做了。我务必希望认识你，表达我对你样貌气质的赞美，抒发我对你之娜拉的期待与仰慕。听闻你已经成功获选，我向你送来十二万分的祝福与恭喜。倘使你不介意，我请愿十月中旬正式表演时努力争取成为观众的资格，瞻仰最完整的娜拉。期待你的回信万分……”
裴瑄睁大了眼，为信中洋溢的狂热溢美之词感到惶恐与受宠若惊。手里的信落到桌子上，她搓了搓指尖，觉得脸上有点燥热，不由扭头去看罗静轩。
“剩下的我不敢拆开看了。”
“为什么？”罗静轩饶有兴致地凑着头在看，“这不就是情书吗？”
裴瑄干巴巴地道：“可为什么会有情书……不是，这才刚开学一个月不到，我都没见过几个外校的男生……”
罗静轩惊讶地抬头看她：“你不知道吗？你现在是女师的校花啊！所以虽然才开学一个月，但很多人都听说过你的名字。学生会宣传社做海报，都要以‘娜拉，由女师校花，国文专修科一年级同学裴瑄饰演’做卖点，跟别的学校宣传卖票。”
“校花？”裴瑄吃惊得挠了下头，“谁选的？没人告诉我埃”
“一个卖点而已。”罗静轩挥了挥手，“当然是学生会为了增加噱头故意这么写的，不过也没有夸大作假嘛。我们女师一姐世瑛学姐想的点子，谁敢反对？”
裴瑄摇了摇头，把信也小心收了起来。剩下的几封她不打算拆开看了，原样寄回去，应该就表达清楚她的意思了。至于已经看了的这封，只能认真写封回信了，还好写信的人看样子很优秀，不是什么混混流氓，也不至于给她带来压力。
她本质上还是有些内向，过去二十年的教育让她本能地对广交朋友的事有些恐惧。何况现在认识了延年世炎这些年纪小一些的小朋友，又结识了海威学长和心刚学长这些年纪相仿的同辈，易群先和白兰也满足了她对女性密友的需求。她也觉得足够满足了，并不想再拓展朋友圈。
裴瑄收拾好书包，对罗静轩道：“那我便回互助社了。你和宿舍大家说一下，明天有英语角活动，我明晚回去祝我明天晚上带稻香村的点心回去。”
罗静轩闻言眼睛亮晶晶的，对她点了点头，小声道：“没问题1
-
裴瑄赶着傍晚的余晖赶回了俭洁食堂，还没进门就听到了里面的热闹。
“又出什么事啦？”她走到大家旁边，跟着大家的目光朝里面张望。
自开业第二天，易群先大战男生宿舍，把俞秀松行李箱里的裤子翻出来后，这院子里成天便上演各种让人啼笑皆非的闹剧。
“咱们的纪检小标兵易群先同志，又抓住了有同志偷藏好东西了。且看她怎么大发威风吧。”刘海威盘腿坐在凳子上，好整以暇道。
“我天！冤死我得了！今天我妈给我寄来麻辣牛肉酱，我之前是不知道的！知道了也准备拿来咱们互助社，刚回来放下换个衣服就被你发现了！你是狗鼻子啊？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1
两个人骂骂咧咧地从宿舍里走了出来，施存统气得眼镜都歪了，提着一捆牛皮纸包着的罐子，往院中桌子上一摞。
易群先叉着腰追过来，愣了半天没想出话，好半天才红着脸磕磕绊绊道：“你以为我欺负你？你换衣服竟然不关门！你还记不记得这里有很多女同志啊？”
施存统：“别的女同志也不会不打招呼就进男生宿舍啊1
刘海威和乔年已经头对着头，循着香味儿去钻研那罐麻辣牛肉酱了。
“你们俩干嘛呢？”白兰和裴瑄坐到对面，很无语地看着他们两个。
刘海威：“这下好了，有了牛肉酱，明天就能做麻辣牛肉馅儿的烧饼了。我今晚钻研一下这个酱怎么做的，以后咱们自己做。”
乔年吞了吞口水，猛地点了点头。
一旁响起一道幽幽的叹息。大家吓了一跳，回头去看，延年沉着一张黑脸看着院子里的闹剧。
“有完没完？你们俩还是小孩儿吗？不觉得让人看了幼稚吗？施存统同志，以后换衣服记得锁门。易群先同志，我要强烈谴责你随便闯入男生宿舍的行为，以后再也不允许擅自去查岗了。我们互助社的成员要学会团结和互相信任，每天疑神疑鬼，还能有信赖可言吗？”
大家一时吓得不敢出声。延年扫视大家表情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才转头看了下桌上的牛肉酱，露出笑容来。
“今晚上我们馒头就肉酱，改善伙食。”
大家都松了口气，欢呼起来。施存统和易群先也互相道了歉，和气地坐在了一张桌子上。郭心刚走过来，裴瑄知趣地为他让开白兰身边的位置，坐到对面与乔年坐在了一起。
“裴瑄，你们女师就快要汇演《娜拉》了吧。你可要好好表现。”郭心刚为白兰摆好碗筷，对坐在对面的她说道。
“女师给北京学联的学校都送了票。北大学生会有五张票，傅斯年同我们说，我和心刚都有名额。到时候我们去现场给你鼓劲儿。”刘海威拿了个馒头，坐在郭心刚另一边。
“我们学校可贴着宣传海报呢，那上面最大的名字可是你。没想到呀，你这刚上大学，就要一鸣惊人了。”郭心刚开玩笑道。
裴瑄微愕，只觉得压力一下就上来了。本来觉得只是学校的社团活动，没想到王世瑛和陶玄说这是女师本学期最大的活动竟是来真的。一下子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看样子女师真的在和之前北大的那场活报剧憋着劲儿斗高低。
这似乎已经不是她个人的新奇体验了，全然变成了北京高校之间的斗争，甚至说，是性别之间的斗争，是对以男性为主的新文化活动的挑战。上一次柳眉女扮男装，做了全剧唯一一个女性扮演的角色便已招致社会舆论批判，而此次，从筹办的女校，到整个活报剧的主题思想，甚至是特地修改后更锋芒毕露的台词，都是在对现在备受推崇的新文化运动新的诘问。
在新文化运动的进程中，便不存在女性的光芒吗？
女师的学生们要大声说出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