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羊奶挤完了，还去旁边磨豆浆的小组帮了忙，直到所有活计都做完了，裴瑄顿时无所事事下来。
她凑到厨房去，观摩刘海威炸油饼。刘海威穿着围裙，戴了袖套，拿一双长筷，把油锅里油饼轻快地一捆提了起来。他把油饼撂在筐里，一抬眼，看到裴瑄眼巴巴地瞧着，不由笑了。
“看什么呢？”
裴瑄回答道：“看学长你炸油饼呢。观察一下大厨呗。”
“叫我同志。”刘海威又重复了一次，他都怀疑裴瑄这次是故意的了，“炸油饼有啥好看的，都没技术含量。”
裴瑄看他说着说着就得意起来，不由忍不住想挤兑挤兑他：“也是，毕竟是山东大厨的公子。要我说，今天中午食堂做什么？不来道拿手菜葱烧海参说不过去吧？海威同志。”
“哎？”刘海威用筷子好笑地指了指她，忽然察觉到什么，“不对呀，你是裴瑄吗？还是说，你就会欺负我一个老实人啊？”
哎？裴瑄也愣了下。确实，她平日和人相处都以温和态度为上，短时间不容易和别人相熟，更别提打闹了。但也的确不知道为什么，在互助社里，她真的很自然就会挤兑海威学长。
是他看上去太好人了吗？
刘海威又下了一批饼子进了油锅，扭头一看裴瑄心不在焉的样子，大笑起来。
“丫头，想什么呢？别是胡思乱想吧。你去帮我把这筐油饼送过去，让心刚他们吃早饭。”
裴瑄回过神，赶紧应了声，接过筐子。院子里忽然热闹起来，她探头往外一看，院门口走进来两三个穿着运动衣脖子上挂着毛巾的人，看样子是晨练过，正和延年心刚笑着说话。
“哟，”刘海威惊讶，“我们要开张了吧。没想到咱们互助社第一波主顾会是胡适教授，是个好兆头。”
“他就是胡适之？”裴瑄扭过头，和刘海威凑在一起，“那个介绍了《娜拉》和易卜生主义的胡适？”
刘海威点点头，示意她过去送油饼：“是啊，你们女师最近不是总在研究他的文章？给你个机会，去和你偶像认识认识。”
“适之先生不是我偶像，我偶像永远都是李清照。”裴瑄特地纠正他，但还是整了整衣服和袖套，略显紧张地端着油饼筐走了出去。
走过去正听到延年在热情地拉胡适坐下：“先生，您吃点什么？来试个油饼？”
“行啊，那我试试。”胡适脸上含笑，一口应下。
裴瑄默默凑上前去，把筐举了举。
胡适伸手从筐里扯了半个油饼，对裴瑄举着示意了下，说了声“谢谢”。一旁的傅斯年把剩下那半个拿走吃了。
“真不错，味道很好。海威啊，你这水平，真是深藏不露埃”
裴瑄在一旁观察着他。胡适很显然是接受过外国教育的时兴人士，从穿衣打扮到做事派头都“洋”味儿十足，很开放、善表达。而且长相蛮英浚怪不得那么多女师的同学爱去北大找他请教问题、参加他的诗会，还找他签名。
她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便准备走远些。延年和傅斯年这时候激动又恭敬地喊话。
“守常先生1
裴瑄赶紧向门口看去，果然望见了一袭长衫、戴眼镜留胡须的守常先生。
两位教授此刻正在寒暄，守常先生边说这话边坐下来，一副要正经用饭的样子。
“行，那你便回吧。延年，两张油饼和一碗豆浆。”
他话音刚落，面前便被放下碗筷盘子，和两张油亮亮、刚出炉的油饼。
“守常先生慢用1裴瑄声音清脆道。
李守常认出了她，笑起来：“是你啊，你也来参加互助社啦？中夏介绍你来的？”
裴瑄点了点头：“对。我现在半工半读，等会儿十点做完活回学校上课。”
“挺好的。”李守常说。
裴瑄：“那我就不打扰您吃早饭了，有什么需要跟我们说。”
李守常笑得又包容又亲切：“好好好，没问题。”
她退回厨房，刘海威接过她送来的油饼筐，放到一边。
“看错了，原来你崇拜的是守常先生。刚出锅的油饼，我还没来得及放筐里呢，就被你拿盘子在半路上铲走了。”
裴瑄拍了拍还有点激动的心口，回道：“守常先生那么忙，又要管图书馆，又要负责《新青年》，还要和复古派天天报纸上吵架，早饭当然要吃最新鲜的！崇拜守常先生有什么稀奇，你可别同我说你不崇拜守常先生。”
“你同我吵架还真是牙尖嘴利。”刘海威说，“不过确实，你这话我没法反驳。”
俭洁食堂第一天开张，除了几位教授会顾着人情来，的确没什么别的客人。守常先生吃完两个饼，喝完豆浆，留下十块大洋的伙食费便走了，之后院子里就冷清了下来。
刘海威也放下了长筷子，不炸新的了。
“今早炸得够了。咱们先趁着没人的时候吃了早饭吧。”
大家便坐了三个桌子，端了豆浆一同用早饭。干了一大早活，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大概是因为前两位教授透支了大家的热情的原因，陈仲甫悄无声息迈进来的时候，大家下意识都去望向了延年，没有再轻举妄动。
裴瑄端着豆浆的碗，从碗口抬眼观察。早就听邓仲澥说延年和家里关系不好，但也没亲眼见过。今天看着，父子俩之间哪里是相处尴尬，简直带了□□味了。
正想着，坐在两边的柳眉和白兰忽然放下碗起身，齐齐喊着“伯母”去了门口，迎回来一个盘着头的旗袍女人。原来那是仲甫先生的太太、延年乔年的继母。
裴瑄还正和郭心刚、刘海威一起盯着口不对心的陈家父子偷笑呢，就被柳眉和白兰拽起来，同她们和陈太太一起往女生宿舍走。
“刚我进来院子就注意到了，没想到还有这么水灵秀气的小姑娘。”高君曼笑着打量她，“你叫什么呀？多大了？现在在哪里上学？”
忽然被抓来，裴瑄还有点摸不着头脑。她一一如实回答：“伯母好，我叫裴瑄，今年20，现在是女师国文专修科的一年级生。”
高君曼一脸惊喜。
“女师的？那我们可是校友啊！我也是女师毕业的，不过那时候还是女高师。”
裴瑄抿唇笑笑：“学校现在也在闹改革呢，改完了便又是女高师了。”
估计因为是校友的原因，高君曼对她极为热情，不住地同她问学校里的事，听到她说本学期在排演《娜拉》的活报剧，更是感慨万千。
裴瑄偷偷望她，她也不年轻了，秀丽面庞有了细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仲甫先生被泼脏水的缘故，显得有些憔悴。其实裴瑄早便听说过她。当年陈仲甫同小姨子私奔的消息可是上了全国的报纸，轰动一时，引得裴太太整日在家里痛骂她。可这么一看，这些年，她过得也未必有多好。时局不稳，仲甫先生的家人，总也过不了安生日子。
高君曼在女生宿舍坐了坐，看到她们大开的衣箱还有些纳闷。柳眉给她解释，说大家现在衣物都是共享的，不仅是衣物，任何财产都是公有。裴瑄甚至还贡献了一部相机。
等仲甫先生用完了早饭，她便出门与先生相伴着一同离开了。延年望着仲甫先生的背影，好久了才扭回头，对偷看他的大家道：“干嘛呢，收拾碗筷，洗碗埃”
大家便收回视线，拿起自己用过的碗筷，凑到水池前洗刷起来。
“大家早上好啊1
洗碗的手顿了下，裴瑄扭回头去。
“仲澥！你来了1郭心刚和刘海威放下手里的活走过去。
刘海威：“仲澥，你不是今早五点多就和世炎去长辛店了吗？”
郭心刚也疑惑：“是啊，何况第一节课是刘师培教授的，你不是选了课吗？时间这么赶，你还来吃早饭？”
邓仲澥坐下来，回答他们的疑惑：“我和世炎是帮守常先生去长辛店送点儿东西，早点儿去，就当作晨练了。第一节课八点才上，我回来发现还有半个钟头，想起今天你们开张，就来捧捧场，支持一下你们的工作。”
裴瑄还没做什么反应，身边的白兰就一把抓过她沾了洗碗精泡沫的手放到水龙头下冲洗干净，又推着她的肩，一把把她推了过去。
离那桌子还有三四米，她站住了脚，然而此刻，做出了异动的她一下子变得显眼起来。桌子后的三个人都望了过来。
裴瑄用腰上的围裙擦了擦手，不知道为什么，在邓仲澥的视线中突然有点尴尬。她干笑了两下，走上前去，刘海威和郭心刚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不见了。
“仲澥哥，你吃什么？”
邓仲澥望了望厨房的方向：“海威今天做了什么早饭？”
“今早准备匆忙了些。只有豆浆和油饼。”她答道。
邓仲澥从善如流：“那就给我来一碗豆浆、两张油饼，谢谢。”
裴瑄默默转身去厨房，一路上其他人竟也完全不准备帮忙的样子，各干各的事，完全把这个客人丢给她招待。
这帮人对待教授和学生态度差距竟这般大。裴瑄心中讪讪地想。
等她端来早餐，邓仲澥看盘子里还放着枚剥好的白水蛋，不由抬头看向她。
“刚刚发现的。今早想必不会有其他客人了，放着也卖不出去，我就给你拿来了。”她解释道。
邓仲澥对她笑了。
“你现在能坐下偷懒吗？”
裴瑄抱着托盘，摇摇头：“我在工作呢，不行。”
“那成。”他失笑，低头喝了口豆浆，又问她，“挺辛苦的吧？我听心刚说你们很早就起来了。”
裴瑄叹了口气，忍不住对他小声诉苦：“今早上五点大家就叫我起床，我差点没起来。早上我挤了羊奶，海威学长说准备今天做羊奶点心。延年让我们把私人物品充公，我今天还能穿自己的衣裳，保不齐明天只能穿别人的了。”
邓仲澥撕着油饼吃，认真听着，不时还点点头。裴瑄说了几句，觉得好像有些抱怨意味了，忙收住了话题。
“对了，仲澥哥。之前你建议我竞演娜拉，我去了，蒙同学们抬爱，侥幸赢了投票。我们学校打算十月中旬在大礼堂演出。你到时可以去吗？我想邀请你去看。我有点紧张，迫切想要在场有几个相熟的观众。”
“我一定去。等商议好时间你通知我，有事的话我提早请好假。这么重要的时刻，我定然会全力支持你。”
裴瑄点了点头，看了眼周围：“那……我去忙了？”
邓仲澥扫她一眼，又看了看周围空着的桌椅，疑惑道：“你现在有什么可忙的？”
裴瑄真的……她回头看了眼白兰，发现她正和一脸揶揄的柳眉咬耳朵，不知道在编排什么呢。
她完全不敢再呆下去了，看了眼时间：“七点四十五了，你快些吧，不是第一节还有课？替我问刘师培教授要个签名，多谢你了。我回去洗碗了。”
说罢，她扔下身后一脸莫名后又有些恍然的邓仲澥，用托盘捂着脸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