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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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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中旬,女师礼堂后台。

    后台很忙碌,到处是搬运东西的学生。女师学生会的几个学生干事在指挥着人确认流程。裴瑄从后台偷看了前面一眼,人都还没来,此刻大礼堂空落落的。

    无所事事的她顿时扎眼了起来。陶玄一下子就抓住了她:“你怎的在这里发呆?快来换衣服1

    裴瑄被她一把扯走。几个女同学帮她换上了点缀着蕾丝和繁复裙摆的西洋裙,又为她描了眉毛,抹了些粉,画红了嘴唇,然后定神打量她几下,觉得满意了,便放过她,去抓另一位女扮男装的女同学了。

    裴瑄无事可干,想帮忙干活,同学们怕她弄坏戏服,赶她去背台词。她坐在下面的观众席,重新翻看起了剧本。

    学校要演出的是最后的部分,娜拉终于认清了自己,抛弃了丈夫和孩子追寻自由。但在她初次读《玩偶之家》的剧本的时候,头一次把她震撼的话,是在前面,娜拉的丈夫海尔茂说出的那一段话。

    “我的小鸟儿以后再不准撒谎!唱歌的鸟儿要唱得清清楚楚,不要瞎唱!你说对不对?应该是这样。”

    这使她想到了家里一位做了警察局长太太的远方表姐。裴家早便没落得很了,表姐凭着自身的美貌才情嫁给了高官,让所有亲戚都恨不得跪下奉承她取得好处。小时候她在金碧辉煌的公馆跟同父母拜见过这位高贵亲戚,那时不懂事,觉得已经年过五十娶过两任太太的局长十分儒雅,极会宠爱年轻的爱妻。结果还没过几年,等她和邓中夏被家里安排着订了亲,亲戚们寄来贺信,却没有那位表姐的表示。她一问才知道,原来她订婚的那天表姐刚好过头七。说是因病去世,但不妨碍局长在人死后第三天便重新迎娶了18岁的第四任太太。

    也是从那时起,她对家中安排的婚事再也没有反对过。因为倘若不与邓中夏定亲,而被家里送去做什么“官太太”,她一定活不了多久的。她是在六七岁的年纪就被吓破了胆子的。

    那位表姐当时给她的感觉,如今看真个和娜拉如此相像。你说她是受着宠爱的吗?很是的。旁人都说局长会疼人,虽差着三十岁,但是被捧成了眼珠子。可你说这金笼子里的小鸟儿真是被爱着的吗?瞎唱一次就被人撅了喙,从金笼子里掏出来甩进了炉子,成了只再也唱不了的焦炭鸟。

    可怕!可怕!想到都觉得冷颤。

    身旁忽然坐下一个人,她被吓了一眺,动作幅度很大地往旁边让了下。

    “抱歉1他很真诚地道歉,“我不该不同你说一声便坐下来的。你没事吧?”

    裴瑄拍了拍胸口,吐出口气:“没事。但你来得好早,离演出还有一个多小时呢。”

    戴着细边眼镜的青年笑了下:“无妨,我提前来是有事要做。真高兴同你说话,裴瑄同学。我是初铭音,北高师英文系一年级生。初次见面,失礼了。”

    裴瑄愕然地看着他,才发现他胸前别着北高师的校徽。她有些懊丧,又有点慌乱,连忙伸出手去。

    “很荣幸认识你。”

    “我没想到你会给我回信,这让我挺意外的。你不要有任何负担,我今天来,是真的因为对娜拉很感兴趣,很期待今天的演出。如果你不反对,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他很诚恳,神色也没有别的意味。裴瑄放下心来,重新同他握了握手。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初铭音真没刻意夸耀自己,他对外国文学的研究很深,尤其是外国剧作。他说他自己就是因为在老家山东见了外国人排的一扯娜拉》才对英文着了迷,考去了英语系。可惜现在想想,当初梦想的起因,背后还藏着山东被外国势力占领的悲愤和委屈,就不免觉得不甘起来。

    裴瑄沉默了一下,想到了郭心刚。心刚学长还是青岛人呢,只怕感触更大吧。

    她安慰道:“德国已经有数次失礼,在世界战场上元气大伤。上月保加利亚投降,这个月土耳其和奥匈帝国也在苦苦挣扎了。协约国胜利局势已显,我相信我们会等来好消息的。这么多年了,终于有肉眼可见在路上的胜仗等在前方。最起码我们现在还能有个盼头。”

    初铭音:“你说得对,我相信山东迟早会重新归我们管辖。倘若一切顺利的话,说不得过年前便能有好消息,我回乡的时候该多么快活。”

    人渐渐多起来,裴瑄提着裙子站了起来:“我该去后面准备了。初同学,你自便吧。”

    初铭音笑着对她点头:“谢谢你陪我聊天,祝你演出顺利。”

    裴瑄回了后台。女扮男装扮演她戏中丈夫海尔茂先生的陈定秀学姐笑着问她:“你准备好了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点了下头。

    -

    演员登场了。整座礼堂安静了下来。

    前两排坐满了各校的校长和教授,第三排坐着几个带了照相机的媒体。后面大部分都是女师的女学生,只有最后三排座位分给了北京别的学校的学生会。

    旁白声音浑厚地介绍着前面的剧情,直到旁白结束,海尔茂拿着那封造成了一切后果的信怒气冲冲地打开了书房的大门——

    “娜拉1他暴喝了一声。

    响着细碎交谈的礼堂瞬间被震得鸦雀无声。

    饰演娜拉的演员惊惶地扭过头面向观众席。她的身躯在颤抖,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三两点惊慌到极点的水光,碎掉的星星一样。

    “啊?”她可怜地抬起眼。

    她想死,此刻,她想跳河去死,洗刷掉自己身上的耻辱,像中国几千年来的女性那样,用死来抵一个名誉——

    她的丈夫拦住她——暴怒——不要装腔作势*—啊!噩梦,怎使这样擅长于撒谎和违背法律的魔鬼躺在枕畔如珠似宝疼爱八年——是报应!这天杀的坏女人要遭报应!她怎可说是为了她的丈夫?——这魔鬼,如今还以爱的名义断送掉他丈夫的清白与前途*—这下贱、这辜负了爱的女人*—倘使都得到了这样的疼爱,怎能如此不知足!她竟敢使爱她的丈夫遭受这样的名誉损失,她该死!该死!

    娜拉说,“我死了便没事了。”

    ——死了?这恶毒女人不值钱的一条命,除了更加让她的丈夫痛苦,又能挽救什么?不能够!

    娜拉冷静了下来,“我明白。”

    ——可不行!你不能死,你得陪我想法子应付过去——但是你也失去了做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资格——唉,毒妇,怎如此报答爱她如命的好男人!

    女仆适时地登场,送上来自克洛克斯泰的救命信。

    ——现在,男主人获救了。女主人自然也可以被宽宥啦!谁叫她如此娇美,是他曾那么爱过的小鸟儿!

    海尔茂先生宽恕了他的妻子,后台适时演奏起了欢快的小提琴曲。可台下的教授和学生,却没几个露出轻松面容的。

    ——了解过剧情的便知道,这原谅,可不是双向的。娜拉正是从此刻方才觉醒,从被欺骗的爱情中醒悟,认清了所谓爱情的真实模样,幡然去寻找自由的。

    海尔茂迷惑地看进了娜拉的眼里,才看到她那迷蒙蒙的水色都退去了,一双黑眼睛乌沉沉的。她一向爱笑,可此刻多么严肃啊!像一朵含刺的玫瑰。

    “娜拉,你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不了解你。”

    “这话说得对,你不了解我,我也到今晚才了解你。”

    “你怎么了?我和你父亲这样爱你,你还说受了我们的委屈1

    裴瑄看着面前由学姐扮演的海尔茂先生,她的丈夫,一瞬间感觉自己仿佛不是站在女师的大礼堂上,而是站在了宜章老家,站在了她父亲的面前。

    她开口,问自己的家人,也替那个早死了的表姐问问她的丈夫:“你们何尝真爱过我,你们爱我只是拿我当消遣。”

    ——咱们的家只是一个玩儿的地方,从来不谈正经事。我是你的“泥娃娃老婆”,正像我在家是我父亲的“泥娃娃女儿”一样。

    没错,自古如是。自古,如是。

    ——什么是女人最神圣的责任?

    对丈夫?对儿女?

    ——你们错了。不止是愚蒙的古人,哪怕坐在这处礼堂里的,坐在这台下的,被新文化洗涤过的这些大部分文人——

    裴瑄的声音轻轻回荡在礼堂里:“我说的是我对自己的责任。”

    男人倘若觉得他肯为自己的女人付出些什么,便是高贵的、无价的,是额外的付出。可千千万万的女人都为男人牺牲过名誉。从古至今,白骨千万。

    凭什么?

    她的眼睛无意识和急匆匆刚赶来拉开礼堂门的邓仲澥对上了。

    ——仲澥哥,直到这一刻,我才彻底领悟到了你退婚的所有用心。你是对的,纵然我可以在家庭的虚幻泡沫和你的尊重中做一个幸福的“泥娃娃”,可我始终都是被泥巴裹着在泥潭里屏着气沉下去的‘娜拉’。我甚至没有她抛弃丈夫和爱情的勇气。你扮演了一次另类的海尔茂先生,教我从泥里挣出头看这现实的残忍,不再卑贱地把自己的命运尽数寄托在你的身上。

    娜拉如梦初醒的一刻,她也从梦里醒来了。

    剧作里,娜拉平静地收拾了东西,送还了戒指和钥匙,体面而冷静地走下楼,离开了家,离开了禁锢她八年的丈夫和孩子们。

    可台上的娜拉没有转身离开。

    “你把我当作你的妻子、你的爱人,你把我当作孩子的母亲。当我做你快乐的鸟儿时,你觉得我是最完美的妻子、是孩子们快乐的、年轻有活力的母亲。当我成了败坏你名声的恶魔时,你把我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资格剥夺了。可我想告诉你,我愿意做妻子、母亲时,我做得很好;我不愿意时,你也没有权力夺去我天然就有的资格。只有我才能决定自己是什么,旁的人都不行。”

    一滴泪顺着她如花似玉的脸庞缓缓落下,她却昂起了头,对台下所有人宣告。

    “我是有价值的。”

    邓仲澥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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