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父与子
险峻蜿蜒的落马山脉是燕胡两国天然的边界线,山南山北风景迥异。山北,每年南下的干燥北风被山脉所挡,逡巡于此,因此山北多荒漠和草原。而山南,北上湿润的季风也被挡在此地,滋生了丰富的雨水,肥沃了山南大片的土地,故山南有塞上江南之美称。
北安城就坐落于落马山的一个豁口中,原本只是一个小关隘叫落马关,依山而建,城墙两边便连接着高峻的山体,是北胡进入南方的必经之地。陈朝期间,朝纲不振,军备废弛,落马关形同虚设。克里主政期间,多次攻破落马关,兵临长河关下,占据了山南一大片土地,隐隐有划长河关一线为界之势。二十年前,李睿贤于长河关大败也利,落马关才重归版图。战后,李睿贤力排众议,誓为天子守国门,将大将军府从长河关迁至落马关,因关名“落马”不吉,李睿贤将之改为“北安”。并大兴土木,加厚城墙,扩建城池。为解决军中粮秣问题,将大片荒弃的无主之地分给士兵和无家可归的流民耕种,并奏请朝廷从内地迁了一批商贾过来,开辟与北胡的互市。二十年经营下来,北安城竟从原来荒凉肃杀的边陲小镇,发展成熙熙攘攘,欣欣向荣的北疆第一重镇。
今日,李睿贤带着李瀚,欧阳空明出城巡查军事。李睿贤平日里治军极严,五日一比,十日一操。大雪肆虐多日,路上尚有不少积雪尚未化尽,但见各营演武场上的雪早已清理干净。士卒们在演武场上或摔角或舞枪,或阵列或冲锋,不少士卒竟不怕雪化时刺骨的冰冷,赤膊上阵厮打。一片喧嚣,热闹无比,看得李睿贤心花怒放。
“空明,有精兵良将如此,还怕什么也利,他敢来,再把他赶回那湖边去,哈哈哈哈”想起当年的长驱直入,气势如虹,李睿贤难免还是有些得意。
“是的,王爷,这都是王爷您平日里练兵有方,我听说这些这些士卒们,每天五更不到,就被他们主将赶出来操演了。”
“哈哈,你就别捧我了,这里可叫落马山,再捧我,我可要从马上摔下来了。”
“父王,您看那边。”李瀚兴奋地指着不远处。李睿贤与欧阳空明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群士卒在草场那边围猎,这几天雪停了,煦阳高照,狐狸兔子之类的小动物们都纷纷钻出巢穴觅食。只见士兵们个个骑着高头大马,嘴里呼喊成号,驱赶着猎物,间或引弓搭箭。看有几个那把式好的,马背上已经绑着十数只猎物了。
李瀚在一旁看得心痒痒的,欧阳空明看其跃跃欲试的样子,故意激道,“少主人可敢在王爷面前一试身手?”
“那孩儿就在父王面前献丑了。”李瀚不待父王发令,就已飞马而出,只见其冲入阵中,俯身渐渐趴至马腹之下,轻舒猿臂一掠,起身竟是生擒了一只野兔,绑在马背上。如是反复几次,擒得五只兔子,方拍马回来。周边士卒见其如此了得,呼声不绝。李睿贤见其不拿刀枪,不放箭矢,知是其受母亲影响,不忍杀生。“先生,你拿三只回去,烹了犒赏一下门客们。余下两只,我带回去给娘亲,娘亲一定会喜欢的。”夫人王氏虔诚念佛,平日里最喜欢养这些小生灵了。李睿贤见状,暗暗拂髯赞赏。
回到营中,早已有副将迎入帐中。“瀚儿,过来。”李睿贤见帐中案上铺着一张大地图,有心考考李瀚。“依你所见,如果也利来犯,我军该如何处置之?”李瀚见这么多将官在场,有点心虚,身边欧阳空明捅了捅他,似乎鼓励。他也就不客气了,思索一阵,就指着地图侃侃而谈,从地势到布阵,从前方到后勤,从敌方态势预测到我方因应对策,井井有条。在场将官听了俱暗暗点头,叹服真是将门出虎子啊。
“瀚儿啊,说得不错,看来欧阳先生没白教你。但为父要告诫你一下,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战场更是瞬息变幻的。所以切忌纸上谈兵。赵括熟读兵书,难免身死长平,殷鉴不远。我看你啊,今后府中没什么事的话,就多过来军营跟着各位叔伯们历练历练。”
“为将之道,当以仁字当先。武者,止戈也。就说北胡与我们中原吧,相互征伐百余年,多少战士战死沙场,多少父母妻子在家翘首相望。二十年前,为父毕其功于一役,长驱至安喀拉湖畔胡庭,本可诛杀也利,以绝后患,为何却要放过他?”李瀚听了,茫然摇头。
“上天有好生之德。诛杀了一个也利,北胡还会换个首领顶上来,两国又将陷入无穷无尽的争斗之中。苦的都是黎民百姓啊。也利既已降服,为何先帝爷还要怀柔和亲?还是要以仁治之。自从你蓝姨远嫁北庭二十年来,燕胡两国百姓才得以享受了这二十年难得的太平啊。你蓝姨啊,真的是一人能抵百万兵!”蓝公主出嫁时,李瀚还未出生。但他从小就常听母亲说起蓝姨其人其事,对她放弃幸福,远嫁草原的事迹并不陌生。但和亲的意义他还是第一次听父亲讲得如此透彻。
“以仁治之,并不是示弱。要知道,挟强示弱才是真正的仁。挟强示威那是霸道,先帝爷要的是王道。霸道可以制天下,压制天下人。王道则可治天下,治理天下人。秦皇拥兵百万,灭六国如摧枯拉朽,享国仅仅十四年而已,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为何?就是太过霸道了,刚者易折。天下柔弱者莫如水,然上善若水。治国如此,治兵更是如此。从古知兵非好战,战胜敌人,消灭敌人只是‘术’,富国强兵,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从而让敌人不敢来,不敢战,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道’。”李睿贤一番谆谆教诲,已不仅仅是在教李瀚如何治兵了。
安喀拉湖畔,也利这两天心情不好,格鲁巴正陪他在岸边散心。各路商帮快马陆续传回不好的消息。燕国那边似乎识破了也利的计划,开始禁止一些重要物资的贸易。俗话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有过一次战败教训的也利,深知他面对的镇北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如果不能一击制胜,他和他的族人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翻身了。
“我让国师帮我给李灵写一封信。说今天雪灾,所储粮草不足以过冬,请他开恩许我们入关采购。不过,这计策瞒得了李灵那书呆子,怕瞒不过李睿贤这只老狐狸。”
“父汗,娘亲这几日不知为何,经常独自落泪。他是不是怕我们攻打燕国啊,毕竟那边是她的故国。我前几日有跟她说父汗准备明年起兵。”
“哦?”也利转头看着格鲁巴,这孩子,长得像极了年轻时的蓝公主,一身胡人的衣帽也遮不住他那与生俱来的燕人的俊秀气质。对于蓝公主,也利一直怀着很复杂的心态,既百般宠爱又不封她为后,既把她当做一家人又时时想到她的燕人身份,既怀着对她炽热的情感又念念不忘自己国家曾遭受到的屈辱。
“父汗,您说,我们跟燕国,能不能不打仗了,就这么永远地和好下去?”格鲁巴怯生生地问,他这几天一看到娘亲在默默垂泪,心里就很难受。
“孩儿啊,你看那边。”,格鲁巴顺着也利手中马鞭所指方向望去,远处湖面上几个族人,正吃力地凿着冰面,应是要凿开冰面捕捞冰面下的鱼。
“你看我们这边,一到冬天就天寒地冻的。遇到不好的年景,连牛,羊,马这些牲口都没得吃的,更别说我们人了。我们为什么要打燕国?还不是为了了能给族人争一片安身立命的土地?书上也说,老天爷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可是凭什么燕人他们就占着南方那么多水草丰腴的土地,我们就要在这地方凿冰捕鱼?”
“可是我们可以跟他们贸易啊,用我们的牲口,皮毛换取他们的粮食。”
“贸易?你没看到这两天吗?他们说关就关,说禁就禁,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我们是小国,燕国是大国。我们从他们那边买的都是必需品,从别的地方买不到或者满足不了族人需要。而我们卖给他们的,他们都可以很容易从别国那里买到。你听得懂吗?我的意思是说,贸易当中,我们捏不到人家的命门,但人家随时都能卡住我们的喉咙。”
“孩儿,有一天你会坐上父汗这个位置的,等到了那一天,你可能就会明白父汗的心理了。五十几万族人选你当大汗,那时候,你就不是我和你娘亲的孩儿了,你是背负着全族人希望的大汗。你的使命就是要让他们安居乐业。不再为寒冷所冻,不再为饥饿所苦。自从二十年前战败之后,他们就一直希望父汗我能够带领他们东山再起,重现往日的荣光。而为了这些,他们会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也利说着说着竟有些动情了。
“难道除了打仗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这个仗是必须要打的,为了我们的族人,打不过也要打。打了这仗,我们才会有尊严地向燕国开口,打了这个仗,我们才能获得我们想要的利益。孩儿,你要记得,小国在谈判桌上得来的利益都从来是大国的施舍,大国能施舍给你就也会从你手中再次抢走。只有在战场上获得的利益,才是实实在在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