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托硕
玄烨思前想后,觉得荣嫔的话不无道理,卫婵的确需要一个名分,他不能自私地让一介弱女子备受嘲弄,牺牲尊严与名声来换取他想要的情趣。
“朕决定封她一个常在。”玄烨合上奏折,郑重其事而语带欣喜地向曹寅宣布。
曹寅沉吟着,纠结了一番,“奴才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玄烨收回飘远的神色,凝在曹寅身上,缓缓说,“你若是觉得不当讲,就不必讲。”玄烨继续翻开手中奏折的时候,脸上喜色已杳然无踪,肃穆拈起一支狼毫笔,刷刷地两声,龙飞凤舞划了两个字,头未曾抬,像是赌气地说,“朕要封她个常在。”
曹寅更不敢说什么,头愈发地低下去,凝神屏气,他觉得乾清宫此刻真是静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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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登高望远,卫婵花了一天时间物色到了一棵高大栾树,只要爬上这棵树,就能望见乾清宫。
玄烨心中的一介弱女子此刻正趴在一根粗壮树枝上,匍匐着,树枝一晃一晃的,叶子撞在一起,发出沙拉沙拉的声响。
“曹寅进去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出来?”
她大喇喇打了个哈欠,树枝摇得厉害,因她是屁股朝天趴着的,口水自然而然在她张大嘴的时候滴了下来。
底下走过一个曼妙女子,摇着碎步,忽然身子一凛,手往脖子后揩去,恨恨道,“倒霉见的!最近真是不顺,连出门都被鸟屎砸!天杀的鸟,给本宫死光了才好1
“娘娘,您慢点,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得当心呐。”
女子扭转了脸来,细眉乌眸,高鼻红唇,那美是带着动荡的气魄的。卫婵抱着的树枝又摇了遥
女子一路走,一路忿忿咒骂,渐渐行远了。
卫婵在树枝上小心翼翼从袖子里掏出核桃仁吃着,落日融金,从枝叶的空隙里淋了下来,流满了卫婵的脸,烧得煌煌的。
“我说这曹大人也挺辛酸的,天不亮就要去乾清门守着,晚上还得加班,等得我都困了。”她又打了个哈欠,这次注意兜着嘴,没让口水滴下来,“也不知我问他小玄子的事,他能否如实相告。”
正自沉吟间,忽觉远处传来一阵渺远而鼎沸的声音,往上泛着,渐渐响了起来。七八个少年手里拿了网和竹竿,将网撒到树上,用竹竿铺拉开。
“嗖”地一声,卫婵感到腰上某处一阵剧痛,一粒小石子击中了她。卫婵疼得揉着腰,几欲哇哇大叫,强自忍着,那根树枝随着她的挣扎而晃得剧烈。
卫婵忍着痛,脸色发青,龇牙咧嘴,不敢妄动。
大概是受力过于不平衡,那树枝摇起来再没停过,卫婵就趴在上面跟着遥摇了一会,忽然身下一轻,落了空。
她重重砸在地上,小侍卫们随着声响循了过来,将她团团围祝
“她是从上面掉下来的么?”
侍卫们一齐抬头仰望,碾碎的红光投在他们朝气蓬勃的脸上。
“托硕,这便是你方才打的大鸟么1
人群中爆出剧烈的笑声。
站在前方的一个极年轻的侍卫,星眉剑目,棱角分明的骨骼撑着一张略稚嫩的脸,显得风流蕴藉,是个十足的美少年。
托硕往前两步,蹲下来注视卫婵,“你是谁?怎会在树上?”
卫婵支支吾吾,“我…我…”
侍卫们见她攒眉蹙额,不停哼哼,只道她痛得不能说话了。
“托硕,惠妃让咱们来捕鸟,你却用弹弓打伤了个宫女,这可如何是好?”
托硕也自怔愣,怨怪道,“我哪知道她会在树上1见卫婵表情痛苦,深恐她是跌下来断了骨头,便问,“你还好么?”
卫婵哼唧哼唧道,“腰上痛,肩膀胳膊也痛,动不了。”
托硕心里一凉,想这多半是骨折了。
“你是哪个宫的?”
卫婵如实相告。
托硕更是心凉,万分苦闷,怎的一不小心惹到了钟粹宫?惠妃最看不得钟粹宫的装岁月静好蛊惑皇上,整天想找点对方的茬,托硕这样一来,倒给惠妃留了话柄,这下连惠妃也要责问他了。
托硕道,“我带你去看太医。”
“我…我动不了。”
“那我背你。”他果决利落地背过了身,背微微弯曲,两臂张开向后。
一个侍卫道,“这不成,托硕,她要是骨头断了,那是不能动的,万一动坏了怎么办?咱们把太医请过来才是1
托硕一想觉得有理,便说,“你们看好她,我去叫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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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寅和玄烨同时听见乾清宫外面传来闷闷一记响声,像是什么重物下坠,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曹寅打开门四下张望着,见并无什么异常,又关上了门。
玄烨抬眼道,“近日朕因三藩之事甚是头疼,实在是分身乏术,曹寅,要劳烦你替朕多去钟粹宫走走,照看照看卫婵,另外,宫中流言也须得压制,”他扬了眉,有些严厉道,“朕不允许有人欺侮她。”
“皇上只管放心。”
玄烨缓了语气,“曹寅,朕让你去做这些事,你不会觉得委屈罢?”他微笑道,“你文武双全,机敏稳重,朕却总让你做些鸡毛蒜皮的事。”
“微臣绝无此意。”
玄烨悠悠道,“你是真的无此意,还是假的无此意,朕现在都无从得知了。”
他站了起来,踱至曹寅身边,两个少年身高相仿,均颀长挺拔,玄烨伸手拍了拍曹寅的肩,将手臂搁在他背上,感叹道,“朕时常觉得寂寞,因为有时候连你的话,朕也分不清是真是假。”
他又仰面,瘦削的脸上浮了丝沧桑之意,一时显得清冷萧肃,“但是卫婵,朕知道她说的话都是真心的。”
曹寅一时感喟,低了头,玄烨的手搁在他身上,仿佛有千斤重,他有些无力承受了,惶惶说,“皇上,微臣与皇上从小一块长大,一起念书,一起练习骑射,一起谋划除鳌拜,微臣永远记得,永远不会忘。”
玄烨转过了头,笑着瞧曹寅,眼里轻快明亮的,两人一时间都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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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硕跑了一圈,小太监告诉他张太医去给皇后把脉了,他踌躇着是否要喊其他太医。这事他原本想轻轻揭过,请个惠妃熟识的太医,将那宫女安顿了暗暗治好,现在真是为难得很。
“张太医几时回来?”
“说不准呐。”
托硕踱来踱去,只得另喊了个姓何的太医。何太医匆忙整理了些药品工具,背上药箱,颠颠地跟在托硕后面。
托硕疾走了一阵,陡然发现身后没了动静,回头一看,那何太医渺渺一个人影,尚在远处晃荡。托硕急得没奈何,只得板着脸,叉着腰,站在远处等他。
何太医边走边用袖子擦着汗,背比方才驼了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来了,来了1
托硕瞧他一副吃力的模样,反而摇头笑了出来,“何太医,您这一过去,倒分辨不出哪个是病人哪个是太医1
那病人可是会爬树的。
何太医紧赶慢赶,总算是追上了托硕,“哎呀要不您帮老朽把药箱背了吧?”
托硕无奈,只得答应了,如此,这太医才不至于落得太远。
待到见着卫婵,天色已经昏暗了,天上有几颗白得不太明显的星,月亮的浅影是薄弱的,像一张圆形的透明油纸,被人沾了浆糊一指头黏了上去,印出些暗的浆糊痕迹。
“她怎么样了?”
侍卫们回答说,“想是疼得厉害,早晕了。”
卫婵躺在地上,枕着些树叶,神色安详。托硕闻言赶紧将何太医招过去,“快帮她看看怎么样了!快些1他催促着,恨不得卫婵马上能生龙活虎。
何太医不紧不慢地蹲下了,探头端详卫婵,嘴里发出“嘶”的一声,扭头向托硕说,“把我药箱拿过来。”
托硕拿着药箱,帮忙打开,蹲在何太医一边,“怎么样何太医?她是骨头摔断了么?这都疼晕了,很严重么?”
何太医只是摇头摆手,“晕什么!是睡着了,你看。”他轻轻拍拍卫婵的脑袋,卫婵又哼唧哼唧起来,咂了咂嘴。
托硕有些迷惘,“她、她这到底痛是不痛?要是痛她怎么睡得着?”
何太医说,“磕碰了点皮肉,拿药去擦擦,问题不大。”他扶着腰,缓缓站起来,吁了口气。
托硕瞧着何太医,又看向卫婵,只觉不可思议,但心底还是高兴的,因为大事化小,小事也要化无了。
何太医见托硕不言,只是观察,神色不定,便说,“老朽年纪虽然大了,眼睛不瞎,脑袋也不昏。”说着便有愠怒之气浮了出来。
托硕仍旧是疑心不定,想着何太医年轻时兴许也是医术高明,可他毕竟年纪大到连走路都力不从心了,要不然宫里那么多人,今天这不舒服,明天那要调养,太医院成天是匆忙的,何太医怎会独自清闲?
何太医看在眼里,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悦道,“侍卫要是信老朽,老朽便替这姑娘开张方子,再不然,老朽就告辞了。”作了个艰难的揖,别过了头。
托硕忙叫住何太医,“太医莫生气,”他缓了语气,含了笑,恭敬道,“劳烦太医开张方子。”
何太医远去后,侍卫们各有各的差事,也早已散荆
暗夜中卫婵睡得呼呼有声。
不过一会,便有个小太监跑了过来,递给托硕一张黄纸方子,一盒药膏,嘱咐说,“这药膏立时就要擦了,免得伤口的皮肉发烂,这方子是敛血的,今日有味药用尽了,侍卫可明日早些来太医院抓药。”
托硕一一听了记下了。
小太监走后,托硕手拿着方子,往旁边的树下一坐,靠在粗壮树干上,长吁了一口气,一颗心总算安放,他斜眼觑着卫婵,月光依稀打在她脸上。
“这是讹我?”托硕独自思忖着,“定是听见了我名字,知道我是惠妃的表弟,故意夸大伤情,说得这里也痛那里也痛,好像浑身骨头摔碎了似的,之后好寻惠妃兴师问罪。”
托硕歪着头,靠在树干上,微微扬起脸,尖下巴上多了抹白色月光,他再看向卫婵的时候冷笑了一声。
然而他到底是个侍卫,是从小被灌输精忠报国思想的忠勇儿郎,不屑后宫那些蝇营狗苟的行为,仍是老老实实将卫婵扛起,背在背上。
“这也太重了。”托硕咬着牙,凛了凛身子,终于将卫婵的位置在身上摆正了,不至于滑下来。
一路上奔着小碎步,吭哧啃哧地往延禧宫跑。
他将卫婵放在秋枝那里,也不让她向惠妃声张,他知道惠妃是个多事的人,被她看见又得闹出许多事。就比如今天,倘若不是惠妃非要让她去捕树上的鸟报仇雪恨,这后面的事也就不会有了。
托硕想着,觉得女人真是麻烦,以后还是一个人到边疆带兵打仗的好,震慑四方,巩固领土,好男儿就当如此。
秋枝替卫婵擦了脸和身,便出去倒水洗毛巾了。
托硕关上门,拿出怀里的跌打药膏,拎起卫婵一只手臂,忽然喃喃道,“看起来挺细的,怎的背在身上就那么重?”很快他得出了结论,“定是我最近松懈了,明日要好好练习。”
他一边怨怪惠妃整日拿鸡毛蒜皮的小事麻烦他,害得他耽误了训练,一边替卫婵小心翼翼地敷着药膏。药膏触着了卫婵的伤,她猛地叫唤了一声,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