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软肋
“皇上真的睡了？”
“说了会话，之后就没声响了。”
“皇上可有吩咐什么？”
“皇上进去后，就没有召过下人。”
荣嫔似笑非笑，仰面望那月亮，那月亮像漆黑的天幕开了一只眼，睁圆了瞪视人间，荣嫔被瞪得浑身发毛，“什么月亮，敢比十五的还圆1
“娘娘，奴才服侍您歇息吧。”
“不，”荣嫔梗直了脖子，像是下了一个大决心，“本宫就坐在这儿，本宫亲自送皇上进去，要亲眼瞧着皇上出来。”
夜间的风微凉，一扫白天的溽热，带来些干燥气息，荣嫔觉得很痛快，是一种断舍离般的痛快，怅然若失，酣畅淋漓。
她为自己斟了杯青梅酒，一口一口小酌，凌霄花干瘪的花瓣是火红而轻飘的，像死去的蝴蝶坠落在她脚下。
玄烨离开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解开卫婵勾着他的爪子，出门，见荣嫔倒在石桌上，睡得很沉，脸颊硌在紫檀佛珠上，印出一串红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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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婵之后一直躲着人，尤其是荣嫔，她简直对荣嫔有些应激创伤反应，这下连地干脆也不扫了，整日神出鬼没。
宫里的人不知其中缘由，大概听了些左一言右一言中汲取的边角料，便风言风语传了出去，最后合成的版本是：荣嫔献出自己的宫女讨好皇上，可这位宫女太不争气，不知做了什么，皇上竟没碰她一下。
她们一边感叹荣嫔看着岁月静好，也表里不一，为了固宠不择手段，一边又笑话卫婵接不住这福分，语气甚是惋惜，一股子酸味却到处窜。
卫婵自然是躲到她和玄烨的秘密基地里去了。这下她终于明白拾翠为什么形容紫禁城是块险恶的地了。
荣嫔做了这样的事，也不好意思再去为难卫婵，便也不去管她。因此卫婵反而有些因祸得福的意思，堂而皇之地带薪休假。
玄烨再去看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对他依赖更甚，她靠过去，询问起玄烨对对食的意见，“小玄子，你究竟怎么看？我很愿意和你共度余生，你呢？”
玄烨觉得卫婵又给他抛出了一个难题，正自尴尬思忖间，卫婵觉得自己一腔热情，毫不做作，小玄子却顾虑良多，无论他是人在宫中身不由己，还是真的因她踯躅，卫婵的心都有些感到凉。
她敛了笑意，百无聊赖地说，“你慢慢考虑，我先啃个鸡腿。”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忽然觉得嘴里甚没滋味，那鸡腿肉在嘴里反复嚼着，嚼得逐渐没味道，像蜡一般。
玄烨有些迷惘，不知道是否该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一只麻雀啁啾地在石洞口蹦跳，显然非常愉悦，玄烨瞧着卫婵一副心事都写在脸上的模样，又决定继续做她的小玄子。
小玄子就像卫婵颁发给他的一个特殊身份，变成小玄子的时候，他便能脱去皇帝的外衣，成为一个普通人，哪怕是个阉人，也像堕入一个美梦。他还想多延长些。玄烨不禁吃吃地笑。
卫婵问道，“小玄子，什么事这么好笑？”
玄烨握着卫婵的手，郑重地说，“我答应与你对食，不过要去请示皇上。”
卫婵眉开眼笑，“小玄子，你知道么，我一直怕你看不上我，我身份低微，身无长技，见着人就躲，又没上进心，前途是一片黑暗，你不怕我拖累你么？”
“怎么会，”玄烨温言，有口难言，“你或许可以成为妃子，或是寻常□□，以后相夫教子，我倒怕我耽误了你。”他入了戏。
卫婵猛摇头，“我就觉得你好，谁也比不过你。”末了还要举例论证，“拾翠总是夸曹大人，我就没看出来他哪里好，我看他唯一好的地方，就是器重你。”
玄烨闻言仰头大笑，带着些豪狂的傲气的，他这笑绝不像一个卑躬屈膝惯了的小太监所能有，可是卫婵哪里会疑心？她只心旌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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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婵所谓的好消息让拾翠气了一整天，她拈着绣花针指着卫婵数落，“你啊你，先是不肯听我的劝，现在竟告诉我要和一个小太监对食！你脑子坏了吗？我看看1她站起来要扒拉卫婵的头，针眼无情，刺进了她的手指，拾翠“呀”一声低吟，将手指吮住了，看着卫婵仍来气，“哪个太监？”
卫婵这时倒是留了心眼，大概是彻底把小玄子当自己人，非常护犊地警觉，“我干嘛告诉你。”
拾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还能害你么？”
“他叫小玄子。”
“小玄子…”拾翠寻思着，并不知道宫里还有这号人，半晌，惊道，“卫婵，你遇到歹人了1
“怎么1
“宫里怎会有叫小玄子的！咱们皇上可是叫玄…啊！这是要避讳的，什么小太监，我看是个骗子1拾翠忿忿不平，“什么人如此行迹恶劣！天子脚下，竟敢做这等骗人勾当1
一转身，拾翠就很有义气地去把这事禀报了荣嫔，她在心里喃喃自语：卫婵啊卫婵，我可没有出卖你，我这是为你好，为你的前途着想。
然而她终究未再细想下去，她究竟为什么要为卫婵的前途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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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婵不能相信，但拾翠说得太有理了，避讳这件事她从前也是知道的。
真的没有小玄子这号人么？可是曹寅说有啊，曹寅还亲口说自己很器重他呢，难道曹寅也在骗他么？
她回到钟粹宫的时候，遇到了共事的宫女，她们挤作一堆，在墙角叽叽喳喳地聊天，瞥见卫婵，一律是噤声注目她，一副“等你走了我们再聊”的神情。
卫婵正有自己的心事，与她们打了个不咸不淡的招呼，便径自往回走。一宫女喊住她，“卫婵1
卫婵回头，等待下文。
“你究竟做了什么，竟吓跑了皇上1
“我可没见过皇上。”话说来到宫里，还没见见康熙皇帝本尊，的确有点虚度此行了。
“胡说，落绯姐姐亲眼瞧见皇上进去的，”小宫女觉得卫婵在掩饰不堪，便故作姿态地宽慰她道，“你不用放在心上，宫里这等邀宠受挫的事咱们见得多着呢。”她扭头，笑着向周遭寻求回应，“是不是？是不是？”
那几个宫女一齐点头，说开了，“卫婵，你是我们当中生得最美的，要当皇妃，自然也是你打头的，我们是没有那个福分，只希望你苟富贵，勿相忘。”
“卫婵，我好心提点你一下，皇上是胸有抱负、经天纬地之才，他喜欢的女子，要么是皇后那般端庄大方的，或是咱们娘娘这么温柔贤惠的，再要么，是惠妃那样有人撑腰的，卫婵，你现在这样，除了一张脸，身无长物，皇上岂是那等浅薄之人？我说皇上不喜欢你，也是天经地义。”
旁边宫女捂住她嘴，怨怪道，“隐朱，你小声些！咱们的脑袋都要葬送你手里了1
隐朱立马住了嘴，讪讪地站在人后。
卫婵茫然地点头，说，“你们说得都很道理，特别棒。”
她其实仍在想着小玄子这个人是否存在这事，因此心不在焉，此刻她很想向她们打听打听，是否有小玄子这么个人，可是又想到这帮人嘴快得很，便心有余悸地打祝
宫女们日常被憋坏和被数落惯了，好不容易捡到个机会，可以同仇敌忾教育教育别人，真是时不我待，要死死抓牢。
后面又走出来一个小宫女，目光畏畏缩缩，强自镇定，“卫婵，我说，有的事就是看命的，你勉强也没用，咱们能做的，便是安分守己地把手头的事情做好，你说是不是？不能总眼高手低的，你野心大，也得有实力来配呀！你说是不是？”
卫婵认真点头，“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卫婵…”
后面又冒出一个宫女。
卫婵注视着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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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嫔非要拉着玄烨来钟粹宫，“皇上一定要来。”
“荣嫔，你又想干什么？”
三分钟后，玄烨在墙边听到了众宫女对卫婵说的一堆大道理，他的脸阴沉得可怕。
荣嫔自责说，“皇上您听见了么？这丫头如今都不敢见人了，一见人便是这样，谁都要数落她一番，说到底都是嫔妾的错，”荣嫔放低了声，哀哀的，“我见她天生丽质，想拉她一把，却不想弄巧成拙了，真是心疼得很。”
玄烨冷冷说，“她也是个人，你怎可把她当桩物件？”
荣嫔无地自容，心里却要偷扬起一抹笑，果然，是皇上，小玄子就是皇上，皇上原来心里早装着卫婵呐。
荣嫔不动声色，只作欲语还休，“嫔妾只道，后宫女子…没有不爱皇上的，因此嫔妾就想当然，以为她定是乐意的。”
玄烨沉默不言，负手而立，墙另一端的说教长长的，那几个宫女轮流着，在墙边齐心协力织着裹脚布。
“荣嫔，你平时对你宫中的人太宽和些了罢？”
荣嫔欠身，“这帮嘴碎的丫头，回头我定好好说说她们！不过，皇上，实际上这帮丫头已经足够仁慈，宫里其他人说话可就没那么客气，皇上…”荣嫔观察着玄烨。
玄烨的目光是定在远处的，荣嫔看不清他的神色。
每回玄烨心情不好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捉摸不定的神情，像怒不是怒，像笑不在笑，像出神分明又仔细聆听着，这是玄烨自小在御门听政时练就的。
即便他只不过是在极肤浅地心疼一个女子，脸上也挂着一副阴晴不定深不可测的表情，朝堂之上的臣子们看不透，荣嫔也看不透。
“皇上…”
“朕在听。”
“嫔妾此番硬是拉着皇上过来，是想替卫婵这丫头求个情分，求皇上顾怜她，别叫她真成了宫里的笑话。”
玄烨哂笑，手指着荣嫔说，“你是叫朕替你收拾烂摊子，荣嫔。”
“皇上也说她是个人，不是桩物件。”她斗胆着，因为她知道玄烨一定会答应，并且义不容辞，她这是投其所好，说出了他的心声。
一个人贵为天子，想得到什么，还需费恁多心思、一次次地假装太监么？除非他是心里有了对方，也就有了顾虑，有了软肋。
天子的软肋，被她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