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再访嘉鲁
“苏萨小姐,您应该起床准备一下了。”
森比大叔的声音和船靠岸的喧闹将我从晕船的苦难中稍稍唤回来一些。
我迷迷糊糊掀起门帘,瞬间被人来人往的景象吓得清醒了。不仅有热火朝天往船下搬运货物的商人,岸边也集结着一个中等规模的骆驼车队,大概二三十只骆驼站在荫凉里,但我看了一圈也没发现它们吃草木或喝水,想必是吃饱喝足,做好长途跋涉的准备了。
再看天色,骄阳似火,森比大叔安排的船航速还挺快快,记得上一次跟阿尼大人自中午出发,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下船,这次刚入夜的时候上船,也差不多是中午到达最邻近嘉鲁要塞的码头。
只是坐船的大胡子商人和对接的骆驼车队配合得太好了吧,每天在格尔塞窝着的森比大叔又是怎样得知最新动态呢?我实在无法想象在这个时代他们传达信息的方式,想去问森比大叔,但他一脸冷漠,给我指了一辆骆驼拉着的两轮车后便和两个亚述男人一道坐到了另一辆小车上。
“哼,不理就不理,我还不问呢。”
强行给自己挽尊完毕,我拉开小车的遮阳帘,里面一位头蒙薄布的少女似乎被我吓了一激灵,我下意识道歉,她摇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拢了衣裙给我让出位置。我不太懂为什么她要指自己的嘴,难道是她不会说话?我便也不敢多话了,连忙爬上去坐好。
一个蓝乎乎的高大身影靠近我们,而亚述女孩似乎很紧张往反方向又挤了挤。
“苏萨小姐,请原谅森比的无能,需要您和一位平民女子挤同一辆车,不过请您放心,她是尼尼微的商人纳拉姆辛之女,是个未婚配的干净女子,她也绝不敢叨扰您。”大叔的话可真让我心里不是滋味,女孩子的美好可不是靠是否婚配来体现的。待他对女孩子严肃交代完,我抓住时机喊住大叔:“大叔,这一路要走半天,我实在很无聊怎么办?你不允许她说话,难道你要来陪我聊天?”
大叔的身影停在帘外良久,久到我和亚述女孩面面相觑,久到我以为他下一秒要冲进来揍我,才听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亚述话,说完立刻马上走人。
我正掀着帘子寻找落败而逃的大叔,亚述商队开始晃悠悠向嘉鲁进发了。少女明显放松了许多,但还是不敢把她的胳膊放松,似乎我是个浑身长刺的生物一般。
“你会说埃及话吗?”我压低声音问她,少女还是有些紧张,并不敢看我,又轻又细的声音略有颤抖:“我会,苏萨小姐。”
“哇,苏萨小姐?不要这么夸张吧?”一个不详的预感突然浮现在我的心间,我连忙追问,“小妹妹,你为什么会知道我?”
一声“小妹妹”让她害怕得几乎要把头缩进肩膀中,我连忙说自己再也不这么称呼她了,少女才稍稍平静,小声嗫嚅着:“苏萨小姐是王子殿下的心爱之人,这是每一个往返于埃及亚述两地的商人都知道的,我们可以满足您的任何需要,也可以随时帮助您前往尼尼微……”
不得不承认我真傻眼了。
萨尔玛那萨尔当真这么高调坦诚?但我真不是他的什么爱人啊。霎时回忆起上次在嘉鲁临别时他说过一句让我特别心动的话,他说我可以用我的本来面目面对整个亚述……心里又是感动又是酸涩,我不禁开始想念那个坑蒙拐骗的虚假花美男了。
一时间车里只剩下木轮在沙砾上行驶的声音。
看少女一双胳膊紧紧交织在自己双膝上,我有意舒缓气氛,便问她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伊什塔尔女神在上,我叫塞弥拉弥斯,刚刚满十五岁。”少女轻轻柔柔的声音真好听呀,我也不由得将声音放得柔和了一些,“美好的名字和年华,塞弥拉弥斯。”
隔着薄布,少女小巧的脸庞上终于浮现了笑容。我对她微笑突然想起自己脸上还围了口罩似的面巾,为了不让它挡我的迷人笑容——当然也有可能是瘆人——我把它解了下来,然后塞弥拉弥斯彻底惊呆了。
“嗨,你不要看这个怪异的妆容,还有这顶该死的假发,”我麻溜取下羊毛假发,少女似乎更惊讶了,我又将裤腿拽到膝盖位置给她看,“我本来是这个颜色的,为了不被人认出来,涂了油膏。”
“我从来没有见过……但是您很美丽,和亚述的王子殿下十分般配,”塞弥拉弥斯的目光几乎黏在我的脸上,而语气十分真挚,“所以您真的不同我和父亲回尼尼微吗?王子若见到我们护送您回来,一定特别开心。”
我摇摇头,虽说刚才确实有一瞬间感激到差点涕零,但这次嘉鲁之行我可是要来保护泽胡迪的。少女似乎有些失望,我不经意瞄到手指上那枚被萨尔玛带走又被森比归还的白锆石银戒,再想到她似乎特别想带我回去让王子高兴,便褪了戒指递给她。
“塞弥拉弥斯,你和你的父亲可以把这枚戒指交给萨尔玛那萨尔王子吗?他看到戒指就会明白。”
“苏萨小姐,您真的如此信任塞弥拉弥斯吗……”少女微微低头,似乎在考虑一件重大的事,“既然您是一位令人喜爱的尊贵小姐……您可以记住我的模样,带上我父亲纳拉姆辛的手镯,如果我们没有将戒指送到王子手中您可以向我们问罪。”
一个金灿灿的、刻满楔形文字的手镯被塞到我手中,同时亚述少女的头巾被掀开,露出一张和我预想差不多的美艳脸庞。浓眉大眼,高鼻厚唇,一位有着少女稚嫩神情的闪米特浓颜系美人,一点黑痣在她右眼尾,增加辨识度之余更添了魅惑神秘的氛围。
夕霞初现的时候我们到达了嘉鲁的花园村外。
下车前我向塞弥拉弥斯告别,竟然得到了她的一个拥抱。
一生都被束缚压迫的古亚述女人,谨言慎行,几乎一辈子都要蒙着那块遮头遮脸的薄布,以嫁人生孩子作为人生价值的体现甚至是自己可以活着的凭证……在这个时空十三年有余,我虽外表未变但确实度过来了许多岁月,再怎么愚钝也看得出商人之女塞弥拉弥斯想利用我见到萨尔玛那萨尔,得到他的赏赐,甚至是垂爱。
在虎狼一般的奴隶制军国主义的古亚述,或许嫁给萨尔玛这样内心柔软的人也是不错的归宿,我觉察了塞弥拉弥斯那双漂亮眼睛里的狡黠,也看清了她的惊恐不安,反正我又不喜欢萨尔玛那萨尔,他总归是要娶很多女人的,不如给这位年纪尚轻的小姑娘一个机会。
森比大叔并没有在花园村止步,他只是黑着脸,毕恭毕敬塞给我一把钥匙,也不问我还能不能找得到去年那家客栈就扬长而去。我回身目送塞弥拉弥斯父亲的车队继续向东北的茫茫沙漠走去。一天中最后的烈日光辉下,骆驼们耐力十足,一步一步往家走着,没有人心急催促,这一程确实是十分漫长。
阔别一年的嘉鲁要塞,一想到我朝思暮想的小孩就咫尺之距的堡垒内,连带着这里干热的空气也变得可爱起来。
我背着包裹朝人多的商业街走过去,看到了给泽胡迪买头巾的布匹店,也看到了给霍伊买手镯的亚述饰品小摊,开心得几乎想跳着走。可是从天光大亮走到夕色满天,我也找不到那个门口摆了几盏镂空油灯的华丽阁楼。随着暮色的下沉,衣着惹火的女人们和三三两两从兵营出来的士兵越来越多,风尘仆仆又绑着面巾的我感受到的恶意危险也越来越多。
可我明明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没有这么乱呀!觉察到两个埃及士兵紧紧盯着我,在这夜色四合的时候说不慌是假的。
恰巧端肃悠扬的神庙音乐从不远处传来,我一拍大腿,怎么就把塞特大神庙给忘了?泽胡迪这么热衷封建迷信的人这个时间肯定在神庙,这个时空里还有比他身边更安全的地方吗?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没能遇到泽胡迪,摆脱这俩令人讨厌的男人也是当务之急。
恐惧又期待的情绪之下,我感觉自己跑出了百米冲刺的时速,到达神庙前的广场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俩人已经不见踪影了。周围秩序井然的神庙卫兵和满目虔诚的埃及民众给了我无比的安全感,我背好行囊穿过至少五六米厚的门墙,进入一个由颂歌和香气构建成的虔诚世界里。
一条平整的宽阔步道为中轴线,两侧散布着对称的花圃和八株高过神庙围墙的棕榈树。神庙的第二重幕墙由两尊头戴红白冠的法老塑像守护,和饱经风沙的神庙画风不太一样,这一对塑像崭新鲜艳,而且那张稍显古板的脸确实有几分像拉美西斯。
我估摸着这石像确实是要命的拉二大哥,情不自禁停了脚步细细端详。
塑像虽然端正庄重,但远没有他本人帅气。他的脸庞清瘦,不是石像上圆嘟嘟的那样福相;那双眼睛大小比例倒是挺像,还有深深的双眼皮,但是拉美西斯的眼睛灵动而明亮,特别吸引人;工匠在修筑石像的时候应该有意弱化了拉美西斯的鹰钩鼻,采用更为中庸和谐的高直鼻型,以加强拉二作为“在人间的神”这一身份色彩,殊不知在以人为本的审美观之下,独具特色的个性恰恰才是最令人心动的存在。
嘉鲁虽是边境小城,这神庙可比我们格尔塞的气派。进门之后是棕榈庭院,然后穿过第二重厚厚的幕墙,我来到了放置着两尊巨型公牛塑像的中庭,绝大多数的民众和士兵都在此止步,只有极少数打扮隆重的军官或贵族得以进入由重兵把守的第三道幕墙。周围好多好多泽胡迪那个年纪的光头小子,我已经把眼睛用出了扫描仪的感觉,火星子要出来了都,也没能看到那张亲切的小尖脸。
他说他日夜思念我,而我又何尝不是想念我家小孩子呢?
音乐换了一首更为严肃的,三重幕墙之后的正殿里传出美妙的女子吟诵声,看来晚间祷告已经开始了。我学着身边的埃及人跪坐在地毯上。看一颗颗脑袋都低垂下去,我无奈停止了“扫描”,低头打算闭目养神。
舟车劳顿,再加上女祭司们的歌声太美了,我听得心旷神怡,差点睡过去。
《圣经》里有句很妙的话,“上帝为你关闭一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放在我身上那就是我视力不怎么样但听力敏锐。困得一塌糊涂我仍然可以在音乐消失的第一秒钟就觉察到,我尽全力抬手掐自己的脸想清醒一些,却发现身边的埃及人都伏在地上。快速用余光瞥了一眼从正殿出来的礼仪队伍,我下意识往地上趴。
那金灿灿的礼仪竿上,王名圈里那几个不能更熟悉的圣书字。
额头紧紧贴着地毯,地毯上散落的沙砾硌得很,可我很想很想抬头看看他,于是我只能更用力把额头往沙砾上按。好在我并非一个过于任性的人,就这样一直等长长的队伍走过,等那些属于王后妃子的首饰叮当声消失,等捧着香精油送别法老的祭司们经过,身边的埃及人们陆续起身,我才直起身子准备站起来。
可能是过于劳累,我还未站直便有些腿软,赶忙伸手去抓神庙的墙,一个好心的重装卫兵却冲过来扶住我。
“感谢您,愿拉神嘉奖您的善心——”我抬眼看这位几乎被皮甲和金属头盔裹严实的年轻人,却发现这人长了一张我朝思暮念的脸。我正要开心喊出声,泽胡迪立刻用一个指头抵在自己嘴巴上:“别……陛下刚走到神庙大门……”
说着他手上轻轻使劲,示意我跟他走。
我依言照做,走了几步看他另一只手拿的巨大盾牌十分沉重,便提议让我帮他分担一下。泽胡迪眼睛骨碌一转,坦坦荡荡把盾牌推过来。顾忌着右手虎口的伤口,我拿左手去接,不想这张约一米五高的盾牌十分沉重,我没拿住,“咚”的一声砸到地毯上。
“这可是男人的盾牌,苏萨姐姐。”他十分得意地一把抓起盾牌继续走,可我看他那条纯肌肉的细胳膊也绷着青筋,怕不是吃力的很。傅昊然学长却突然出现在我脑海里。他是个酷爱健身和户外运动的阳光帅气boy,他曾说最有力威猛的身材是脂肪包着发达的肌肉,就像我大中华古代的啤酒肚将军画像那种,反而超养眼的纯肌肉力量并不大。
想了想泽胡迪那张精致俊俏的脸蛋,配上一身脂包肌身材……
我立刻猛甩头,那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跟着泽胡迪从神庙侧门离开,我远远地又看到了刚才那两个不怀好意的小兵。夜色渐浓,待在神庙正门火盆边的两人格外可疑。眼看泽胡迪的路线就是要打他们眼前过,我紧赶两步上前抓住泽胡迪的手腕,“我们换个路线好吗?”
泽胡迪立刻站住,疑惑地回过头来。
“那两个人,火盆那里,”我往小兵那里使眼色,“刚才他们跟踪我,我才跑到神庙里来的。”
“两个蠢货!我吩咐他们留意报告你的行踪,他们竟然吓到了你!”泽胡迪那像女孩子一样精致美丽的五官在脸上皱作一团,可能是颜值高,他又急又气的样子倒有几分可爱。
一把没拉住泽胡迪,他已经拖着盾牌冲了过去。我躲在塞特神巨像之后自己尴尬。等他责骂完那俩估计十五六岁的小兵回来,皮甲、盾牌和长矛不翼而飞,我探出头看那俩拖着盾牌往兵营方向走的小兵,突然意识到泽胡迪在嘉鲁混得不错。
“哇,你留头发了呢。”伸手拍了拍他那头乱糟糟的短发,我又在他脸上身上发现了几处新增的疤痕,“怎么又伤到脸了?万一以后没有女孩子愿意和你结婚可怎么办——”
他的脸瞬间红了一片,我猛然想起去年他说我是他心里唯一挂念之人。这事儿多少有些尴尬,其实我都没放在心上,所以才会不经大脑就说出来。
“嗯,泽胡迪去年说的那句话我都没当真,”祭出厚脸皮我强行转移话题,从包裹里摸出书信塞给他,“所以这封信都写了什么呀?还有,那个讨厌的男人是谁呀?”
泽胡迪似乎对我的反应很不满,眨巴着眼睛装可怜但被我的厚脸皮大法挡了回来。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亮出漂亮乖巧的笑脸,向灯火通明的花园村做出了一个很绅士的“请”的姿势,“我们先去给你安排的住处吧,一个很别致的香精油工坊……相信你也看到了陛下和奈菲尔塔利大王后和赫美特努拉王后,他们齐聚这里是因为嘉鲁兵营一年一度的摔跤大赛,而我会在大赛中狠狠揍那个男人一顿,苏萨姐姐就当来看一场热闹的戏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