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对食
卫婵扫地扫久了,刺绣的老本终于忘光了,便再也不能拾起。任凭拾翠苦口婆心地教她,非但没有长进,还生了逆反厌倦之意。
卫婵觉得这意味着原来这具身体的主人留下的痕迹在减退,意味着她的灵肉的进一步结合。她不知该喜该悲。
最终,她认为悲不如喜,于是便整日一副喜气洋洋的派头,努力地投入新生活中。
拾翠恨铁不成钢,她对卫婵寄予厚望,她对卫婵说的话里十句有九句是以“你这张脸”开头的。
比如说,“你这张脸,不去做个娘娘太可惜了,你倒是上进上进,我日后也好沾你的光呐。”
“你这张脸,天天对着一地落叶,多糟蹋呢!我瞧着都觉得心痛呐,你倒是觉悟觉悟,哪怕去娘娘身边倒倒茶水呢。”
卫婵自己觉得扫地很好,所有宫里,钟粹宫就是最好的,荣嫔喜静,信佛,清心寡欲的,她宫里的宫人也过得最闲适和睦,哪里像延禧宫鸡飞狗跳的?
钟粹宫所有的活计里,她最爱洒扫庭除,因为只要例行公事,不必费心思揣摩上意、担心同行竞争,只要埋头干,话都不必说,对她来说少说几个“奴才”也是好的。
卫婵平日不敢偷懒,因为闲下来没准就被分派新活,比起未知的活计,她宁可扫地。
于是钟粹宫的地始终光洁整肃,落花落叶的速度赶不上卫婵扫地的速度。
荣嫔热爱大自然,喜看万物生长,花谢花开,如今骤然没得看了,感到怅然。
她自皇后那儿请安回来,回来见到自己宫里空空荡荡的地面,受到了不小的打击,“怎的就我宫里毫无生机?佛祖保佑,佛祖保佑,阿弥陀佛。”
荣嫔于是吃斋一个月,日夜抄经,直折腾得自己清减了。卫婵哪里知道这里头的缘故,日复一日坚持不懈地扫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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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荣嫔午睡刚醒,一阵熏风惊扰了她的好梦,几朵干瘪的凌霄花落在了她的床头,她拈花喜极,“佛祖保佑,看来我的诚心打动了佛祖。”
她穿戴齐整出了寝宫,往院子里逛,忽听一阵沙沙声,由远及近,一个小宫女扛着扫帚,卖力地将花叶扫作一堆。
荣嫔脾气极好,此刻却有点起床气,“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叫卫婵。”
“好啊,原来是你。”荣嫔感到了被戏耍的耻辱,连月的抄经吃斋,那般诚心诚意,原来是这样的笑话。
荣嫔细眉微蹙,她终究是个心软温柔的人,发作不了脾气,只刻意冷淡地说,“你如此忠心卖力,定是希望本宫好好赏你了?”
“奴才不敢。”
荣嫔一心要寻个借口将卫婵调离扫地岗位,给她换个差事做做,此刻见卫婵嘴唇嫣红,眉目动人,若是仔细打扮起来,比自己不输,心下顿时有了计较,“你抬起头来。”
卫婵仰头。
荣嫔面对着一张俏丽惶恐的脸,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本宫来。”
荣嫔端坐在紫檀雕花宝座上,背面一幅宽大的紫檀嵌边的绣花屏风,绣的梅枝虬曲苍劲,栩栩如生,像是挂在荣嫔的肩上一般。荣嫔正襟危坐,态度祥和,室内光线暗暗的。卫婵不辩其意。
“俗话说,不扫一屋,何以扫天下?你地扫得如此出色,本宫不能屈了才。”荣嫔微微笑着,“明日你梳妆打扮了,等待皇上过来,本宫替你引荐。”
皇上?
卫婵不喜下跪,但为了身体免受糟蹋,此刻是不假思索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冷硬的地面上,“奴才不敢,奴才惶恐极了1
荣嫔不动声色地笑,“不必畏惧,有本宫在,自会护着你,再说,本宫笃定,皇上会喜欢你的。”
“奴才不想要皇上,奴才只想扫地1
荣嫔蹙了眉,冷笑道,“别人求之不得的机会,本宫看得起你才给你,你别不识好歹。”
“奴才只想扫地,奴才喜欢扫地1
扫地又戳中了荣嫔痛处,只是卫婵虔诚至极,为了扫地简直要以头抢地,荣嫔不怒反笑,“实在是不可理喻。”
荣嫔曾痛失两子,对皇宫争宠实在是心有余悸,可若是无宠,钟粹宫便会眨眼间变成冷宫,她当然既要远离纷争,又要权势带来的安稳。矛头不能是她,矛头又要捏在她的手里。
卫婵越是表达对扫地这件事的痴迷,荣嫔越是觉得她憨傻易拿捏,满意地不住点头。
卫婵被五花大绑,荣嫔高高在上坐在那紫檀雕花宝座上,她容貌清丽温婉,穿着浅粉色绣梅花枝的缎袍,淡淡地笑着,整个人月白风清的。
卫婵跪在地上,见那宝座上的镂空纹理在黑暗中发着淡淡的光,像绞在一块儿蠕动的蚯蚓蛆虫,荣嫔在带血色的蠕动的蚯蚓蛆虫堆里正襟危坐,像圣女一样微笑着。
“我不要皇上,我只要扫地。”卫婵无力地重复着。
“你既能有皇上,又能扫地。”荣嫔笑得柔情蜜意。
卫婵呜呜哭着,荣嫔不动声色地笑着。
“佛祖保佑。”荣嫔离开了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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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烨说中秋还早着,怎的突然想起赏月了?荣嫔淡淡说,近日的月亮特别亮,特别大,特别圆,是不是中秋的月又有何干系呢?
玄烨说近日烦心撤藩的事,弄得他连日睡不好觉,也罢,赏个月,怡情养性。
他欢快地答应。
他和荣嫔在钟粹宫的院子里,抬头对着那蛋黄般的圆月,吟咏着“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和“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时候,卫婵正被嘴里塞着布团,一丝不挂地绑在床上,月光也照到了她那边,透过白色窗纸,朦朦胧胧的有一层飘浮进了寝殿,笼上了她的眼睛。
吟咏月亮的诗句快被说尽了,玄烨与荣嫔绞尽了脑汁,搜刮着古人风雅的遗存。
最终荣嫔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卫婵的细皮嫩肉不堪麻绳的摩擦,磨红了,磨疼了。
“我不要皇上。”她哑着声呜呜地哼着。
荣嫔说最近身体抱恙,玄烨见她确实面孔消瘦,荣嫔又说今晚陪不了皇上,但唯恐皇上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从此想到钟粹宫便意兴阑珊,因此今晚便让钟粹宫最美的宫女来侍奉皇上。
钟粹宫最美的宫女
玄烨不知为何忽地想起了卫婵,钟粹宫最美的宫女会有卫婵好看么?
天下女子的美貌从来都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卫婵好看倒也不是不可能,可会有卫婵那般令人抓心挠肺的可爱么?那决不会了。
他不免微笑着,又摇头怨怪荣嫔的胡闹。
玄烨进了屋,听到呜呜的声音,闷闷的呜咽。
他一步步走近床榻,背影镶着一圈银光。
卫婵忽然不呜咽了,睁大着眼睛看着这镶着银光的黑影,片刻,呜呜地更激烈了,眼睛里抖着泪花。
“卫婵?”玄烨像是坠入了梦中,周身冰凉,继而渐渐热起来,滚烫着,“卫婵?”他将她嘴里的布团子一把抽了去。
“小玄子1卫婵喊他,声音沙哑了,“小玄子,你快救我出去!我不要皇上,我不要皇上1
玄烨解开绑在她两臂的麻绳,他触到了她的纤长的臂,碰到了她的软滑温热。
卫婵甫一松绑,便起身死死抱住玄烨,委屈哭喊,“小玄子,我不要皇上!我只要扫地!我只要扫地1
玄烨怀里忽然涌进一具花白的躯体,心里一动,砰砰如镭战鼓。
他搂着她,又是惊喜,又是燥热,渐渐地心底又泛起一丝郁气——虽然并不知道扫地是谁,但是卫婵反复强调不要他这个皇上,只要那个叫扫地的人。
听这名字,大约是个满洲八旗子弟。
“我不要皇上!我只要扫地!我只要扫地1她一遍遍说着,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要什么不要什么了,反正从方才便一直喊到现在的,喊习惯了,就接着喊吧。
玄烨缓缓抚着她光洁如缎的一截背,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卫婵忽然僵了僵身子,往后仰了仰,像是确认地看着他,继而又搂紧了,肯定的,安心的。
“小玄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皇上今晚不过来,我来通报。”
“原来你是皇上跟前的人吗?”她又觉得他好厉害,连做太监也是做到顶厉害的。
玄烨笑着点头,问起,“荣嫔要把你献给皇上么?”
“是啊,我百般抗拒,我说了我不要皇上,我只要在院子里扫扫地就很好了,可她就是不听。”
原来扫地就是扫地的意思!玄烨哑然失笑,心底唯一的一丝郁气消了,伸手放在卫婵脑袋上,只觉得她憨傻极了,自己仿佛也被感染,变得憨傻了。
卫婵的气息热热的吐在他耳边,悄悄的,温热的,“小玄子,你还走么?你还要去禀报皇上么?”
“不去了,通报完便没我的差事了。”
“那你别走好么?”
“我留下来陪你。”
“你陪我说会话,我有好久没见你了。”
那怕是有些难度,玄烨狠了心将卫婵放回床上,盖好被子,掖好边边角角。
“很热。”卫婵说。
玄烨无奈,“也要盖好。”不说理由。
哪能让那白花花软腻腻露出一丝呢,他呼吸方没那么喘了。
“我是说你很热。”
玄烨的脸在黑暗中无所顾忌地红着。
“小玄子,你脸红了?”
玄烨讶异着,“没有,黑漆漆的,你怎看得见?别说瞎话。”
“可是我见你脖子是红的,那猜想脸总是也红着,”她补充道,“月亮照着你脖子呢,我不会看错。”
玄烨不言,幸而脸是浸在黑暗中的,黑夜给了他很多面子。
“你不必不好意思,我也脸红着,我一见到你就爱脸红呢,”卫婵低头笑,声音像是从渺远的地方飘过来的,“我听拾翠说,太监和宫女也是可以在一块儿的,叫对食。”
“卫婵你”
“小玄子,你在皇上跟前做事,曹大人又器重你,你和他们说说,我们对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