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傀儡
元曜一听，又看见李旦恐惧得魂不守舍，心中不由得疑惑，但他也不敢多问。
李旦坐了下来，他望着地平线的方向，眉头紧皱，愁绪满怀，似乎有无限的心事。
李旦问元曜道：“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
元曜答道：“小生是襄州人士。姓元，名曜，字轩之。”
李旦又问道：“你家中有兄弟吗？”
元曜答道：“小生家中人丁单薄，没有兄弟。”
李旦道：“我有三个兄弟。”
元曜点点头。
李旦道：“我是兄弟之中最小的一个。大哥死了，二哥也死了，如今只剩下三哥和我。三哥远在千里之外的房州，房州穷山恶水，环境很艰难，听说他一直缠绵病榻，患的是心疾。他一听说有母皇陛下的使臣抵达，就想自杀。”
元曜心中难过，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李旦。
李旦眼眶一红，流下了眼泪，道：“三哥比我强一些，他还有机会逃走，远离是非之外，我身陷漩涡之中，连逃都逃不掉。我是一个傀儡，李氏旧臣要拿我对付母皇陛下。我是一个被竖起来的靶子，母皇陛下要拿我挡住她的敌人。他们都躲在背后，却把我推到了腥风血雨之中，命悬一线。”
元曜安慰道：“太子殿下，您不要想太多。无论是大唐，还是大周，您都是太子，是国家的栋梁。”
李旦绝望地道：“很快，我就不是太子了。”
白姬和高公公一边说话，一边走了过来。
“白姬大人，接下来就是等待了吗？真的不会烧到皇宫吗？”
“高公公，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去睡一会儿吧。”
“唉，一想到皇宫可能被烧，老奴就丧气得睡不着……”
“多丧气一会儿，就睡着了……”
李旦看见高公公过来了，急忙擦干眼泪，收敛了悲戚的愁容。
白姬、元曜、李旦、高公公便坐在六角亭里等待。李旦望着地平线，心事重重。高公公又开始打瞌睡。商羊鸟见高公公睡着了，就从松树上跳下来，单脚站在他的幞头上。
八卦祭台上，破邪阵隐隐泛着红光，一丝一丝若无若无的香雾随风飘远。
元曜将剥好的一把松子递给白姬。
“白姬，吃吧。”
“多谢轩之。”
白姬笑眯眯地接过，开始吃了起来。
白姬见李旦神色忧愁，坐立不安，便笑道：“太子殿下，天气炎热，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不死鸟才会出现。您如果身体不适，不必强撑着，可以先回东宫，或者去观内的阴凉处休息。”
李旦道：“母皇陛下命我在此主事，我不能离开，否则便是失职。”
白姬一边吃松子，一边道：“太子殿下，您觉得不死鸟会出现吗？”
李旦道：“我不知道。”
白姬笑道：“您希望它出现吗？”
李旦道：“……我不知道。”
“您见过不死鸟吗？”
“……没……没见过。”
“那你见过神都的坊间被妖火焚烧的样子吗？房屋一瞬间便被火焰吞没，妇孺稚子身陷火海，逃跑不及，被烈焰焚烧成焦炭，他们临死前充满了痛苦和绝望，他们的亲人即使侥幸活下来了，余生也活在丧失亲人的哀痛阴影之下，无法再开怀。”
“你不要再说了……”
李旦颤声道。
白姬喃喃地道：“权力这种东西，就跟火焰差不多。对人类来说，权力像是飞蛾眼前的灯火，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白姬说话之时，东方有一点红光闪烁。
上清观楼上，有道士们站得高，看得真切，他们惊呼道：“不好了！东宫走水了！”
李旦一听，面色苍白如纸。
高公公惊得弹跳起来，他头顶上的商羊鸟吓得振翅而飞，飞到了白姬的肩膀上。
元曜急忙站起来，手搭凉棚，向东方望去。
东方有烟雾和火光腾空而起，看位置是东宫。
元曜急道：“白姬，东宫着火了，该怎么办？”
白姬朝东方看了一眼，悠然坐下，继续吃松子。
“轩之别急，不死鸟还没出现呢。”
元曜急道：“可是，东宫起火了呀！”
高公公也急得团团转，道：“白姬，东宫都冒火烟了，你快降雨灭火呀！”
白姬望了一眼李旦，笑道：“太子殿下都不急，你俩急什么？”
高公公对李旦道：“太子殿下，东宫怎么突然起火了？是不是宫女们粗手笨脚，打翻了火烛，您要不要回去看一看，调遣禁卫军灭火？”
李旦道：“高公公，你这是在教我做事？既然母皇陛下命我在上清观里待着，别说是东宫着火，就是东宫塌了，我也哪儿都不去。”
高公公一听，十分丧气。
“这……还是老奴过去东宫看看吧。”
白姬肃色道：“高公公，我劝你别过去，就在这儿待着。”
高公公一听，便止住了脚步，丧气地站在一边。
元曜手搭凉棚，望向东方，道：“东宫的火烟好像越来越大了，放着不管，真的没问题吗？”
李旦神色复杂，喃喃道：“他们能够控制住的。”
白姬望了一眼东方，道：“未必。太子殿下，您太高看他们了，不死鸟的力量不是一般术士能够控制得住。从东宫的火烟来看，不死鸟被你们饿了太久，它闻到了香料的味道，现在正在发狂，很快就会挣脱出来了……”
白姬话音刚落，东宫上空有火焰腾天而起，一只金红色的火鸟飞上了碧蓝的天空。
火鸟的体态像是一只巨大的山鹰，它的身上覆盖着鲜红色的羽毛，而翅膀是金黄色的，华丽的尾羽上带着虚幻的火焰，如同一只浴火的凤凰。
“不死鸟！！！”
元曜惊道。
不死鸟从东宫飞起，在半空中盘旋了一圈，似乎被香料的味道吸引，扑向了上清观的八卦祭台。
不死鸟落在八卦台上，祭台上顿时火焰冲天，四周堆积如山的香料熊熊燃烧起来。一股巨大的火浪散开，火光冲天而起，禁卫军和道士们都急忙逃开了。
不死鸟在火焰之中飞快地吞食乳香，它的瞳孔漆黑如夜，其中有诡异的漩涡，漩涡之中有咒符涌动。
祭台上的破邪阵红光炽烈，幻化成一条一条渔网般的锁链，将不死鸟重重围困住。
不死鸟贪食乳香，并没有反抗，也没有逃离。
一阵热浪迎面袭来，元曜发现不仅东宫那边开始冒红光，连上清观也开始燃烧起来。
“白姬，快灭火呀！”
元曜急道。
白姬盯着八卦祭台上的不死鸟。
“不急，再烧一会儿。”
高公公一听，十分丧气，只想晕过去。
不死鸟飞来的时候，有四个人跟着不死鸟从东宫跑了出来，他们穿着黑色连头斗篷，十分慌张地跑到了上清观。
因为起火的缘故，上清观内外也乱成了一团，禁卫军和道士们被火焰驱赶，惊慌逃蹿。
这四个人在混乱之中进了上清观，其中三个人朝李旦跑来，另外一个人不畏火焰，冲着祭台上不死鸟而去。
朝李旦跑来的三人是南安郡王李颖，安乐郡王李光顺，永安郡王李守义。而奔着不死鸟跑去的那个人高鼻深目，皮肤黝黑，脸上布满了诡异的刺青，鼻子上戴着巨大的鼻环，看上去像是异邦的巫师。
巫师口中念念有词，火焰便无法侵袭他的身体，他逆着火风一步一步朝着祭台走去，想要重新控制住不死鸟。
不死鸟不断地吞食着乳香，它的眼中幽黑如墨，漩涡飞快地旋转着，浑身迸发出滔天的烈焰。
巫师念着咒语，顶着烈火，走向不死鸟。
“原来是他把不死鸟带到中土来的，那他得付出代价了……”
白姬嘴角浮起一抹诡笑。
巫师踏上八卦祭台的那一瞬间，他的咒术被某种更高深的法术破解，失去本该有的效果。他防火的屏障仿佛是被一瓢沸水浇化的冰雪，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啊啊啊——”
火焰焚身，巫师发出了凄惨而痛苦的嚎叫，他在涅槃之火中逐渐蜷缩成一团，化作了黑色的焦炭。
巫师死后，不死鸟仿佛从囚笼之中脱困，获得了重生。它眼中的阴霾和漩涡消失了，恢复了琥珀一般明澈的金黄色。
不死鸟展开鲜艳的翅膀，盘旋在祭台上，吃着祭台周围的香料。
东宫和上清观的火焰越来越大，眼看就要不可控制。
白姬低头，对着肩膀上的商羊鸟道：“商羊鼓舞，天降大雨，去灭火吧。”
商羊鸟仿佛有灵性一般，展翅飞向天空。
商羊鸟随风而舞，迎风而长，体型渐大。商羊鸟飞到了苍穹之上，它张开嘴巴，口中涌出甘霖，大雨倾盆而下。
如果此时从万象神宫之巅向东方望去，便可以看见一幕水与火交织的奇特盛景。一只蓝绿色的巨鸟盘旋在苍穹之上，白云之巅，它的下方大雨滂渤，甘霖如泉。
大雨之中，东宫的火焰逐渐熄灭，只有上清观的祭台上，仍旧火光炙天。火焰之中，一只金红色的火鸟正在吞食香料。
雨鸟在上，火鸟在下。
蓝鸟飞天，红鸟伏地。
这水与火交织成的奇妙景色，令元曜惊叹不已。
高公公连丧气都忘了，只是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李旦默然不语地望着祭台，李颖、李光顺、李守义垂头丧气，看见巫师被烧死之后，他们就仿佛斗败了的公鸡，又仿佛即将要被宰杀的羔羊。
白姬道：“太子殿下，这神都妖火是你们四人的杰作吗？”
李旦还没开口，李颖急忙道：“这一切都是我做的！异国巫师是我找来的，太子殿下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情……”
李旦叹了一口气，开口道：“算了，不必替我开脱了。我没有阻止你们，这件事情便等于是我做的。现在想来，一切都错得离谱！你们恨母皇陛下，恨她冷酷无情，嗜杀成性，可是在这件事情上，你们跟她也没什么区别。为了一己之私，为了夺回权势，不惜让神都陷入业火，不惜让百姓无辜惨死。她如果是修罗，你们也是恶鬼，对我来说，大唐和大周都是地狱，都差不多……我夹在你们中间，就像是身在无间地狱，每时每刻都在业火之中煎熬。母亲把我当成她的傀儡，操纵我来构建她的帝国，你们把我当成棋子，当成你们与她争斗，谋取权力的工具，谁又关心我的感受？谁又能体会我的处境？每一个午夜梦回，我胆战心惊，彷徨无助，我吓得像孩子一样哭泣，却没有人帮我……无所谓了，最近我常常梦见大哥，二哥，他们跟父皇在一起，在大明宫里饮宴歌舞，大家都很快乐，他们还叫我也赶紧去呢，我也好想去……”
李旦一边哭，一边笑，他突然冲向了八卦台，似乎想要跃入火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