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化虫
元曜眼疾手快，顾不得尊卑礼数，急忙纵身抱住了李旦，劝道：“太子殿下，您千万不能冲动……”
被元曜拦住之后，李旦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力气，也失去了投身火海的勇气，他瘫倒在地上，在雨中无声地流泪。
李颖、李光顺、李守义见大势已去，败局已成，三人垂头丧气，默然不语。
八卦祭台上，不死鸟吃足了香料，它展开了金红色的翅膀，发出了一声嘹亮的长鸣。
红色火焰冲天而起，但是又被蓝色的雨水压制，仿佛一块蓝宝石之中囚禁着一点猩红。
东宫的火焰熄灭之后，商羊鸟降下的蓝雨便只在上清观的范围。
白姬冒着蓝雨走向八卦台，在火焰边停下了脚步。
不死鸟隔着水与火，与白姬对视。
不死鸟金澈如琥珀的眼眸中倒映出一条白龙的幻影。
“你现在没有主人了，那就是我的了。”
白姬笑眯眯地道。
不死鸟摇尾而起，浑身爆发出炽烈的火焰，仿佛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不死鸟在火焰之中燃烧，一点一点地被烧成了灰烬。
大雨滂薄，火焰逐渐熄灭，不死鸟的骨肉化作了劫灰。
火焰熄灭之后，天上的蓝雨也停了。
八卦台上，凌乱成一片，满地香料的残骸。
白姬走上去，低头在锦灰之中寻找。不多时，她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灰骸之中，有一只金红色的蠕虫。
白姬伸出手，金红色的蠕虫从灰骸里爬上了她的手心。
白姬笑了笑，对着手心的蠕虫吹了一口气。
蠕虫蜷成一团，缓缓化作了一个虫茧。
虫茧逐渐僵化，变作了灰白色，看起来像是一块小石头。
“你就先睡着吧。”
白姬笑道。
不死鸟化虫之后，皇宫里的火焰彻底熄灭了，苍穹之上的商羊鸟停止了降雨，它逐渐变小，飞回到了地面，停在了白姬的肩膀上。
白姬收起了虫茧，离开了八卦台，走回了六角亭，她肩膀上的商羊鸟便飞回了松树上的画卷里。
白姬笑道：“高公公，事情已经解决了，神都从此不会再发生妖火了。”
高公公早就已经吩咐禁卫军看住了李旦、李颖、李光顺、李守义四人，此时他一半高兴，一半忧愁，显得更丧了。
高公公高兴的是事情顺利解决，他能交差了。忧愁的是这件事情牵扯到了皇嗣，去交差会很麻烦，武则天喜怒无常，措辞不当或运气不好的话，他也得获罪。
白姬甩了一下湿淋淋的衣袖，笑道：“这件差事真麻烦，全身都湿透了，黏糊糊的，很难受。高公公，能找个地方让我和轩之沐浴更衣吗？”
高公公道：“老奴吩咐宫人带你们去九州池吧。”
元曜好奇地问道：“九州池在哪儿？”
高公公道：“在后宫大内。”
元曜一惊，道：“后宫？小生是男子，去妃嫔居住的后宫，不太妥当吧？”
高公公道：“哎呦，今时不同往昔，现在是女帝临朝，后宫没有妃嫔。除了几个年迈的老太妃在吃斋念佛，后宫里的各殿基本都是空的，没什么需要避忌的……”
元曜冷汗。
高公公一边吩咐宫人备下大凉步辇，带白姬、元曜去西大内九州池畔的温泉殿沐浴更衣，一边让禁卫军将李旦等四人软禁在东宫，一边还得查看东宫和上清观的损坏情况。还算是幸运，虽然起了火，但是灭火及时，没有宫人伤亡，东宫烧坏了一个偏殿，上清观烧坏了大门，都属于很小的损失。
高公公去向武则天禀报事情的经过。
白姬、元曜乘着大凉步辇去往西大内。
白姬因为浑身湿漉漉的，而且白衣被火灰沾染，有些脏黑，便歪在步辇上，不愿意说话。
白姬抬头，看见元曜的脸上沾了一块灰黑，便忍不住拿衣袖去抹。
“轩之，你脸上有炭灰。我替你擦一下。”
白姬的衣袖上也有灰，不抹还好，这一抹，元曜脸上的灰泥便扩大了。
“多谢白姬。”
元曜看不见自己的脸，以为白姬替自己擦掉了灰，十分感激。
“轩之不必客气。”
白姬心虚地道。
“白姬，这件事情真的解决了吗？”
元曜问道。
白姬道：“对我来说，已经解决了。对于武皇陛下来说，这件事才刚开始，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她自己需要解决的了。”
“白姬，不死鸟自燃之后，变成了一条虫，这是怎么回事呢？”
白姬笑道：“这是不死鸟的生死轮回。虫生鸟，鸟生虫，这条虫在适当的时候，又会化作不死鸟。”
“白姬，你打算将不死鸟的虫茧放在缥缈阁吗？”
“当然呀。它是我抓住的。”
“会不会有危险？万一它哪天突然变成了鸟，又起火燃烧起来……”
“没有关系，轩之不用担心，我会将它放在时间荒野，很安全的。”
白姬笑眯眯地道。
元曜道：“白姬，太子殿下太可怜了。”
白姬道：“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谁又不可怜呢？我也很可怜啊，轩之，你看我全身湿漉漉的，白裙子都变黑了。”
“小生也淋了一身雨……”
不多时，大凉步辇进入了西大内，来到了九州池畔的温泉殿。白姬、元曜下了步辇，在宫女的带领下，分别去沐浴了。
温泉殿内有大大小小不同规格的宫室，最奢华的龙池是帝王池，其它的如牡丹池、芍药池、丹樨池等等是皇后妃嫔所用。
元曜进入的莲花池是宫嫔沐浴的地方。
虽然莲花池是温泉殿中最普通的宫室，但是在元曜眼里，已经非常奢侈华丽了。而且，他做梦也没想到，他一个须眉男子会在后宫妃嫔沐浴的地方洗澡，总觉得这个举措不合礼数，有违圣人的教诲，但是因为得到了帝王的应允，好像也没有违背什么。
元曜婉拒了宫女们的帮助，自己在温泉中洗完了澡。
在元曜沐浴的时候，宫女们已经将他换下的衣服浣洗干净，并且在薰笼上烘干了。
元曜沐浴完毕，焚香更衣。他穿戴整齐地走出来时，发现高公公已经跪坐在大殿里，正垂头丧气地等待他和白姬。
白姬似乎还没有沐浴完毕，龙池之殿中隐约传来了水花声和宫女们的笑声。
白姬为什么在帝王池中沐浴？这条龙妖也太僭越吧？！
元曜在心中道。
温泉殿的大殿三面通风，面朝九州池，此时天色已黑，华灯初上，隐约能够看见对面的瑶光殿里灯火摇曳，衣香鬓影，似乎是在开一场夜宴。凉风吹过九州池，传来了瑶光殿里的丝竹之声，听曲调像是西域胡人欢快的羌管之调。
“后生，你洗完了？”
高公公问道。
元曜便走了过去，跪坐下来。
“是的。劳高公公久候了。”
高公公道：“无妨，这是老奴的分内之事。对了，天已经黑了，恐夜行不便，武皇陛下留你们在宫中住一晚。待会儿，你们是去瑶光殿参加招待西域使节的夜宴，还是去宫室休息？”
元曜一愣，道：“小生也不知道，得问白姬。”
高公公道：“那就再等会儿吧。”
元曜忍不住问道：“高公公，太子殿下没事吧？”
高公公道：“李颖、李光顺、李守义三人已经押赴天牢了，他们包藏祸心，意图谋反，是逃不了死罪了。太子殿下还软禁在东宫里，武皇陛下还没有给出处置……咦，老奴给你说这些干什么？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元曜心中百味杂陈，有些难过。他想起了李旦悲戚的面容，不由得在心中祈祷他能够平安。皇权争斗，一直就残酷无情，玄武门无兄弟，太极宫无父子，大明宫里无姐妹，太初宫里也无母子……这些天家的恩怨争端他不能理解，但好像又能明白，他无能为力，只能希望人们在野心之中，不要再酿造更多的难以挽回的悲剧了。
高公公看见元曜丧丧的样子，打心眼儿里喜欢，道：“后生，你跟着白姬干这些旁门左道的营生，跟怪力乱神之物打交道，不仅危险，还没有什么前途……工钱也没有多少吧？”
元曜答道：“工钱确实不多，一个月才两吊钱。”
高公公耷下了八字眉，道：“两吊钱？也太少了。后生，你跟着老奴在皇宫里听差，一天也不止两吊钱。不瞒你说，有时候给达官显贵们行了方便，私底下的赏钱就是万贯。而且，宦官好歹也是官，有品衔，有月俸，也能光耀门楣……”
元曜一脸黑线，他还没有开口拒绝，就听见白姬的声音传来。
“哟，高公公，你给谁行了方便，私底下的赏钱拿了万贯？我明天问一问武皇陛下……”
元曜回头一看，只见白姬穿着一袭华丽的宫装，神清气爽地走了出来。
白姬穿着一袭高腰十字瑞花纹石榴红裙，挽着一道翠蓝金泥五彩轻纱披帛，脚踏镶嵌宝石的黄金履。她梳着宫中流行的单刀髻，发髻上插着碧玉玲珑簪，还戴着一朵红色的牡丹花。她的双耳上坠着明月珰，脖子上戴着珍珠璎珞圈，手腕上戴着七宝珊瑚镯，显得珠光宝气，光彩耀人。
白姬目如明珠，唇似红莲，脸上贴着艳丽的花钿，笑吟吟地朝元曜和高公公走来。
元曜看得惊呆了。
“白姬，你怎么穿上宫装了？小生还是第一次看你穿不是白色的服饰……”
高公公却吓呆了。
“白姬大人，您听岔了，老奴勤勤恳恳，赤胆忠心，只效忠于武皇陛下，那万贯自然是武皇陛下的赏钱……”
白姬笑道：“白衣的衣裾上被火焰烧破了好几个洞，穿着不雅，我就换了一身新衣，宫女们又给我梳了宫里流行的发型，画了神都时新的妆容。轩之，好看吗？”
“……好看。”
元曜脸一红，小声道。
白姬笑道：“我还是喜欢白色。对于非人来说，穿着跟本色接近的衣饰，更有安全感，更舒心一些。”
“……白色也好看。”
元曜红着脸小声道。
白姬道：“沐浴之后，肚子好饿，现在回缥缈阁，离奴恐怕没有准备我们的吃食。高公公，你带我和轩之去吃珍馐佳肴，万贯赏钱的事，我就假装没听见了。”
高公公道：“白姬大人，武皇陛下留您在宫中住一晚。这珍馐佳肴，您是想去瑶光殿的夜宴上吃，还是在住的宫殿里吃？您打算住哪座宫殿？”
白姬环顾了一下九州池，目光停在了东北方向。
高公公循着白姬的目光望去，心中暗道不妙。
白姬指着矗立在月光中的天堂，道：“我今夜就住在天堂了。高公公，你让人把吃食端上去吧，别忘了宫中的金谷酒。”
元曜冷汗，道：“白姬，蒙武皇陛下天恩浩荡，让我们在皇宫中留宿一晚，客随主便，听从安排就行，你自己挑住处不太合适吧？”
高公公丧气地道：“这倒是无妨，白姬大人一向挑剔，而且并非一般的客人。武皇陛下交代过，随她高兴，不可怠慢……就是天堂太高了一些，天堂是武皇陛下念佛冥想的地方，陛下自己都很少上去，这上上下下地登楼伺候，老奴的双腿可受不了。”
白姬笑道：“高公公，多走动一下，延年益寿。”
高公公丧气地道：“白姬大人，您别忽悠老奴了，这世界上活的最长的是什么？”
白姬正在思考。
高公公已经答道：“乌龟。乌龟长寿，就在于它好静不好动，从来不多动。”
高公公说完，便起身而行，在前面引路。
元曜见白姬还站着发呆，道：“白姬，你还愣着干什么？走吧。”
白姬回过神来，道：“不对，我刚才算了一下，我比玄武年纪大……不，活得久，比起乌龟，龙才是最长寿的呀——”
元曜冷汗。
可惜，高公公已经走到温泉殿外，正在吩咐小太监们点灯笼，没有听见白姬的话。