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春心
玄烨漫无目的地走着。笼罩在夜色中的紫禁城和白天大不一样,绵延的城墙像黑色的巨龙伏在大地上,沉郁的夜是罩在上空的一张大手,指缝里透射出隐隐的白光。
漆黑中谁也看不见他,他好像骤然成了紫禁城的隐形人,再不用顾忌礼节规矩和皇家颜面。
御花园池塘里的风荷沙沙摇摆着,像一只只大瓷盘,里面盛了如水的月光,风动的时候,盘子里的月光泛起了涟漪。
他的脸上也泛起了涟漪,蓦地想起与卫婵初遇的那天,她走在他身边,矮他大半个头,荷叶下藏着一张红扑扑的脸,轻轻笑着。怎么就那么巧,忽然就遇上了她?
玄烨手扶着栏杆,想是因为白天太热的缘故,那栏杆还潜藏了余温,摸上去倒是有种令人心惊的活物的温度。
池塘里噗嗤噗嗤地有水响动的声音,那是金鱼在翻腾。
玄烨忽然忆起少时他的母妃孝康庄皇后爱带他来此给金鱼喂食,因他从出生起就被奶娘抱走,孝康庄皇后便只得常常自己过来看他。
她拉着儿子的手,往池里扔下些糕饼屑子,那一条条的红与银便缠绕在一起,从水面浮泛上来。
玄烨的阿玛顺治皇帝对他不闻不问,他仰慕阿玛,可阿玛却从来不注意他,他只得埋头苦学,在学堂出风头,吸引先生的注意,让先生的美言吸引阿玛的注意——连一点父子情都这样七弯八绕。
孝康庄皇后和吴良辅走得极近,热络得宫里都传出流言。但是玄烨知道,她不过是想从吴良辅口中探得顺治帝的消息,以便得到顺治帝的垂怜。她不是一个太聪明的人。
后来阿玛去世,没几年额娘又郁郁离世,他处死了吴良辅。他是手握大权的九五之尊,可有些事也再不能挽回了。
“皇上,您真的不想知道太后临死前拉着奴才的手对奴才说了什么吗?您处死了奴才,奴才带着那些话到下面,您从此就再无法得知了1
玄烨想到额娘临死攥着一个太监的手,在他耳边说了许久的话,死时仍攥着,怎么掰都掰不开。她召见玄烨却只一霎那。
第二日吴良辅便带着他的秘密到地下了,头颅和身体是分开的。
玄烨站在敬事房里,“吴良辅有个干儿子,朕想见见。”
黄元宝见天子峭立于黑夜,像目睹了一尊神,神开口说话,“元宝,朕有话问你。”
黄元宝的膝盖立时发软,黏在冷硬的地上,“皇…皇皇皇皇上要问小的什么?小小小小小的一定知无不言,一定知无不言1额头凝了汗珠,他觉得自己突然不会说话。
玄烨绽了疲惫而温和的笑,“看你吓成什么样了,朕看起来很可怕么?”
“小小小的第一次见到皇上,小的、小的…”他猛地掴了自己一嘴巴子,“小小小的见到皇上,就不会说话1
玄烨捧腹大笑起来。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好笑,只是他能这样笑的机会不多,须得抓住了,当成天大的笑话来笑一笑。
“黄元宝,你干爹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怎么教出你这样的干儿子,嗯?”
“小的实在就不是那块料1
玄烨长叹一声,“你倒是个实在人。”
“小小的有自知之明,做不来的事,就算了。”黄元宝妥协地笑。
“如果朕说你有机会到上书房,这也算了?”玄烨拖长了声调,悠悠地看着他,好整以暇。
黄元宝为难,挠着头,战战兢兢地,又故作轻松地,“皇皇皇上见小的蠢,爱和小的打哑谜,小的实在听不大懂。”
玄烨凝视着黄元宝,乌眸放大了些,凑近他一字一顿地,“你可不蠢。”
“皇上别为难小的了,小的在敬事房,挺好的,挺好的”他越说声越小,渐渐不可闻,只因玄烨不说话,黄元宝虽瞧不见他的表情,也直觉是威严的,蓦地又发出蚊子般的声音,改口说,“小的,小的是个胆小之人,可如今皇上看得起小的,小的就是再怕!也得为皇上分忧去1他又越说越响。
玄烨挑了挑眉,一副不出所料、得偿所愿的笑,“黄元宝,你干爹没白教你。”
他仰面长叹,望见月色从门缝里像猫一样匍匐而进,夜晚的万物都是活泼的,只有他是苍白的。他有点发不出声地,“你下去吧,朕一个人待一会。”
他一直坐了很久很久,坐得自己像是真的隐去了,变得透明,从这屋子里消失一般。
门外窸窸窣窣响起一阵声音,轻微的脚步像叶子落在地上。
门外也是一声长叹,无比惆怅,哀转久绝的。
一个黑影苍苍的,又矮下去,就贴着门。玄烨悄悄走到门边。
只听有人在彼端低声喃喃,“小玄子,我见不到你,见见你的宝贝也是好的,你可别怪我又提你的伤心事,你反正也不在。”
玄烨的知觉又恢复了灵敏状态,他又不那么透明了,血液流动了起来。他轻笑了出声,戳破了一点窗纸去看。
她今晚真好看,像月下仙子,可仙子来敬事房做什么?
卫婵将脸埋在了膝盖里,猛地觉察到了身边的动静,被吓了一跳,霍地站起,“谁!谁在那儿1她也没弄清是在哪儿就开始狂喊,“你、你是人是鬼?快出来,不然我对你不客气1
玄烨吱嘎一声打开了门,瞧见卫婵背对着她,手里举了根树枝,左右挥舞。他不禁哑然失笑。
眼疾手快地,从后边神不知鬼不觉地环住了她的腰。他觉得今晚可以放肆一些。
—
玄烨说,卫婵你知道么,你今晚尤其好看。
卫婵手指勾着发梢绕圈,听得咯咯直笑,末了,问他,小玄子,你怎么在这里?你到底在哪里做事?她对他真是一无所知。
玄烨想了想说,在上书房。
卫婵说,原来你是在皇上跟前做事的?
玄烨点头。
卫婵说,那你能天天看见皇上了?
玄烨又点头。
卫婵惊叹说,你好厉害啊小玄子。
玄烨问她,厉害什么?难道你也想看皇上么?
卫婵说,看是想看一眼的,好奇嘛。
玄烨说,可你这么招人喜欢,如果皇上见了你,要你做妃子呢?
卫婵说,我肯定不愿意。
玄烨一呆,为什么?
卫婵搂着玄烨的脖子,吃吃笑着说,因为我只要做你的老婆呀。
玄烨轻易又红了脸,仍锲而不舍,那如果我是皇上,要你做妃子呢?你愿不愿意?
他的心像是骤然要停下一拍,不敢惊扰卫婵的回答,他眼里有一丝希望。
卫婵说,不愿意,我不愿意像荣嫔和惠嫔那样,为一个男人争来争去,我很懒,有你就够了。
玄烨默然。
卫婵发现玄烨脸上的笑逐渐消失了,看起来很悲伤的样子,不知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小玄子,你见到我,是不太高兴么?”
玄烨说,“不,我很高兴。”他是真心实意,但兀自惆怅。
“那就是有别的事让你烦恼了?”
玄烨不做声,只握紧了她的手。
很多,很多事都叫他烦恼,千头万绪,都不知从何说起。
卫婵望着他的目光有些哀怜,“那我抱抱你,你高兴一点好么?”
不待玄烨答应,卫婵搂紧了他,把脑袋扑进了他的怀里,贴在他胸上,她听见玄烨的心跳,激烈如鼓擂。
占着小玄子的便宜,真是一件叫人开心的事。卫婵心中暗喜,想着惠嫔娘娘教的果然有些用。
她又仰头,笑眯眯瞧着玄烨,“小玄子你身子很烫。”
“我知道。”真的不必每次都提醒。玄烨重又无奈笑了。
她看见玄烨的眼神是闪烁的,她不知道他已心乱如麻,无法保持一个帝王的沉稳做派了,可她还要火上浇油,垫了垫脚,往他脸上软绵绵啄了一口。
温凉柔软的,印在他脸上。
玄烨双臂紧紧箍着她,身体颤得厉害,又像是僵硬了动弹不得。
他觉得自己是被捆在了火中的铜柱上,每一寸皮肤都将在烈火中扬为灰烬,滋滋地挫骨扬灰,而他无悔地抱住要毁灭他的火柱,那灼痛叫他欢喜。他觉得自己要发狂。
又是夜色,又是夜色掩盖了他的狂乱。
他咽着口水,目光有些迷离了,“卫婵,你是故意的,对么?”
“是呀,”她供认不讳,“当然是喜欢你,才这样的嘛。”
他叹了口气,“你会把我弄疯的。”
他定定瞧着卫婵,双手捧着她的脸,决然地吻了上去。
—
曹寅拿着卫婵画的小玄子肖像图,在宫里进行秘密搜查,结果是令人欣慰的,有了一些线索,好几个小太监都说画上的人看着眼熟。
曹寅激动不已,问是谁。小太监们说,像是何太医。
曹寅立即扣押了何太医,拉去慎刑司审问。他瞧着画,又瞧着眼前的耄耋老人,觉得画得真的是极像,惟妙惟肖。心里一边感叹卫婵真是真人不露相,画技竟如此之高,一边又感叹何太医这把年纪,竟还老不羞的,这也是真人不露相。
曹寅摆出刑具恐吓何太医,“如不从实招来,我便一样一样试过来。”
何太医年纪大了,既没进过慎刑司这种地方,又经不住这等威吓,两腿肌肉萎缩,瘦如竹竿,不停打颤,他很快吐露,“老朽…老朽前天是见过一个宫女。”
“怎样了?”
“是托硕侍卫叫老朽去看的,她摔伤了,老朽便给她开方子。”
“于是你对她起了歹念了?”
“曹大人,你这是说什么话,老朽一把年纪,早就没那个心了,老朽便给那宫女开了方子,只不过…哎…”
“只不过如何1曹寅嚯地站起。
“老朽糊涂,给她开错了方,不知道有没有事啊?”何太医担忧着,询问曹寅。
曹寅神经绷紧了,只怕卫婵是被毒死了还是怎的,各种遭遇不测的方式她都想到了,他紧张地问,“所以你开的是什么方子?有解药么1
何太医羞愧道,“是催精壮阳的药,老朽年纪大了,老犯糊涂,习惯地就抓了阳起子和淫羊藿,我们做大夫的本该悬壶济世,可我这是害人了呀!没想到我一世英名,临末了出这种岔子,真是…真是…”
曹寅身子僵在了当场,“就这样?还有别的么?从实招来。”
何太医痛哭,“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曹寅有些尴尬,但见何太医反应激烈深深自责,深恐那壮阳药对身体有害,便问道,“那药有什么害处么?她可是个姑娘,吃这药要紧不要紧?”
“问题不大,无非是夜深人静时春心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