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曹寅
钟粹宫离御花园颇近,卫婵几乎每日都会去那处假山石洞里坐着乘凉,有时候摘几朵火红的石榴花,拿在手里把玩,一瓣一瓣摘着,“小玄子来,小玄子不来,小玄子来…”花瓣像火星子溅了一地;有时候是拔几根柳条,编成了环,再插上小花,戴在头上,等待着玄烨的光顾,问问他好看不好看。
而玄烨总是变着花儿地给她带吃的,今天是卤的,明天是烤的,后天是煨的,御膳房各种时新的小点心,和她一起坐着吃着。两个人身型均不大,堪堪能在石洞里坐下,挨得近一些,有说有笑,能看清对方所有的小动作。
她曾宣布,“小玄子,以后这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什么是基地?”
“就是领地。”
“懂了,我们两个人的领地。”
她坐着,猜测今天小玄子会给她带什么好吃的来。这种心情很像小孩见到经常给她带小玩意的大人下班回家,充满了期待,要立即站起来奔过去,一把抱住转几个圈圈才够。
他简直是她快乐的源泉,在这寂寂深宫,她期待他期待得都要对他产生依赖了。她只有他一个朋友。
她又想着回家的事,可是如何能够呢?她来的时候便是稀里糊涂、莫名其妙的,不知道是哪些因素聚到了一起触发了极偶然的开关,如何能够回去呢?她再定定一想,思绪扎根在了现实,便意识到是回不去了。
那么她就只有他一个朋友了。
卫婵的眼里笼上了阴翳,庞大又轻飘的无奈,涨大了包裹她,像棉花一样,打上去毫无作用的,她长长叹了口气。
玄烨一连好几天没来。
卫婵经常地叹气,担忧他是否遇到了祸事,毕竟在拾翠口中,这是一个人人朝不保夕的地方。
卫婵听拾翠说曹寅经常是守在乾清宫门外,皇上在里头看书或是批阅奏章,有时候会召集臣子进去议事,拾翠似笑非笑抬头瞥了卫婵一眼,说,“你想通了?”
“我想通什么?”卫婵悟了片刻,摸了摸积食的滚圆肚子说,“我想通便。”
拾翠脸一黑,耷拉下嘴角,“我道你想通了,要去偶遇皇上呢1
偶遇皇上,那有什么好?皇上能给她天天换着花样带吃的来么?如若可以,倒也值得认识一场,可是她已经有小玄子了,哪吃得了那么多?哪用得着贪这份心?有一个小玄子就很好了。
她要去找她的小玄子,如果他是遇到了事,就冲他给她带的那些美食,她无论如何得帮他。
卫婵自然是不敢去乾清宫的,平日见到管事公公她都绕道走,不熟悉规矩,少见人最稳妥,哪敢真偶遇皇帝?
她骗了拾翠,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是得找个男人脱离苦海,那偶遇一下曹大人也不赖。
拾翠盯着她看了半晌,心里又酸又热,像吞了煮熟的番茄,只说,“你这容貌,可别浪费了1卫婵再三恳求,她才叫卫婵守在乾清宫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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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寅的脸是偏瘦削和有棱角的,因日常习武锻炼,整个人紧致、精干,站在乾清门的时候,他背微微前倾,一手扶在刀鞘上,纹丝不动,那顶戴花翎宽大的影子盖下来,斜剌里将他的脸分成阴阳两面,眉目微陷在黑暗里,鼻梁挺立在阳光下,脸上看不见一丝悲喜,恍若一尊雕塑。
卫婵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假装浑不在意地接近,眼神又忍不住在他身上打转,就像这初夏时节的一只刚出茅庐的蚊子,门庭的石像越是巍然不动,蚊子便越发大胆骚扰。
作为侍卫,需要百倍于常人的警觉心,曹寅对环境的敏感让他将这宫女的所有小动作都看在眼里,他看到她前后六次在他眼前经过,慢慢地低头踱过去,眼神飘飘荡荡地向着他。
如若又是暗恋他的女子,好像少了分娇羞,多了份鬼祟。卫婵再次踱过来的时候,曹寅手臂一横,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卫婵不知要从何说起。
“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什么?”曹寅的脸上依旧是喜怒无形,严肃极了,就像石像在张口说话。
卫婵被他一喝,浑身凛了凛,镇定下来的时候,见到对方威严望着他,好像她是来图谋不轨的贼子,心里有些委屈不快,想着果然,皇帝的好兄弟,能好到哪里去?拾翠怎把他夸上天呢?拾翠的眼光看来是不大好的,想是满宫是女子,物以稀为贵了。她自顾自摇了摇头。
曹寅愈发眉心紧皱,一副防范神情,这样一来,卫婵更是对他心生不满。
两相对峙,时间好像尤其慢了。
卫婵一心要瞪赢曹寅,睁着圆眼,一霎不霎,连睫毛都似钢针,根根挺立,再要睁大些,气势上不能弱了他。
曹寅一心要看穿这宫女包藏的祸心,一门心思盯着她,眼光如箭,直要把她望穿。
不远处似是有人经过,沙沙的脚步,像落叶在地上被风吹赶刮擦。
曹寅猛地回了神,扭过头去看,一个小太监畏畏缩缩地驼着背走过,朝曹寅和卫婵偷瞄一眼,讪笑着,脸有愧色的,像是撞见了什么不得了又讳莫如深的事情。
曹寅见他如此,知道这小太监是误会了,心中有气,怒目而视。
小太监推摆着手,弓着腰身,急忙说道,“小的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战战兢兢地拐着弯走了。
曹寅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心里那股气突然消了,只惘然地说道,“面目猥琐心中龌龊,无事都要变有事,宫里难怪不太平。”
卫婵看见这小太监,倒是记起了正事,“曹大人,也不是所有太监都是这样子的,您手下的小玄子,便是个很好很好的太监。”
她一说起小玄子,眼里便发亮了,心里也沁出一丝甜,嘴边嗪了鲜艳欲滴的笑意。
“小玄子?”
卫婵点头,眼睛继续闪闪的,“他说您很器重他呢1她代替小玄子心里生出一丝骄傲。
“我手下怎么会有小太监?”曹寅纳闷着,侍卫和内务府的太监有什么干系?
卫婵见曹寅竟未能想起小玄子是谁,心里的骄傲一扫而光,代之的是失落与不平。
“小玄子,他,长得很好看的,说话缓缓的,听起来很坚定,他说什么都很对,他对人也很好的,他什么都想得到,您怎么会不记得他呢?”
你怎么能不记得他呢?卫婵又替小玄子感到委屈,他那么好的一个人,却因为出身,只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
她为小玄子悲哀起来,眼底泛了怅然的灰色。
曹寅怔愣了片刻,忽然拨云见雾,仰头激动地笑说,“原来是小玄子!原来是他!竟是他1
他干笑良久,一副意味深长、勘破秘辛的神情,时不时目光落在卫婵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几遍,又摇起了头,笑得有些无奈了,“好个小玄子,他说我很器重他么,我是很器重他,我是很器重他”
“曹大人您怎么了?”卫婵见曹寅语无伦次,神态异常,直觉有些不妙。
“你这个小宫女,找我是想见小玄子了?”曹寅笑道。
卫婵不加掩饰地点着头,“一连好几天没见着他了,曹大人,小玄子他好吗?”
“他最近家里有点事。”
“原来是这样,他没事就好,我等他。”
卫婵一颗心安放了下去,便打算告辞,临走又回头来,娇俏一笑,“曹大人,您要对小玄子好一点。”从袖中慢吞吞掏出一把松仁和蜜枣,径往曹寅手心塞。
曹寅哪里要她这些东西,被发现了还不得落人口实,说他守门懈担
死死地不肯收,避让着,避让不及便抓着卫婵的肩将她往外推,意思是姑奶奶快点走吧。
卫婵却一定要给曹寅,她凡是决定了的事,不做到就有点不舒坦,正色道,“曹大人,您就拿回去慢慢吃吧,您这么推搡我,男女授受不亲的呀。”
男女授受不亲,小玄子教她的。曹寅的手立马缩了回来。
第二轮的僵持,曹寅又是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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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寅后来和玄烨说起这段的时候,玄烨直笑得捂起肚子,笑得泪都出来,一遍遍确认,“男女授受不亲,她真这么说么?她当真这么说么?”
曹寅点头说是。
玄烨又问,“她当真这么说么?”
曹寅只得又点头说是。
曹寅那天点了好几次的头说了好几遍的是。
玄烨又正了色问他,“那零嘴好吃么?”
曹寅点头说好吃,蜜枣很香甜。
玄烨又捂着肚子,笑得泪都出来,“那是朕给她的1
曹寅讪讪的,庆幸自己是说了好吃。
玄烨回头,伸手在果盘里抓了一把蜜枣,往嘴里轻巧地扔了颗,又给曹寅掷了颗,异常欢快道,“你爱吃朕就再赏你些1他端过一盘子蜜枣,递给曹寅。
玄烨以往觉得这蜜枣多食嫌腻,此刻却觉得甜得刚好,甜得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