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别哭。
容梅生前从未和佟炽说过她有舅舅这回事,可这个叫容松的中年男人却言之凿凿,说容梅是她姐姐,大他三岁,又诉说了些容梅年轻时候在帝都的许多事,听起来不假。
直到他从衣服兜里拿出一张照片,上面赫然是妈妈容梅小时候的样貌,佟炽看红了眼睛。
可容松给她的感受并不好,加之妈妈要是对弟弟有一点想念,不会一句也不和她说。
佟炽缩在沈应觉后面不肯出来。
沈应觉让容松先回去,说是今天也晚了,大家都很累。
改天再详细说这件事,临走时容松又意有所指念了遍:我是她的亲舅舅。
屋子里人很多,皆是没有说话,淡淡看戏,最后还是沈老爷子发话,让大家散了该干嘛干嘛,又惦了惦拄杖,道:“应觉,你来一下书房。”
沈应觉闻言轻点下头,把手里的袋子全都交给阿姨,随后蹲下来,看着佟炽,弯了弯唇角,声音不疾不徐:“佟佟,你先回卧室好不好?”
他眼睛深静温凉,像他人一样,任何事情在他眼里都微不足道,表情也总是无波无澜,这样的感受让佟炽觉得,只要在他身边,她就能完全安心。
可此时,显然失控。
她心跳逐渐凝滞,抓着他衣角的手心汗湿,一种让她恐惧的种子破土而出。
她不肯松开沈应觉,那种预感就像是——只要他走进书房,就会消失一般。
“乖,听话。”
沈应觉最后留下这样一句话,衣角便从佟炽指缝间溜走。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后起身往书房里走。
佟炽怔在原地。
偌大的客厅此时一人都没有,她抬头看了眼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刺的眼睛逐渐模糊。
她跑上二楼书房紧闭的门前,几乎要贴上去,隔音效果好,声音像是做了处理,时断时续。
“应觉啊,你也看到了,那孩子有家人,还是亲舅舅,就算你今天找个理由把他打发走了,那以后呢?你和那孩子没有任何关系,人家现在来要人,你没有立场留。”
“况且,爷爷也不觉得你能照顾好那孩子,你从十九岁回国到如今三年,你在沈宅待过几天你数过吗?不是出野外就是在研究室,过年你都没回来过,你没有时间和精力再额外照顾一个小孩子。”
佟炽只听见书房那位老人的年迈的声音,她清楚,沈应觉被这一番话动摇了。
因为实在是有理有据,连她也觉得——自己应该识趣点,不要赖在沈宅了。
只是这个念头刚浮现脑袋里,佟炽就已经快要哭出来。
沈老爷子的声音还在继续:“我没记错的话,你下周还要去国外参加学术交流研讨会吧?”
半响没有一丁点动静,就在佟炽快要掉眼泪的时候,听见沈应觉的声音,低低沉沉的,透过实木质门板传出来。
“给我点时间考虑考虑。”
佟炽急忙跑回自己卧室,刚进门没几秒。
门就被有规律的敲响,她揉了揉眼睛,重呼出一口气,她以为自己调整好了。
然而门被打开那一刻,她还是有点受不了。
沈应觉就这样站在门口,走廊的灯关昏暗。
他的五官轮廓隐其中,晦涩难明,身形瘦高,佟炽要仰着头看他,他蹲下来。
然后有点笑容问她,像往常一样:“衣服好不好看?明天打算穿哪一件呢?”
佟炽眼里忍不住鼻尖酸涩,他的眼睛实在太温暖。
她想同他说,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会很乖,别把我交给那个人。
可她始终开不了口,这样的想法,说出来简直能要她的命。
“不是很好看呀!那么贵你简直是在浪费钱!我明天才不要穿!”
沈应觉倾身过来给她擦眼泪,骨节分明的手指尖透凉,“那不穿了,别哭。”
“……”佟炽用手背胡乱摸了两把脸上的泪。
“天很晚了,去卫生间洗把脸,然后睡觉,明天还要去上学。”沈应觉温声嘱咐着,随即站起身准备要走。
佟炽那一刻,也不知怎么,突然握住他左手腕。
上面还缠绕着小叶紫檀佛串,咯着手心,也或许是他突出的腕骨。
她泄了气,她长这么大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天知道她怎么鼓起的勇气:“我以后听你的话,乖乖的,你别送我走好吗?”
沈应觉动作一顿,转身,微微拧眉道:“佟佟,不要这样。”
其实他说的是,你不需要这样,你这个年纪使些小性子,任性些才是正常的,应该被包容谅解才对。
可在佟炽眼里,他皱眉头了,她的心也跟着皱起来。
握着他手腕的手下意识颤抖收回,无意间扯了下佛串。
她不是故意的。
佛串下面赫然有一道长达四五厘米的疤痕,长在净白的手腕上,极其突兀,显得可怖。
空气死寂,佟炽盯着那处,良久没说话。
她想问一问这是怎么弄的呢?真正问出口时,她心一沉。
小心翼翼的盯着沈应觉,他不动声色的将手串绕回去,用了不到一秒钟。
佟炽却觉得异常漫长,他垂下的漆黑碎发遮映着他眉眼,语气轻描淡写:“没事,去睡吧。”
她最终清醒,沈应觉是不会和她说这些的。
他把她从云川镇带出来这段时间以来,他给她的感觉更多是亲切温和,偶尔带着一点小捉弄,让她恍惚间以为他真的是这样。
其实他像是一座孤岛,和所有人都隔着壁垒,礼貌温和只是表象,他并不希望自己被探究。
佟炽想,他根本就没有义务把她从山区里带出来,就算是她妈妈和他一个导师又怎样?
这层关系浅薄的不同捅就能破,她父母双亡,生活得不好,他可以当看不见。
可他没有。
所以沈应觉能做到这样已经是十分好,她真的不能再要求什么了。
想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还是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从他不想和她说那道疤时感觉最强烈。
佟炽较真似的撇过头不看他,盯着左边的床,径自转头往盥洗室方向走,头也没回。
—
佟炽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清晨很早就在挑衣服,拿了件白色连帽针织外套,试衣服的时候沈应觉说很好看来着。
下去时自然是看到了在餐桌上的沈情,佟炽没理她的眼神。
直到再次坐在沈应觉的副驾驶上,他像是已经忘记了昨晚的事情。
动作自然的给她系安全带,又给她拿白巧,送她去学校。
而佟炽却不能像他这么平静,脸颊气鼓鼓,始终不理他。
车里没有她的聒噪,顿时一路安静。
下车后,佟炽拿过书包抬脚就要往学校里面走。
被沈应觉一把拉住捞回来,他弯下腰低声问:“你在生我的气?”
“……”佟炽深知自己这样不对,她只是想用这样的方法做出微弱的抵抗,“没!有!”
沈应觉沉默。
视线落在她今天穿的外套,抬起她低敛的下巴,有点笑意的说:“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佟炽抿唇推开他,双手扯着书包带就往教学楼里走。
……
佟炽这一天过得都心不在焉。
耳边还总是响起同桌方年年的声音,不管她回不回答,她总是有很多问题。
放学时分,方年年像是八爪鱼似的黏在佟炽身上,“你也不告诉我!哼!反正一会儿我就都知道了!我要把你看紧,省得你像昨天一样,跑的那么快!”
佟炽不情不愿的被她拖着往校门口走。
视线落在远处,顿时有些愣住。
沈应觉身旁站着两位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长相都异常出众,就连身高也相差无几。
傍晚的落日余晖洒在三个男人身上。
另外两个穿着冲锋衣,一个站得笔直,一个没什么正形倚靠在车边。
只有沈应觉穿着浅咖色的大衣,双手随意插在大衣兜里,沉稳从容的模样。
方年年拉着佟炽就往三个男人方向跑,声音像是装了喇叭。
清脆响亮夸张道:“诶呀!我的哥哥们啊!能不这么大摇大摆的站在我学校门口吗!这样我多容易招妒啊!!!”
本来放学的学生就一个劲往这边瞅,她一吼,每个人都往这边望过来。
佟炽嫌弃的想要从方年年的桎梏下逃出来,奈何她力气太大,动也不能动。
随即感受到那三双眼睛都在看自己,佟炽更无措了。
那位站得毫无正形的男人突然转头看向沈应觉。
眉头微微挑起,啧啧两声调侃意味不明:“沈应觉,你真是越来越阴险了,这小姑娘都被你带回来几天了还藏着掖着的,这要不是年年和我们说,还蒙在鼓里呢!”
又起身看向佟炽,笑着逗她:“听说你叫佟炽呀,你长得这么漂亮跟哥哥走吧?正好方有余有个妹妹,我还挺羡慕,你别跟你应觉哥哥了,他不是什么好人,你别看他笑的可温柔,那都笑里都藏刀的。”
方年年撒开搂着佟炽的肩膀的手臂,表情阴恻恻的吼他名字:“李牧为!”
沈应觉笑着走到佟炽身旁,听见这话也不生气。
拿过她的书包,佟炽乌黑的瞳孔轻颤,抬头看他,恰好撞进他的目光。
他低沉的声线染着笑意,给她介绍,“那位叫方有余,方年年的哥哥。”
佟炽看过去那位站得笔直,表情…没有表情的男人,乖巧点头道:“有余哥哥好!”
“走吧,带你们去吃饭。”方有余这才勾唇笑,推了推镜框,动作干脆利落的打开车门。
不忘瞥了眼方年年,一本正经教育:“学着点,这样有饭吃。”
方年年哼了声,“我稀罕吃你的饭!”
下一秒,就急忙带着佟炽往车里钻,和她低声说:“今天这个场面百年不如一见!”
“……什么?”
“我哥呗!他平时可抠了,让他请客太不容易了,还有啊最重要的是他们三个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一起出现学校的时候。”方年年道:“要不是因为你,我估计沈应觉都不会往b大附中这个方向走!”
“……为什么?”
“就是你没出现的时候他没来过一次,你……”
方年年话没说完,两个女孩中间位置插来一个人。
动作略显玩世不恭,轻挑散漫道:“让让啊两个小孩,哥哥都没地方坐了。”
方年年张牙舞爪道:“李牧为!你干嘛非要往我俩这里挤!”
“说了多少遍了,叫哥哥——”
佟炽听着两个人在后面打闹声,看向副驾驶的座位。
沈应觉拿着瓶矿泉水仰着头在喝。
车窗外夜色深沉,他突出的喉结快速滑动,佟炽感觉耳尖有点发热。
不自在间要转移视线,沈应觉正好通过后视镜看她。
他眉目未动,在大衣兜里摸索着什么。
下一刻,一只从前面伸过来的手心里躺着一块白巧,她最常吃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