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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濡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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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平元年,当时许多不满新帝的士大夫被裴兖戕害,整个长安风声鹤唳,在那样人人胆寒的环境之下,原本坚守先秦旧制的士大夫们纷纷倒戈新帝。

    裴兖怕郗紹妄语失言,害人害己,连累裴融,便暗中命人去挑断了郗紹手筋。

    失去秉笔直书的右手,郗紹更如一株逆着风雪而生的寒梅,狂放得惊心动魄,裴融在他身上看到了过去裴兖的影子。

    裴氏清贵,尚未出仕的裴兖秉承裴门气度,权贵之下亦能箕踞啸歌,若论旷达洒脱,他未必会输于郗紹。

    裴融的学问都是裴兖所教授的。

    是裴兖教她“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

    元平元年,彼时的裴兖从一个清贵公子变作权贵爪牙,裴融因他的转变万念俱灰,所以那夜当她看到郗紹抨言时论时,似乎是过去的那个裴兖又活了过来。

    郗紹口述,她执笔,她写完洋洋洒洒的千字狂逆之言。

    她倾慕的那个裴兖已死,,那一夜,她仿佛成为了过去的裴兖。

    而眼前这个萧敷艾荣的裴兖,他怎么会懂,她不是与郗紹同生共死,而是与过去那个裴兖同生共死。

    裴融的脸颊被裴兖掐出五道通红的印子,看上去仿佛她刚刚遭受了严苛的凌虐。裴兖察觉再一次不慎伤她,他掐过她的那只手登时失去全部力气,瘫软地落于身侧。

    他试探着叫她的名字:“濡濡”

    裴融得到呼吸后,眼泪慢半拍地涌出来。素白的脸上布满泪痕,裴兖伸手给她擦泪,她甩开他的手。

    裴兖的手在空中悻悻地悬握,他喉头发出一声无奈叹息,先稳住自己的心绪,然后又伸手去给她擦泪。

    裴融将他的手掌打掉一次,他就重新覆上她脸颊一次,直到裴融拗不过他,才终于把她脸上的眼泪给擦干。他掌心流连地在她冰凉的面颊上摩挲,另一手强势环住裴融纤瘦的腰。

    “濡濡,今天我在东山碰到元宝那个丫头,第一眼就想到了你,我记得以前我读书的时候,你也是梳着两个花苞头,一蹦一跳地来看我,我若是伸手捏你头上的两只花苞,你就跑去向母亲告状,我阿兄没想惹你伤心。”

    裴融甩脸躲开他的亲近,“你是没想惹我伤心,可是难道你不知我的心已经死了么?”

    她的心第一次死在裴兖逼她嫁郗紹的那夜。

    她跪下来求过他,也以死相逼过,裴兖软硬不吃。她一直以来都是裴兖庇护之下的幼鸟,那一夜她才认清,庇护同时也是枷锁。

    裴兖用了一个极自私的方法,把她永远困在他掌心之中。

    “濡濡,你看在爹娘的份上,原谅哥哥吧。”

    裴兖的言语虽然满是温柔的乞求,抱着她的力道却和温柔毫不相关。裴融眨了眨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眸,不悦道:“你以为还是小时候么?”

    裴融脸上被掐过的红印子还没消,裴兖疼惜地抚摸着她的脸。湿凉溽热的触感在裴融脸颊交织,竟是裴兖用舌尖在暧昧地舔她。

    裴融愠怒,伸手便要朝他挥去,裴兖死死抱住她,把裴融的戾气恼恨都困在自己的怀中,“哥哥怕你丢下我你三年不在我身边,你知不知我想你想的心都碎了?”

    裴融嗤了一声:“万幸这三年我不在你身边,否则以裴公如今的脾性,随时都要掐死我。”

    裴兖微愠:“我哪舍得掐死你,我弄死了你,谁给我当好阿妹?你自己想要寻死,不要赖我头上来冤枉我。”

    裴融阖住眼,纤浓的睫毛颤巍巍地发抖,她咬着唇,任由裴兖无赖地在她脸上舔吻。裴兖修长的手指挑开她朱色深衣襟口,露出的一片欺霜赛雪的皮肤。

    当他的手向下时,裴融蓦地睁眼,一对眼珠子乌沉沉死寂寂,她迅速拔下发钗,抵在裴兖凸起的喉结上。

    裴兖只当她吓唬自己,并没停下手下的动作,温润的指腹还在她脸上摩挲,直到尖锐的发钗刺进他皮肤里,冒出血粒子,裴兖才松开裴融,他将身体向后挪了几分。

    他拇指在伤处一擦,瞧着指腹上那鲜红色的血痕,幽幽道:“果然是我裴家养的贞洁烈女。”

    他这话尽是讽刺,裴融听了极为刺耳,她扭过头盯着明燈燈的火烛,只留给裴兖一个情义决绝的侧影。

    裴兖伸手抽出裴融腰间别着的黄丝绢,摁在自己喉咙上冒血的地方,裴融伸手去夺自己的绢子,裴兖倏地站起来,裴融够不着,她悻悻地收回手,眼神极为冷淡。

    裴兖裴融这么一伤,如从头而降的一盆冷水。他甩袖而去,裴融终得清净,只是她满心都是被裴兖夺去的黄色丝绢。

    那杯裴兖夺去的黄丝绢是郑氏织给她的。

    郑氏一去,裴融立马觉得孤独。所有人都不懂郑氏为何会突然寻死,怕是郗紹在世也不会懂。可是她懂啊,当一个人等到其在等待盼望着的事物时,就没了牵挂。

    郑氏等到了郗紹的遗物,可她呢等了三年,才发现所候非人。

    自元宝丫头陪在裴融身边,裴融脸上常常挂着柔和的笑意。

    元宝贪食,又胆小,裴融极喜欢逗弄元宝,她常常用在屋里放一碟子糕点,然后自己躲去外面,元宝守着糕点,实在忍不住伸爪子去吃的时候,裴融再突然出现,几次吓得元宝魂飞魄散。

    元宝捂着自己的通通跳动的小心房,两道稀疏的眉目拧住,委屈道:“姑娘,真的没动你的糕点。”

    裴融温和道:“本就是给你准备的,你吃吧。”

    元宝抓起一只粉糯糯的雪白的糕点,怯怯地问:“姑娘,我能把这糕点带回去吗?”

    裴融奇道:“为何不可在我屋里吃?”

    元宝小声道,“我想带去东山给我哥哥吃,他没吃过这么甜的糕点。”

    裴融半晌无声,元宝抬头看她,茫然道:“姑娘,是不是我说错话惹你生气了你怎么哭了”

    裴融只是忽然被元宝一句话戳痛了。

    她想起幼时,她性情贪婪霸道,府中但凡有稀奇之物,她总要抢过来。

    裴兖其实从来不与她争。

    裴融抹去眼泪,温和道,“那我让人给你装在食盒里,中午厨房炖的乌鸡汤你也端一碗给你哥哥,最近天热,你再给你哥哥送些冰过去”

    裴融突然关怀备至,元宝感恩道:“姑娘你真好。”

    裴融问:“你跟你哥哥关系好么?”

    元宝使劲点头,两只缠着五彩花绳的羊角辫也一跳一跳的。

    “我跟我哥从家里逃出来,有人见我哥是个男孩儿,想买我哥去给他们家添丁,我哥说什么也不肯丢下我,就没谈成。这一路我们什么事儿都遇过,我哥从没想过丢下我。”

    裴融欣慰道:“你哥哥真是个好哥哥。”

    元宝不解,仰着小脑袋问:“难道别人的哥哥不是这样的吗?”

    裴融扣住手中扇子,莞尔一笑,浅淡的眸子里有隐隐辉光,“普天之下,人各有异,并非所有的兄长都是一个样子。”

    元宝不懂裴融的话,她机灵地问:“姑娘也有哥哥吗?”

    裴融颔首道,“嗯,我也有兄长。”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

    裴融回忆起邺城的时日,远如隔世。

    “我的兄长,他是一个孤高之人,他若万仞之高处独立的松柏,纵情恣意,不为名利低头,不为权贵折腰。”

    元宝听得云里雾里,琢磨半天没琢磨出裴融话里的意思,她不解道:“那是他好是坏啊?”

    裴融似是不满于元宝的质疑,她朝元宝肉嘟嘟的脸颊上捏了一把,用负气的语气道,“自然是好,他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比你的哥哥还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元宝不喜欢裴融说的这句话,她觉得还是自己的哥哥更好些,她偷偷地想,裴融的哥哥若真有那么好,怎么不来接她?清平乡可不是个好地方。

    下午时裴融让家丁护送元宝去东山给她哥哥送东西,元宝晚上回来时困得要命,裴融在写字,她本伺候着裴融,给裴融扇风的,但扇子摇着摇着,元宝打个盹儿,一脑袋栽到裴融怀里。

    裴融把笔放在白玉笔搁上,从元宝手中抽出扇柄,见元宝额头上热出了油油的汗水,她便晃着手腕替给元宝扇起风来。裴融有些将元宝当做孩子了,虽她决计生不出元宝这么大的孩子。

    今日清平县令过寿,宴请裴兖。

    清平县令年岁已高,酒中常添冬虫夏草类的大补之物,裴兖正值盛年,喝了他的酒满身燥热,一团烈火在他心里无尽地烧了起来。

    他回宅子里,便正好瞧见裴融给元宝扇扇子。

    裴融穿着身麻色布衫,头发用青色布帛挽了个松松落落的髻,宽大的衣袖堆在臂弯处,露出泛着光泽的小臂。

    裴兖被酒意扰得神智模糊,他扶着窗前的桃枝才站得稳,那屋内之人,一时分不清是他娇贵的妹妹裴融还是一个平庸村妇。

    他越想越是气恼,他身居高位,在长安城里,王公贵族们都争相要和他结交,可他的阿妹竟甘做一乡野村姑,还伺候那出身卑贱的丫鬟。

    他踹开开房门,冷着脸将元宝从裴融怀里给拽了下去,元宝肥嘟嘟的身体摔在地上,裴兖靴子踩向她的背,狠踹了元宝一脚,怒道:“叫你来伺候人的还是让人伺候你的?”

    裴融被裴兖的粗暴吓到了,以前裴兖虽然有些少爷脾气,偶尔冲下人发脾气,可大部分时候都是温和的,他从不对下人动粗。

    眼看裴兖把元宝当成了出气筒,裴融扑在元宝身前护住她,裴兖醉醺醺的一脚直接踹上了裴融的腰,裴融本就瘦,他这一脚踹险让裴融折腰。

    元宝清醒了过来,明白了眼下的状况,她挽着裴融的手臂道:“姑娘对不住,是我的错,我该罚,我该罚。”

    那一脚踹着了裴融,裴兖才醒了一二分,他拧住裴融的衣领,凝眉对于元宝斥道:“还不快滚!”

    裴融闻到了他身上熏人的酒意,也想避开他,但裴兖不给她机会。他直接将裴融推向榻上,力道之大,根本不是裴融能反抗得了的。

    裴兖扯断系珠帘的绳子,无数的日夜里的恨欲,被隐匿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里,他得了报复的机会,丝毫活路也不留给裴融。

    裴兖带着湿热酒意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她的脸颊一阵湿热。

    裴融欲拂去脸上汗水,裴兖的吻已经落了下来,他的吻灼热似一团生生不息的火,要把裴融焚身成烬。

    这是个带着恨意的吻,他要把她烧成灰烬粉末才甘心。

    裴融的嘴巴被他吮痛,缠绵热吻之中,裴兖解开自己的衣物,惊慌之色在裴融眼底流窜而过。她本要在这个时机推开他的,裴兖却双手撑开在她脑袋左右,将她圈锢其中。

    他们之间只隔咫尺距离。

    这么近的距离,才能让裴融看清楚了裴兖眼中的落寞。她被他眼里的落寞震住了,这哪里还是她那个风神气度、傲慢不羁的兄长?

    他俯面朝向裴濡,“濡濡,阿兄只有你了,阿兄求你,不要抛下我一人。”

    他像个无家可归的乞人。

    裴融被他这句话摄取魂魄,忽然身下一阵久违的痛楚,她发出一声惊叫。

    裴兖不顾裴融痛苦。

    他也痛,他恨不能将自己的痛十倍百倍的让她尝受。

    若她知道他也是痛得,会否恨他少一些。

    裴融侧头望着窗外的冷冷月光,乌云来了,层层叠叠似一席乌纱遮住月亮。

    松木榻板咿呀响动,似老朽枯槁的声线。

    乌云又走了,露出缺了一牙的圆月。

    错过此月的月圆仍有下一轮月圆,人间的团圆却只有一回,错一时,就是错一世。

    寒月皎皎,夜鸦哀啼,晚风拂过重帘,树影摇摇欲坠。

    夜深兴至,裴兖笑吟道:“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春风复多情”裴融重复着这句。

    裴兖喜欢念这句诗,床笫寻欢时他把自己比作春风。

    他温柔吟诗,但凿穿裴融的力度却不减。

    裴融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裴兖果真醉的厉害,见裴融要哭了,他捧住她的脸,气冲冲地问:“谁欺负我的濡濡了?阿兄去打断他的腿。”

    臭烘烘的酒气熏着裴融,她皱起鼻子。裴融本只是因身体的疼痛才哭的,听他这样一言,忽然间眼泪如泉流喷涌而出。

    裴兖立马用他的胳膊框住裴融的脸,把她按在怀里面,裴融接触不到空气,她几乎快要窒息。

    稀里糊涂的声音传来:“濡濡别怕,阿兄在,濡濡别怕。”

    他全然不知正欺负裴融的是他自己。

    裴融的泪霑湿裴兖衣襟,风一吹来,裴兖心口之处一片冰凉。

    他醉醺醺地问:“濡濡你冷吗?阿兄好冷。”

    裴融没有应他,她手扣着身下锦被,痴望着那轮明月。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明月何皎皎,我心何凄凄。

    明月何皎皎,伴我阿兄行。

    明月何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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